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耀眼的阳光破开薄纱似的白云冷雾，温和的染金了整个世界。
不知是在露水新鲜的早上，还是在夕阳斜照的傍晚。
唯一可确定的是，这里是一片青翠迷人的竹林。
师父嗜酒如命，随时随地都酒不离手，就算在这片竹林内考查徒弟武功进展的时候也是不停喝酒，左手始终依依不舍的紧握着装满老酒的葫芦。
“小杂毛，今天要试看你的拔剑，你准备好了么？”
关小千不解：“拔剑很容易，若想看我拔剑，在家我就能一口气拔十七八次。非搞得这么郑重。”
“所以说你是啥都不懂的小杂毛。”
师父又是一口酒咕嘟下肚，咂咂舌，眨眨眼，漫不经心的对他教导：“认真听我讲，拔剑绝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容易。江湖上两大敌手相斗，胜负关键只在兵器的运用、出击的速度与力量，既要做到果断，也要做到准确，尽可能把招式间的所有细微动作都巧妙完成于最短的时间内。容不得一分慢、一分走神、一分失误。这一分往往足以致命。而我们这些兵器为剑的武林人，决斗时胜败关键就集中在拔剑的这个动作。高手决斗，生死决于一招一式一呼一吸，开始的第一个动作已是最重要。拔剑岂不正是剑客出击时的第一个动作？小杂毛，你说是不是这道理？还不明白的话，我可懒得再说了。”
关小千调皮的故意装出一副庄重专注又受益匪浅的模样，将自己腰侧系着的那柄利剑取下来，严肃又期待的说：“怎样练习，注意哪些细节？我现在就开练。”
“小杂毛，一点没上心。”
师父翻着微醺的白眼，指点他的那只手摇晃不定：“拔剑时，要记住，剑刃出，鞘不动，无论拔剑的速度多快，势头多急，力道多猛，都必须保证剑鞘平稳。你拔一次试试。”
关小千还是毫不在意且信心十足：“这有何难？”
左手稳住鞘，右手以极猛极快的势道把剑刃拔出，剑光立时如一道弧形闪电割破竹林的寂静，对面相距他足有一丈远的三竿成排的青竹上溅出三条剑痕，而竹身不摇不颤，没有激落一张竹叶。
关小千的剑法显然大有精进，他正满意的准备聆听师父的评价时，突然意外的僵住表情。
他左手的虎口竟产生一丝酸麻感。
他手中紧握的剑鞘竟在微微抖动。
师父幸灾乐祸的笑道：“服了吧？我就说你将拔剑看得过于简单，拔剑的势道可以更迅猛，但抖动的剑鞘微妙的影响着你剑术的真实发挥。敌人只需比你谨慎一点，你已做了人家的手下亡魂。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别的都不管，先练好拔剑。”
他走去拿过关小千手中的剑，深吸一口气，震天响的厉喝一声，长长的剑刃深插进大地，直没至柄。
师父的厉喝震颤竹林，几乎每竿竹子都在摇晃，无数竹叶稀里哗啦的纷乱而坠。
关小千心头惊悸，从师学剑这么久，仿佛此刻才认识到师父不愧是师父，功力之雄厚，促使声浪之浩瀚，自己终其一生恐怕也难以青出于蓝。
“你现在开始拔剑，不要一味求快求猛，务必做到一个稳字，剑刃离鞘的瞬间，绝不能带起一点泥土，身周的竹子竹叶也绝不能在无风的情况下为你剑风引动。”
他又是幸灾乐祸的笑脸，拍了拍关小千的肩膀，眼色更得意：“慢慢练习，慢慢进步，心急是不行的，想当年我练习这个动作足耗了一个月的光阴。”
关小千紧盯剑柄，就像盯着仇人，不知是否已将师父的话置若罔闻。
师父也不要他反应，甚至乐于看他一动不动的聚精会神，言罢走开退到不远的位置，索性舒舒服服的坐下来，津津有味的咂着酒，悠闲自在的哼起小调。
他深信徒儿即使天纵奇才，也休想一时半会就通过这次考验。
XXX
