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桂上月影(2)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8460字 发布时间:2023-10-14

 清晨的光线从檐角斜射到客栈大堂,溅起晃眼的耀斑。

 

空气里有略带潮湿的闷热,但还未彻底被日头烤热的风偶尔习习拂过裸露的皮肤,也算凉爽。

宋星摇觑着背光而坐的两人,手中的瓷勺慢慢、不断地撞在碗沿,生出清悦的“叮咚”声,心里跟着磕出的节拍猜测他们的额头为何沁出几滴细汗,以及,姝儿的脸为何时不时就红,柳下蹊递竹箸给姝儿的时候,明明简简单单的“给你”两字,却说得结结巴巴。

 

嗯——

不对劲。

 

她心不在焉地舀了一匙粥靡,目光移到柳下蹊那,五官和眼神一起动了动,柳下蹊慌张地低下头乱寻摸,手中刚剥好的鸡蛋洁白光滑,特意在下方残留几片蛋壳没摘,托在手心里,既不吃,也不送进粥碗中。

 

宋星摇比了个圆圆的口型,又看向姝儿,姝儿一直半垂着头闷声喝粥、啃饼,不吭声,也不接触宋星摇的眼神。

 

有点意思。

宋星摇举起羹匙,未送进口中,嘴角笑意一抖,“那什么,柳兄,你那鸡蛋,吃吗?不吃给我?我懒得剥壳,烫手。”

 

她故意看着姝儿,发现她的目光向那枚鸡蛋飞快瞥去又收回,畏畏缩缩、鬼鬼祟祟,简直与她的飞扬活泼判若两人,连忙咬唇忍住笑声,竹箸反握敲了敲桌面。

“柳兄?”

 

柳下蹊脸上全是为难,看看鸡蛋,又看看姝儿,见她没有反应,只好伸出手,“也……行。”

 

“也行?”

宋星摇笑得合不拢嘴,羹匙入口烫得她一“嘶”,眼前的人和景够她琢磨消化的了,干脆将匙扔进碗里,专心逗弄两人。

“也行——听起来很勉强呀!柳兄,你这意思,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不等柳下蹊答,紧跟着眼风一转,“姝儿,我看这柳公子今日反常,以前不说挥金如土,但也视金帛于无物,一向大手大脚的,现在我就要颗鸡蛋,他却犹犹豫豫的,姝儿,你帮我说说他,这鸡蛋,他到底愿不愿意给?”

 

姝儿听见喊她的名字,惊得手一抖,本来就圆溜溜的眼仁睁得大大的,脸色极度不自在。要搁一天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夺走那鸡蛋塞给宋星摇,顺便讽柳下蹊“小气”,现在却像被人看穿了什么隐秘的小心思似的,努力自控维持平静,心里却没底,也不敢说话,只呆呆看向宋星摇。

 

宋星摇眼尾一眯,“姝儿,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你们两个独处了一晚,你就不愿帮我了!”

 

其实他们两个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被戍卫送回客栈后,这一夜的梦总是嵌着另一人的影子,等到早晨再见,习惯性地打过招呼后,心脏就开始莫名乱跳。

 

柳下蹊攥了一手心的汗,也可能是鸡蛋的热气蒸的,他每次听见宋星摇喊“姝儿”,头脑里就嗡地一下,那感觉,就像小时候在家塾习文史经册,偶尔走神,被先生敲戒尺警示一样,抓心挠肝的尴尬。

 

他将鸡蛋放到宋星摇的粥碗旁,想快速揭过这个话题,“我没有舍不得,星摇,你,你吃吧。”

 

宋星摇坏笑,拿起鸡蛋打量,瞥着姝儿,“姝儿,我吃了?”

 

两个小姐妹平日里一肚子坏主意,变着法的作弄柳下蹊,姝儿太熟悉这抹笑容背后的深意了,她看着宋星摇,后背发毛,小心翼翼地说:

“吃……呗?”

 

但事实证明,再小心谨慎,也抵不过对方的蓄意刁难。

 

宋星摇深深一笑,长长“哦”了声,然后生拉硬扯地将几件事扯上关系。

“怪不得——姝儿,怪不得柳公子他拿着鸡蛋举棋不定呢,原来想吃这蛋,需要先经过——你的同意呀!”

