凤凰石 第一百八十章
书名:凤凰石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5083字 发布时间:2023-10-15

慕容冲回到营中刚坐下,庄千棠匆忙来报,说秦王派出一名使节,奉诏行事,前来送礼,现已押在帐下,问要不要直接拉出去斩首算了。慕容冲表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吩咐把人松绑后带进大帐里问话,也好看看秦王到底是何居心。

 

瑟瑟发抖的使节见到慕容冲,连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将一个包裹呈至大司马的脚下。慕容冲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折叠工整的紫色锦袍,上面还压着一封信。

 

这件衣袍,他再熟悉不过了。遥想紫宫的岁月,每次被临幸过后早上醒来时,身上经常盖着这件衣袍。他知道是苻坚离去时特意留下的,表示大秦天王对他的恩典,可惜在他看来只是屈辱。

 

不过,现在他完全没有任何屈辱的感觉了,扯了扯嘴角,轻松一笑。

苻坚送这袍子来的意思,他怎能不明白?

大秦天王向他认输了,想借一袍之惠,求他放自己一马。

 

慕容冲轻轻点燃一根蜡烛,将那封信移向火焰,伴随着烧焦的味道,片刻便成灰烬。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的,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用来劝自己退兵的话罢了。

 

帐下使节见他烧信,以为被触怒了,深恐小命不保,面色连变数变。

慕容冲不屑一笑,明知故问道:“你们大王要我退兵?”

使节慌忙应道:“将军,可否容我斗胆进一言?”

慕容冲不动声色道:“但说无妨。”

 

使者先叩拜几次,而后道:“将军想复兴燕国,完全不必在关中逗留。这里原非你们的国土,何必苦苦相逼?长安虽大,却距燕国万水千山,将军若有心,自可领军重回故土,往邺城去也可以。您说是不是?”

 

慕容冲笑而不答,随手从一边的案桌上取了纸笔,沾上墨汁,面上气定神和,胸中波浪涛天,奋笔写下一封信,折叠整齐,放在那件碰都没碰一下的紫袍上,让使节原样拿走,冷言冷语道:“恕不远送。”

使节一头雾水地接过包裹,悻悻然地离开燕营。

 

回到长安,他在朝堂上向大秦天王复命。苻坚打开包裹,拿出慕容冲的那封信,展开来。

纸上的字迹潦草之极,显露出凤凰书写时的心情是如何得起伏跌宕。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更无多言,只有一句话共十个字:

“奴厌奴苦,今欲取尔代之。”

 

取尔代之?他果然是想取代我。苻坚沉吟良久,喉间泛起苦涩,沉默心道:看来这长安城,他志在必得,已无商榷的可能了。

 

是时,殿外步入一将,跪拜施礼后,请奏道:“启禀天王,按天王指令,已将燕贼慕容暐押在殿外,听候发落!”

 

苻坚听言,撕碎信纸,抖手一挥,目光冷冽道:“慕容家的这群白奴统是不思回改,恶毒奸诈的贼子。前日,慕容暐吃了熊心豹子胆,纠集长安城里的鲜卑叛贼,居然给寡人摆下鸿门宴。亏得上天护佑,天降大雨,寡人没能去成,他的阴谋诡计才没有得逞。”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怒斥。

那员武将忙道:“天王福瑞,我们从探子那边得了消息,已将他们一网打尽。”

 

另一员红发武将从旁出列,气愤道:“反贼慕容冲在外虎视眈眈,天王没有因此牵怒那个狗皇帝,已是宽宏大量,不想他竟如此不仁不义。只要天王一声令下,末将这就出去,一刀结果那狗贼,拿他的人头祭我们的军旗!”

 

文臣中,一位年迈的黄须老者出列,摇头道:“将军切勿鲁莽。”

红发武将忿然问道:“有何不可?”

黄须老者缓缓道:“慕容暐固然可恶,但现在却是我们最有力的一颗棋子。”

“棋子?”红发武将疑惑道:“一个阶下囚兼废物,能有什么用?”

 

黄须老者面对大秦天王,道:“天王,慕容暐毕竟是燕国名正言顺的皇帝,拿捏住他,我们就有和燕军谈判的资本了。以老臣之见,燕军围而不攻,八成也是出于忌惮慕容暐。”

 

见苻坚并不表态,红发武将不以为然,道:“若是慕容冲不肯和我们谈条件,或者条件谈不拢,怎么办?城池被围,粮食难得,难道还要拿来白白养活那条燕狗?”

“再不济也能用以分化城外的燕军。”黄须老者道。

 

红发武将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不再坚持了。不想额角青筋隐现的苻坚从王位上站起身来,大袖一挥,怒声道:“和寡人谈条件?白虏也配?!城外,不过一个小小的慕容冲,他有什么资格和寡人谈条件?慕容暐这种翻来覆去、噬主寡义之辈,岂有不杀之理?!真当寡人崇尚仁德,就好欺负了吗?”