海双臂肌肉硬如铁，盘绕臂上的数条青筋如愤怒迎敌的小蛇。
他觉得世间只剩下无尽黑暗中死寂的大地、洞壁、那柄与岩石严丝合缝嵌为一体的刀、自己正在迅速紧缩又膨胀随时可能支离破碎的灵魂与冷热不定的肉体。
他再次运足力道握住刀柄往出一拔。
他再次失败，重重跌在地上。
XXX
关小千拔出剑，终究还是带起一点泥土，剑尖直指天空，竹叶缝隙间洒下的阳光照在剑锋，斑驳地衬映那闪动不定的剑光，充满他此生前所未遇的讥笑。
他恼羞成怒，仰天厉喝一声，只是他的声浪粗浊不堪，根本不像师父声浪般浑厚震慑。
他把手中剑又深深插进大地，直没至柄。
拔出剑固然容易，要保住一切的稳定实在困难。
他不禁有些急躁的咬牙切齿，耳边回响着师父刚才告诫过的那句话：“慢慢练习，慢慢进步，心急是不行的……”
XXX
海蓄积劲力，完全集中在双臂盘结发硬的每块肌肉。
他瞳孔深处直射出两束骇人的锋芒。
他看见刀柄也在神秘幽寂的发出一道道似比大地更古老的光。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只有专心备战的勇士才能洞悉那种光富含的荣耀。
他笑了。
心随这一笑产生一阵撕裂般的剧烈绞痛，细密粘稠的汗水瞬间湿透他的衣背，也湿透他越拧越紧的意志。
他逐渐逼近刀柄，双掌小心翼翼的握紧。
第三次握紧刀柄，比前两次握得更紧，那种被勇士洞悉的富含荣耀的光，凄惨的嘶嘎一声，彻底卡死在那双炽热而坚硬的掌心。
XXX
关小千重拾自信，平静了思维、平衡了每块肌肉该保持的最佳状态和力量。
他这次十分郑重，不再有前次的游戏心态，紧盯着剑柄经过良久深思熟虑的判断后，终于下决心又开始尝试。
他握住剑柄，拔出剑锋的动作慢得出奇，也静得出奇。
XXX
拔刀！
力量如大肆喷射的岩浆。
瞳孔炫出无数道锋锐雪亮的光芒。
耳膜上撞击着一声令意志猛然炸碎的震响。
但还是失败！
还是惨败。
海又重重跌倒于地，隐约觉得咽喉口腔已一片热辣腥甜，痛苦而虚脱的艰难干呕了几大口。
他伸手费力的抹过嘴角。
黏糊的感觉让他真实却难以置信的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
他竟呕出血了。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内伤！
沉重的内伤，他可能因此再难凝聚起全身的极限力量进行第四次拔刀。
XXX
拔剑！
带起了一点两点泥土，剑尖直指在阳光下，剑光闪烁不定。
关小千丧气，握不住剑柄，剑从他松弛脱力的五指间无声滑落，又锵然有声的落到地面。
还是失败！
还是惨败。
此时，离天色尽黑已不远。
往日的练习在此时应该早就停止。
可是今天，他全身心被惨败的不自信的阴影笼罩。
他若不练成，绝不停止。
他执拗的脾气彻底爆发。
XXX
不远处，席地悠然半躺半坐的师父把葫芦对着自己的嘴倒了几下，再也倒不出一滴酒，又凑到耳边摇了几下，再也摇不出一点声。
他无奈的只好把空荡荡的葫芦系回腰畔，欠伸双臂懒洋洋的站起来，对执拗的关小千说：“我的酒喝光了，你今天的练习也到此为止吧。”
关小千没有动。
他索性走过去，发现关小千正紧盯着落在地上的长剑出神，不觉笑道：“小杂毛，这回知道师父为什么是师父了？”
“怎么就……不行呢？”关小千低声自语。
师父从地上捡起长剑递回关小千手中，以一贯漫不经心又莫测深意的口气缓缓道：“我告诫过你，对于拔剑的练习，心急是不行的，要慢慢的领悟细节，拔剑的动作看似简单，实则也有不少细节，领悟之后那便是秘诀。”
关小千惊讶而迷惑：“拔剑也有不少细节？”