 

“快说,你,柳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姝儿的话了?你,姝儿,是怎么征服柳兄让他唯命是从的!”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昨晚……”

“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柳下蹊脱口大喊,眼睛一转,见宋星摇笑眯眯睨着他,姝儿也侧过脸,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

他自知说错话了,慌慌张张放下碗筷,提袍便走,“我吃饱了,先去外边等你们。”

 

“不是,他怎么了啊!”

宋星摇回过头,看着埋头咬着豆沙包的姝儿,准备击溃她最后的嘴硬。

“姝儿,柳兄手臂好像擦伤了,你看见了吗?奇怪,明明你们一起坠进坑里,你毫发无损,他就能搞得伤痕累累。哎,要说这人太文弱是不行,尤其男子,身手不济,自保都难。你说,是吧,哈?”

 

姝儿默默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片刻后,小小声说了两字,

“不是。”

一推食碟,若无其事地起身,“谁说不是呢,他这人。哦,那个星摇,我去楼上看看孟大哥怎么还不来。”

 

神情自若、举止优雅地走上木梯,待一过拐角,忙不迭地跑起来,生怕楼下的坏姑娘看穿她心里的紧张。

 

宋星摇端起粥碗,缓缓吹开热气,心满意足地抿入口中。

“嘿,果然有问题!”

 

姝儿有没有找孟令风不得而知,但直到临近巳时孟令风才姗姗来迟。

他肩头扛着块红木板,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下楼梯,站在梯脚处打眼一晃,只看见宋星摇背对他而坐,一个人望着门外的街景悠哉悠哉地晃着双腿。

孟令风忍了忍好奇,未成功,走到宋星摇身边研究了一下她的视线方向,俯身顺着看向门外,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小贩,一手握着梨子,一手拎着秤,偶尔惊醒的时候喊一声“梨子,水灵,水……灵……的……”。

 

孟令风难得出门办一件简单的差事,浑身放松,注意力一空闲下来话就多。他放好木板,拽出椅子坐下,起手倒茶,推给宋星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宋姑娘,你在……看什么?”

 

宋星摇的目光明显一亮,循声转头,露出惊讶的表情,“是孟卫使呀!你来啦,坐下喝茶……啊,呐,正好有两杯热茶呢!唉哟这南阳城的人是善商贾之道哈,还懂得主动给客人看茶。”

 

孟令风端茶的手指缩了缩,笑而不语地啜了口,他觉得不需要再问了,很明显,这位宋姑娘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单纯的愣神,也可能在想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星摇凑近了些,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光芒大盛,半掩嘴,悄声说:

“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想了一上午了……”

 

声音又轻又长,挺吊人胃口的。

孟令风不自觉地捏紧手中陶杯,一边送到唇边,一边侧耳倾听。

 

宋星摇顿了顿,略扭头看了眼后方的木梯,“嘿嘿”轻笑了两声,道:

“我觉得,柳兄,和姝儿,私定终身了。”

 

“噗——”

 

孟令风喷出一大口茶水,水线化成雾洒湿了桌面,他瞟了眼,有点尴尬,但完全无心理会,脸色不知是惊还是吓,煞白一片。

虽然他只是领了公子的命出城买几名女婢回去,但若是公主在他眼皮子下与外男私定终身,他干脆就在南阳直接找处坟,跪地自刎谢罪吧!

 

好在孟令风见过不少世面,冷静尚存,稳稳心神,追问道:“宋姑娘,你这……此话怎讲?”

 

“哈哈,我就知道你也感兴趣!来来,我跟你讲……他们两个今早啊……你不知道,昨晚上他们……我就发现不对劲……正常人谁这样……柳兄他就……奇怪的是姝儿她……嘿!我就试他们俩……最后怎么着?一个跑了……另一个躲楼上了……”

 

宋星摇茶杯一放,拉着孟令风的袖子向他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前因后果,大概眼皮跳了几十下之后,孟令风终于从惊吓中回缓,搓干掌心里的冷汗,低头松了口憋在胸口里的长气。

 

宋星摇以为他意犹未尽,洋洋得意地问道:“怎么样?听的激不激动、刺不刺激?”

 

能不激动、能不刺激吗?心情起伏跌宕,简直比他幼时驯顺烈马还要一波三折!

孟令风别有深意地看着宋星摇,狠狠咬字,“激动,刺激!”

 

宋星摇笑得更忍不住,转眸一掠,目光倏地亮起来,招招手,“哎柳兄,柳公子,你回来啦!来,坐这等——”

 

她转头,孟令风也下意识跟着转头,柳下蹊目光跟上,就见姝儿恰巧也从楼梯转角处冒出头,正蹦跳着下楼。

 

“巧了不是!不用等了!孟卫使……”宋星摇做作地使劲眨眼,“我们何时出发?”