 

他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寂静,再无人声。

 

苻坚冲着进殿来的那员武将一挥手,厉声道:“把逆贼慕容暐推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他的家族成员,也一个不可放过。”

 

那员武将正要得令而去,未料苻天王又狠戾道:“寡人之前就曾听闻有传‘鱼羊食人’,鲜卑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事到如今,不能再让他们仗着寡人的仁德为所欲为了。寡人的这座长安城中,以后不允许再看到会喘气的鲜卑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言下之意,全体屠灭。

 

那员武将得闻,身躯震颤一瞬,竟不敢言语,半晌才得令而去。座下众为王公大臣也被大秦天王从仁德之君到弑杀之王的惊天逆转惊愕到了。

 

发号完施令的苻坚缓缓坐回到龙椅上,思潮起伏:凤凰,既然你我之间终有一战,慕容暐是死是活,对我便没有任何意义了。只不过,我杀他,是为合情合理;你杀他,是为大逆不道。如此,就当我为你的野心做件好事,替你扫除掉一个障碍吧。

如果不能爱,那就干脆恨吧!

 

凤凰想要的,他给不了,但愿至此以后,互为宿敌,战场对决就好。      

    ****************************

当慕容暐的人头挂上了长安城的城楼,城外的燕国将士有目共睹。国君被害,大大地激发出了他们复仇的决心,燕军士气高涨到极致,全都恨不能马上破城而入,血洗长安。

 

阿房城里的慕容冲,得到这个消息时,霎时间如飓风袭过心头,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什么也没说,屏退众将,独自一人呆了很久。下属见状,都以为他是哀痛神伤所致。

 

黄昏时分,容楼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的到来令得所有燕国将士振奋不已。

他们力敌桓温的容将军不但没有死,而且回到了他们中间,大家因此信心百倍,都说是上天有眼,有大司马统帅,有容将军领兵,何愁破不了这小小的长安城?何愁不能回归故土,恢复大燕?

 

容楼一回来,贺兰峰就赶紧派人报告给慕容冲知道了。出乎意料的是,慕容冲没有召见,依旧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并且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包括容楼。

 

对慕容冲和容楼的亲密关系,贺兰峰心里有数得很,热情地欢迎容楼归营的同时,还帮慕容冲解释,说肯定是因为燕王被害,大司马悲伤过度,才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估计过些时候就会好了。

 

大司马、皇太弟的命令,没有人可以不听,所以容楼尽管十分迫切地想见到慕容冲,还是抑制住了闯进去见他的念头。

 

冬天的夜太安静了,当然即使有声音,慕容冲也听不见。他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仿佛飘进梦中,烛火映照下的案桌上,平铺着一件崭新的大红锦袍,前襟上描金绣着一只翱翔的凤凰,是他打算在攻占长安城的那天上身的。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件锦袍,眼神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渴望。从下午到半夜,他如同石头雕塑般不言不动地看了几个时辰,却总也看不够。

他起身,用手指一枝枝拈灭了屋内的所有烛火,内心的激动使他感觉不到指尖的灼痛。

 

置身黑暗中,有的人会骨颤肉惊,有的人则心无旁骛。慕容冲显然是后者。他终于能神安气定地思考了。过不多久,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起身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刺鼻的空气,放任星光月芒进来洒了一头一脸。

 

门外,满天繁星下,有人抱臂而立。

“石头,你怎么呆在这儿?”慕容冲吃了一惊,再看他一头一脑的夜霜,和冻得发白的嘴唇,想必在外面站了很久了。

 

慕容立刻回身,抄起那件外红内黑的织锦披风,几步到门口,打开房门,掠到容楼身边,拿披风裹住他往屋内拥。容楼从哈出的白汽里,露出满足的笑容,道:“你不准人进去,我只有在外面等。”

 

慕容冲关好房门,抱歉地也笑了,道:“我原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你的。”

“不怪你,是我心急,等不了了。”容楼解下披风放好,麻利的一枝枝点上烛火,弯腰再把炭火挑得更旺些。

 

感觉到慕容冲来到身后,容楼转身抱起他,先从颈项间深深地呼吸他的气味,然后蜻蜓点水般在对方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慕容冲感觉身心凝固在甜蜜里,有种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容楼以手代梳,轻轻地理着他的金发,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柔声耳语道:“凤凰,我们就快朝夕相对,再不分离了。”

慕容冲在容楼耳边轻声道:“现在不就已经是了吗?”