师父点头：“没有什么事是探索不出秘诀的，关键在你用不用心，有无足够的耐性。拔剑的动作就那么几下，但你若不探索出并熟练掌握其细节处的秘诀，还是无法保证剑法的完善。”
他轻拍关小千的肩膀，见关小千仍是满脸不解，又不觉笑道：“小杂毛，还不甘心？我说了，当年我是足足耗费一个月光景才让拔剑时的动作快而稳。人剑合一绝不容易，你别执拗，别心急。为师素来讲究劳逸结合，走，回去陪为师先浮三大白。为师一刻离了酒，心就痒痒的难受起来。”
XXX
夜。
湖畔小屋。
安静。
花草木叶近乎永恒的散发清香。
一旁有个陷入默默沉思的人。
有雾。
薄如丝绸的雾又如思绪，无声无息，漂浮流动在如镜的平湖。
他目光融入雾的本质，耳中响着师父在屋内扯起的时粗时细的鼾声、湖岸茂盛芦草被风徐徐吹动的轻微簌簌声。
节奏和缓的脉搏与心跳，逐渐深刻的浸入灵魂另一种形式的思考。
有银色的纯洁月光照在眼前一株小梧桐树的掌形叶片上。
微风吹拂着叶片摆动不止，叶片与叶片相互接触，看去像是许多手掌正欢快而真诚的为谁鼓掌。
他目光流淌如小河，流进薄雾，流过这些开开合合的手掌。
要注意细节，要从细节处领悟拔剑的秘诀。
心急是不行的。
要慢，慢慢。
成功之前总免不了会经受几次惨痛的失败。
千万不可灰心，不可丧志。
坚持。
努力。
心急是不行的。
细节。
他没有去注意拔剑这个动作的细节。
他常常不屑观察细节。
然而一定存在细节。
忽视细节，才是惨败的根本原因。
从细节处领悟拔剑的秘诀。
秘诀。
神秘的法诀。
耐性。
观察。
然后领悟。
从细节处。
成败的关键在于细节。
多么直白而单纯的道理，他却总不愿意去懂。
他现在必须想：拔剑这个动作会存在什么细节？
是一处还是几处还是更多处？
若不止一处，那处处细节间又存在什么关系？
循序渐进？
缺一不可？
唇齿相依？
承前启后？
无论什么关系，或许都其实是再简单不过。
越简单，越难探索，更难领悟。
因为傲慢的人性。
因为自负。
河水流逝的速度似乎隐约加快了些。
沉寂的气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柔柔的撕碎。
他麻木的耳膜碰击着仓促却不太响的流水声。
他精神莫名一振，瞳孔闪灼着逼人寒光，的确是既灼热又冰寒的光，一下子在幻想中捕获了重要信息。
握紧剑柄，站起来，他沿着雾气笼罩下的湖岸，郑重的疾走向水声跌落的方位，搜寻信息的源头。
杂树丛生，突兀的封闭了湖岸那条羊肠曲径。
他必须停下。
微弱的流水声在前方不远处变得轰隆震响，气势骇人。
他心中掠过一道既灼热又冰寒的光。
他意识到这不是湖。
在那间小屋前看去是湖的安静样子，其实却该是一条河。
河水才会流动，而湖水似盛在一口大碗里。
湖喻示着静，河喻示着动。
那——瀑布呢？
他施展轻功越过那丛杂树，立在轰隆水声的源头，立在引起警觉的秘密信息的源头。
这里是一道垂泄怒涛的瀑布。
仿佛从高颤的月空陡然跌落，平和的流水陡然失足，冲击着水雾弥漫的下方河面突露的乱石，千军万马咆哮，瞬息间生生灭灭。
湖的静，河的动。
怒的瀑布。
这就是他此刻领悟的三处细节。
细节，秘诀，握住剑柄，然后蓄积力量，拔出……
他的意识在这气势磅礴的瀑布怒吼中也突兀的出现一种巨大而猛烈的落差。
他整个人都似要被击倒在这直泻十数丈的轰隆水声中。
夜也震碎了原本的温和与宁静。
但他立刻又在这三处细节中沉陷进更混沌的迷惑不解。
他还是没有寻获最实际的秘诀。
因为他知道混沌中存在着最后一处最关键的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