 

孟令风暗暗左右观察两人,神态有些躲闪,但总归在可控状况之内,决定先办正事,待回曲水后再详秉公子。

他站起来拎起木板夹在胳膊下,略一欠身:

“现在就出发。”

 

集上的行人、街贩已来来回回盯着孟令风几人看过多遭,有的人匆匆赶路,路过附近便慢下步子,看看这四人,又看看他们前边立的牌子:上书“曲水卫府买婢”几字,但他们像是无所事事的游人,既不招揽,也不与旁人闲谈,只席地而坐,或发呆,或闭目,或凑在一起头碰头,自己也不知该问些什么,驻足看过一圈后就低头走了。

 

跟看热闹的行人心思不同,街角的影子里三三两两的人形虽没有露面,但早就对其四人做出了十分精确的判断:

两位男公子神朗俊逸,两位女娘子明眸善睐,衣着纹样虽低调不显,但一位公子冠髻上点缀的玉石温润而质粹,一位娘子翘头履缀边乃金丝穿附,贵不外露,一看便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出身。

那几个贩子早就有心上前搭话,但又怕冲撞贵人,只好缩在影下相互推举领头的人。

 

姝儿拿着一截木棍在地上无聊地画着小兔小鸡,每画好一副,抬头一扬脸颊,柳下蹊便点点头道:

“好看。”

 

宋星摇古怪的笑,孟令风古怪的皱眉。

 

“怎么样?我的猜测没错吧?”

 

孟令风认真盘算着这猜测究竟准到几分,宋星摇的注意力又被影子里的人吸引去,戳戳他的小臂,悄声问他:

“那群人研究我们好久了,我们就坐在这干等?”

 

孟令风的思路被宋星摇扯来扯去,他敏锐地发觉,再如此下去恐两边误事。

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尽快办完正事回去向公子求救最为稳妥,心思一定,人也变回了稳重老成的形象,惜字如金道:

“等!”

 

如此,除却孟令风挺着肩背气定神闲地坐在前边一动不动,后头姝儿早就坐不住,一会站起来伸懒腰,一会倚在宋星摇背膀上闭眼假寐,那柳下蹊不知从哪找来一卷竹简,背着阳光,竟能有滋有味地看起来。

 

估摸过了快半个时辰,暑气烘湿了衣衫,影子里的人堆也终于有了结果,推搡出一人,犹犹豫豫的大声询问:

“几位贵人这是想买女婢?咳,我说,南阳的人牙子多的是,贵人找几个来就是了,怎么自己亲自出来了?”

 

前后巷口几家铺子里默默钻出一串看热闹的脑袋,街边打瞌睡的贩子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推了推斗笠竖起耳朵偷听,连同影子下余下的几人也躁动起来,蹭到树影外围观。

 

孟令风眼风一过,将各处场景收入眼中,嘴角抿了丝满意的笑,他端身而起,上前一步向四处抱拳,回道:

“多谢诸位相告,但寻常牙婆发卖之人不足入我府,家里主子叮嘱,宁缺毋滥,由在下亲自擢选。”

 

一句朴实的话却表明了府门高贵,吊足了胃口。

宋星摇手搭在眉骨上挡光,看了眼孟令风,又慢慢扫着周围人的反应,将整幅心思从琢磨姝儿与柳下蹊如何私定终身这奇事上分出一半,静静在后头观望。

 

人群果然出现不绝于耳的议论。

 

“口气还挺大!”

 

“是啊,到底是哪户的人家啊?瞧着他们眼生。”

 

“不是我吹,这南阳城那几户贵府高门都到我这定制上好的绸缎,他们府中办差的人我都脸熟,但眼前这个……我记不得见过。”

 

另一人声音低,但不屑的口吻终止了窸窣的窃窃私语,“你当然不记得,人家是曲水来的!瞎货!”

 

人群当中哄的低笑,随即杂音渐止,安静下来。

 

市井的生意人本就是油滑的性子,一旦开了头,后续的交流便流畅地顺杆爬。最初发问的人见孟令风彬彬有礼,胆子大了不少,擅自改了称呼:

“贵府要求高啊!那——小兄弟预备了多少钱呢?小兄弟也知道,货市相当,想要品貌上佳的小女婢,价钱嘛,也是高的。”

 

孟令风早有预料地点头微笑,对众人伸出两根手指。

 

“咳!二十两银子,也不算多啊!”