容楼抱得更紧了,“对。我从现在起就陪在你身边,助你攻下长安,然后我们一起走。”

 

听他这话,慕容冲隐隐有些心虚打怵,挣开怀抱,反手牵他来到案桌前,指着上面的大红锦袍,道:“你看。”

“看什么?新做的吗?”容楼不知他是何用意。

慕容冲敛了笑意,答非所问道:“我二哥,死了。”

 

“我知道,营里都传遍了。你不要过度悲伤,节哀。”话是这么说,其实容楼并不担心慕容冲会太过伤心。他能看得出来,燕王和凤凰兄弟二人的关系并不是多好。

 

很多事,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更不想说破。

 

“节哀?”慕容冲轻笑一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何为福,何为祸?一个人的祸事,说不定是另一个人的福气呢。”

继而,他歪着头,又指了指大红锦袍,问容楼道:“你瞧它好不好看?”

“好看。穿在你身上就没有不好看的。”

 

慕容冲阴恻恻一笑,眼睛里闪烁着容楼看不懂的光。他又问道:“你说,若把上面的‘冲天凤凰’,换成‘五爪金龙’,会不会更好看?”

 

五爪金龙代表皇权。

 

容楼紧皱眉头,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说出话来。慕容冲笑着拉过他的左手,摁在红色锦袍的‘凤凰’上,自己的右手覆盖在容楼的左手上面。

容楼用力抽回手,搡开他,沉声诘问:“凤凰,你这什么意思?”他知道事情不妙了。

 

慕容冲踉跄地退开一步,并不生气,笑眯眯道:“你觉得呢?”

容楼仿佛遭了当头一棒,脸色铁青,喘着粗气道:“你想做燕王!?”他生怕自己说对了。

慕容冲无视他的表情,笑得异常甜蜜,道:“石头,果然还是你了解我。”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慕容冲,在烛火的光影中扭曲起来,让容楼觉得十分陌生。他不由倒退两步,不甘心地摇头道:“凤凰,你忘了对我的承诺吗?你答应过的,战胜秦王后就放弃一切,跟我走。”

 

“你为我想过没有?”慕容冲收起笑容,从牙齿间挤出话来:“承诺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机会。”

“你以为燕王死了,你就有机会了?”

“难道不是吗?我是皇太弟。”慕容冲又哈哈大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

 

容楼瞧着艳光四射的凤凰,听着他肆无忌惮的笑声,蓦然发觉这人虽然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难以触及。

 

这几年来,他们好似从亲密无间,变成隔着世事,隔着人心,相隔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相通。他原以为,只要彼此抛开一切,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就能跨越相隔,回到最初,重新开始。只是,他忘了,相隔的越多,就越无法掌握对方的心思。他愿意抛开一切,可是凤凰呢?人心是曲曲弯弯水,世事为重重叠叠山,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容楼喃喃道。

听他这么一说,慕容冲恼火了,当即大步上前,携起的风刮歪了烛焰,近到几乎要撞上他的脸,咄咄逼人道:“我没有变,从来就是这样!”

 

容楼摇头,就是不肯相信:“不是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慕容冲仰天哂笑道:“以前?我以前,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容楼一把钳住他的双臂,狠声道:“我知道你本性善良,我知道你虽然有野心,可做人、做事还是有原则的。”

 

慕容冲用力却挣不开他的钳制,一咬牙,道:“原则?原则只是用来约束人的东西。如果当了皇帝,就再也不需要那种没用的玩意儿了!”

 

容楼松开手,剑眉戚动,唇角微抖,“你是鬼迷心窍了。”

 

慕容冲揉了揉被他捏痛的地方后,猛地推了容楼一把,令他远离自己:“你真傻!”

 

“你以为我救小鸟,我明明是掏鸟窝,准备烤小鸟吃;你以为我救二哥,分明他的遇险就是我一手策划的;你以为段洛的事情,是我有心无力,其实我根本不想帮忙;你以为......”慕容冲不停地大声说着。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太久,也以为会一直憋下去,却没想到在此刻如冲破堤坝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尽数顷倒出来。

 

他本性情倔强,开始时不澄清,是觉得没有必要,但和容楼在一起后,虽然不愿承认,事实却是害怕被容楼知道这些误会的真相后,会因此失去这个人。可现下,他矛盾交织,情绪失控,一下子口不择言起来,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容楼茫然地望着慕容冲那略显狰狞的面目,直到对方全部说完了,良久也没能回应。

 

见他神色中难得暴露出的那份脆弱,慕容冲心下一痛,涌起一股上前安抚他的冲动,但强忍住了,只道:“你难道没什么想说的吗?”

 

容楼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对他,表情僵硬道:“凤凰,你真的不肯跟我一起离开吗?”慕容冲第一次听见这么冷的声音,好像能把人的心给冰冻起来一般,心里慌得不行,“我想你和我一起留下来。”

 

“你真不肯跟我一起离开吗?”容楼又重复了一遍,依旧冰冷。

良久,慕容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石头,别逼我,能容我再想想吗?”

容楼径直走向门口,打开门,迈步而出,还是那样冰冷道:“想好了再来找我。”

 

慕容冲手撑案桌,凝望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茫茫夜色中,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一股寒风从门外掠地而入,他的眼角又凉又湿。

 

这一夜,无论对容楼,还是慕容冲,都太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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