说话之人语气已有轻视之意,连个正经称呼都没了,“寻常人牙子发卖的女儿怎么着也需三十两白银呢,哎哟,你这二十……咳,我说,你要是不嫌弃,老哥我受累,在册子里给你选个还凑合的?”

 

孟令风丝毫不见慌张,等那人絮絮叨叨笑完才抬高了音量,淡然道:

“兄台客气,但在下听起来,想来是兄台误会了,在下所指,不是二十两白银,而是二十两金。”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轰乱不已,连装也不装了,有铺子的站在铺门口外张望,贩果子糖糕的散贩将手中的小木车“吱吱嘎嘎”推得更近许多,影子里一团人也大步冲了出来,原本稀稀落落的空间已围出一圈人墙,前方是淡定的四位年轻贵客,后方则是急不可耐的一众看客。

 

“哎哟小兄弟,方才是小的有眼——王婆子你挤我干什么!”

这牙子被身后人用力推开,情急之下,谄媚的声线像被骤然敲响的铜磬,带了波纹的尖利。

 

歪倒后留出的空儿立刻被其他牙子占满,新挤上前的婆子对那人不满的嚎叫充耳不闻,一脸堆笑看着前方人,像是在看四锭人形金砖。

“小兄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啊,老婆子手中的小女儿多的是,小兄弟府中准备买多少人?要小的易调教的还是老成省心的?机灵善斗嘴的还是稳重能管账的?长相要赏心悦目些还是让主家夫人放心的?”

 

宋星摇听到这形容,当真是佩服生意人的嘴,不由在后笑抽了一声,孟令风面色如常,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道:

“无他,人好。”

 

说罢不再回答问题,抬头望望天色,弯腰拾起地上的木牌夹在腋下,回了头对另三人说:

“今日出来太久了,天热,我们回去吧。”

 

姝儿早就待得乏味,扔掉木棍一跃便跑远到几步开外,柳下蹊一丝不苟地卷好竹简,顺手扶了一把宋星摇,孟令风向后略一颔首抱拳,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竟真的离开了,只剩看热闹的人眼露兴奋,想赚钱的心思随着几人的脚步飞到远处,个个摩拳擦掌、搜肠刮肚,准备将自己亲朋好友家中某个好女儿介绍过来,换来那二十两黄灿灿的金锭。

 

翌日,四人准时来到原地,立好牌子坐下。姝儿有了经验,扛了一张杉木打造的棋盘,柳下蹊一手托着一篓棋子,两人铺了草席在地,闷头对弈消遣起来。

 

宋星摇站在姝儿身后继续研究了一会两人的关系,瞥见孟令风稳坐竹椅中,凑过去坐在他身旁,怼怼他的胳膊,悄声问他:

“故作高深,是卫公子教你这么做的?”

 

孟令风略有迟疑,并非想掩饰什么,只是惊讶于宋星摇聪颖敏锐,不可思议道:

“姑娘怎知?”

 

宋星摇不怀好意地诘笑:“昨天还不太知道,今天看出来了。你在演一出欲擒故纵、愿者上钩。”

 

孟令风想了想,临走前公子嘱咐自己,不可主动攀问,不可失了气度,不可来人就收,又额外强调,务必强调曲水门户,尽量做到更多的人知晓此事。

 

背后的含义与宋星摇话里的意思差不多,便点点头笑赞:

“公子之意大抵如此,姑娘聪慧。”

宋星摇颇为小得意地眯眼一笑,环视一遭,见围观之人仿佛比昨日多了许多,也直了直上身,一拍孟令风,

“你看,你的鱼游过来啦!”

 

游在最前的鱼是个龅牙的瘦脸男人,宋星摇刚来就注意到他,一直倚在树干上,可能等得太久有些不耐烦,一会换一条腿支撑,一会抬手扇风,见他们一来就等不及了,捧着一卷软绸花册走近,笑得眼睛都没了,只剩两颗长长的兔牙:

“几位公子娘子,来得这么早?小的是南阳这一带的牙子,敝姓王。小的看公子现在有功夫,不如请公子看看名册上头可有入得了眼的女娃?”

 

熬了两日终于等来第一个人,姝儿来了兴致,随手撂下棋子凑过来,柳下蹊仔细记了一番局面,也转过身瞧着。

 

“我看看!”

 

姝儿直接抽走花册一页页翻去,开始还有心情研究、对比,没过多会,越看越不耐烦,一甩手将册本扔回王牙子怀中,嗔道:

“真是看不下去,什么人也敢往我兄长府中送!”

 

王牙子本来有些恼,但听姝儿所说,她是那府里主子的妹妹,又瞄见一直张罗的男子并不阻止,更明白姝儿身份贵重,态度瞬变,两颗龅牙像只田鼠一般露在外头,哈腰赔笑:

“哎哟小姐,名册中的女儿可都是个顶个的漂亮,刚过及笄,年龄适中,旁的府院想买都要四处打听才行。小的蠢笨,可否请小姐给小的指点指点,是哪里有不妥?”

 

姝儿懒得多说,但好胜心强,想让龅牙知道知道她的眼光可不是漂亮能打发的,随手掬了几颗黑子搁在手心里搓得“咯吱咯吱”响。

 

“漂亮很稀缺吗?我母……亲的院里几十个漂亮的。但我兄长人品贵重,所服侍之人也必得品性端良、无作奸犯科之举,家世尤其要清白,漂不漂亮不重要,但决不能容留罪籍贱籍之女!你这册子里快拿走,莫脏污了我的眼睛。”

说罢姝儿看向棋盘,捏子欲落,又抬起手,“哎书生,你动了我的子!刚才不是摆在这的!”

 

柳下蹊急得脸红,“哪有!是你分神的时候落错了位置,你看,原来是……”

 

见姝儿不再理会自己,王牙子脸色难堪,讪讪将目光投向孟令风,孟令风只一笑,道:

“我家小姐说得没错,兄台请回吧。”

 

不到一个时辰,络绎不绝的牙子送来花册,姝儿也懒得看,拉着柳下蹊去买酸梅茶去了。

 

“这些也不行?”昨日里的牙婆子问。

 

孟令风摇摇头。

 

婆子犹不死心,“小兄弟再看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奴才,主家家道中落被遣了出来,身世清白得很。”

 

“既然清白,必定一早就会被各高门大院买走,又或相配人家成亲,怎会在花册里一记就是两三年,备受冷落?”

宋星摇帮助孟令风打发缠人的牙子,想理由找借口已做的轻车熟路,乖巧地坐在小竹椅上,抛回刁钻的问题。

 

那些牙子一心想赚钱,将宅院内犯了错被赶出来的女婢混在一群姿色平庸的女孩当中,想着鱼目混珠,却不料被人看穿。

各个大声干笑,胡扯了几个理由,灰溜溜地躲到角落。

 

一波又一波的牙子志得意满的来,又垂头丧气的走,直到晌午前再次目送四人离开。

 

第三日。

 

“那几位公子小姐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回曲水了吧!哎呦老天保佑,别白费了我的心思!”

 

“是啊,昨晚上我特意挑选了几个身世样貌俱佳的女儿,想必他们定能看得上!”

 

一个驼背的婆子插嘴问道:“哎,几位!咱们是不是被耍了?曲水五门大户,老婆子我怎么从未听说曲水有户姓卫的人家?别是有人翘行,拿我们作阀呢!”

 

一群人轰然乱起来。

 

龅牙的王牙子卷了卷手中的名册,小心握好,悄声道:

“我侄儿已从曲水打听回来了……”

 

他故意顿了顿,见大家都看向自己,才清清嗓子,一脸得志的样子,继续铺垫:

“前段日子,曲水的确来了一户姓卫的!各位,比那五门可贵重的不是一星半点!”

 

 “谁啊,是谁人家?王牙子你个挨千刀的,牙长的长,怎么话也拖的长!”

 

被人搡了一下,王牙子反而受用,舔了舔门牙,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

“谁人家?卫姓,卫!还是曲水!你们还想不出来?哎呀,我说各位,正是货真价实的王亲贵胄,当朝大公子府邸啊!怪不得人家要挑最好的呀!二十两金,不能白白浪费啊!什么样的女儿才配得起大公子的二十两金啊!咱送了一堆阿猫阿狗上去现眼,怪不得人家不爱正眼细看……喂……你们太不地道了!”

 

众人听到“大公子”三字时低呼一片,无人再理龅牙,眼睛里闪着惶恐又亢奋的亮光,一时无人废话,纷纷低头翻开自己手中的花册,瞪着眼睛认真筛选起来——黄毛丫头不要!许配人家的,扯下来,丢掉!眼角长了痣的,扯下来,丢掉!家中五服外的远亲好赌的,也扯下来丢掉!嗯,听说她家养的狗乱咬人,狗随主,不能冒风险,丢掉丢掉!

 

龅牙慢了一步,门牙露在外,激动地直上下嗑,册子托在手臂上也开始飞快筛选,还有人嘀咕着:“二公子府中进不去,大公子那边定要使使劲!”

 

随着帛片纷飞,“嘶啦”的扯拽裂响,不多时,各个牙子手中原本厚重的名册只剩薄薄几片残存,还不满意,想再精挑细选,但来不及了。

 

“是他们几个吗?快看快看,他们来了!快走快走!”

 

临近正午,孟令风一行人才信步走来,也未再扛着木牌,刚刚走到街中央,便被一群人蜂拥围了起来,态度谦卑有礼,举止进退得宜,毕恭毕敬地喊着:

 

“各位公子小姐,来看看小的今天所选之人,百里挑一,定叫大……咳,定叫贵府满意!”

众人挥臂附和。

 

宋星摇瞥了眼孟令风,俩人抿嘴偷笑,她拍拍手:

“都有份都有份,来来来,你们这些人,排好队,站齐了,我们一个个看去。哎别急,就按个头排,来,矮一点的站最前!”

 

又拥挤混乱了半晌,这十几人总算站成一列,焦急又不得不耐心等候,挨个将自己手中的名册呈上去。

 

“梁氏女,奴籍,年十五……太小了。”孟令风摇摇头。

 

“齐氏女,奴籍,年十九,父母为商贾家奴,家主念其辛劳,特放其女出府……”姝儿再多看一行,轻声念着,“不识字不行。”摇摇头继续翻下去。

 

“张氏女,良籍,其父遇难身死,家产被叔伯瓜分,故卖身葬父……”

宋星摇点点头拿给姝儿看去,孟令风在旁也看得仔细,一行一行细读,并未挑出什么不妥来,才点头道:

“这位张氏的女儿明日带来,验过身份真伪后随我回曲水。来,这是给你下定的钱。”

 

王牙子双手接过一锭金子,金子反射阳光,晃得他的龅牙金光粼粼,他紧紧合拢两掌,压不住满脸笑容,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金子一亮相人群就沸腾了,看热闹看了三日的街坊商户按耐不住惊叹,其余等在后头的牙子更是翘脚、伸脖,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又接连看过二十多张帛片,孟令风最终挑出四人,依次发了定钱。

 

天光大亮,忙活完也不过未时刚过,但孟令风无心流连,尤其卫子歌交代他事成即走,且身后的公主和柳下公子这几日几乎形影不离,更令他心慌,稳住表情四下环顾一遭,朗声道:

“诸位,想必诸位已知晓我卫府来路,今日选定四女,若无意外,明日将随我四人回曲水改册换籍。本府不再另买,望诸位不必痴缠。另外,四女中有二人为奴籍,我家公子有令,三年后若差事得力,将为其脱离奴籍入良,其外界的风评如何议论,还请各位牙婆牙郎谨慎对待。此间事毕,诸位告辞!”

 

孟令风说完,连同街边看热闹的人都不禁动容,交头接耳的赞叹:

 

“脱奴籍啊!百年难求的机缘!”

 

“是啊,大公子好心肠啊。入了良籍后,家人便不再终生为奴,后人可以分田、自由出行,这才是真正的好处!”

 

人群仍吵嚷不休,姝儿抖抖裙摆催着三人,“走吧走吧,傍晚若无事,我还要去晚集逛逛。”

 

孟令风收好四位女婢的花笺,在前开路,四人迈开腿走出半条街外,眼见一面相泼辣刁横的妇人生拖着个姑娘,迎头而来,咒骂声声不绝,挡住路口。

 

“你个小蹄子,你爹还在呢,你就偷跑着自己去找人牙子入册,还想自己卖了自己,小蹄子,主意大着呢!你有籍名吗你!”

那姑娘哭得一团狼狈,眼皮高高肿着,钗环尽散,嘴角似乎有一丝淤青,在涟涟泪水冲洗下有些模糊。

 

她的头发被那女人死死攥着,绷得眼角高吊,头皮吃痛,只能随着妇人走路的速度在地上踉跄跪爬,哭喊道:

“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求求、求求……”

 

宋星摇几人还在状况之外,路人当中有看不过去的,面色不忍,劝道:

“我说刘嫂,阿桃好歹叫你声母亲,即便不是你所生,你也该念些她父亲的情分,少打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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