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沿着横纵的街巷已找了快一个时辰,这段时日南阳不设宵禁,到处都是闲逛的行人,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中寻找姝儿两个更加难上加难,饶是空中圆月明亮,也未曾照见那一袭亮眼的妃色。
宋星摇颠了颠肩上的包裹,眼中越发焦急。
“宋姑娘!”
宋星摇闻声回首,见孟令风直奔她跑来,到了身前顿顿气才说:“宋姑娘,先同我回客栈吧。”
宋星摇有些吃惊,听他这话中之意,多半是已经知道姝儿他们失踪,可看孟令风却无半点担忧,自责道:
“孟卫史,你知道了?是我不好,没有好好看住姝儿,现在时辰尚早,我们先去报了官,然后分开去找他们吧!”
“不!”
孟令风竟笑了笑,“他们两个没事。倒是姑娘你别乱跑,若你也迷了路,才是我的失职了。”
“没事?”
宋星摇从肩后垂下包裹,拎在手中,疑声问:“你已经找到他们了!”
孟令风摇摇头,伸出手展开手心,掌上托着一角绢帛残片,四边裸露着卷边的线头,偏左些的位置缺了大块,形成不规则的圆洞,丝帛被撕扯的凌乱,似被什么锐器割下。
孟令风抬首看看月色,“先随我回客栈,边走边说。”
宋星摇接过绢帛捻开,上书“三人走散,客栈静候”八字,微芥小字,笔锋内敛,却隐隐透出游云惊龙之势。
她还在琢磨几字的含义,孟令风在旁轻声解释,“有人用袖镖钉在我窗前的。镖从南而来,我便向南寻找,走过几条街就见到姑娘了,可见送信的人行事周密老道,值得一信。”
宋星摇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绢片,仍放不下心,想着再去找找,“传信者身份不明,敌友难分,何况柳下蹊那文儒手无缚鸡之力,我担心他保护不了姝儿安全,孟卫史,还是我们两个亲自再去找找更稳妥?”
孟令风眼眸低垂,思索片刻后,再抬起时笑意安然,又贴心地取走宋星摇背着的大包裹,穿过手臂,搭在自己身上。
“姑娘听我的吧,你有所不知,送信来的镖头堑刻铭文,镖尾黑缨银铸,是官府规制。此人未必是友,但亦绝非敌对,我猜测他只是不便露面,才暗中飞书相告,他既在绢帛中言之凿凿,我想必然是对搜救公主、柳下公子胸有成竹,所以公主与柳下公子定当无碍,我们二人就安心回客栈等候便是,免得再忙中出错,反倒误事。”
“喔!”
宋星摇稍稍松口气,孟令风分析的倒也不错,再一深想,姝儿功夫不佳,但在这南阳城应该遇不到什么悍匪,对付街头的混混无赖,两人自保当无虞,这才安下心,跟住孟令风向客栈走去。
晚集未歇,只天已二更,行人也稀稀落落有退散之势。
既望月圆,皎白无暇的银光洒进一处新挖的井窖之下,倾泻在两个年轻的脸庞上,照得灰尘下蒙蔽的红霞若隐若现。
姝儿赌气追赶摆摊的贩子,一路气急败坏地与柳下蹊斗嘴,两人越走越偏,注意力都放在了嘴巴上,没有及时发现脚下的石板路变成泥土道,也没有发现月光下的前路赫然出现一块突兀的黑色。
一个引经据典,一个胡搅蛮缠,正辩论得不可开交,然后,双双滚进丈深的土坑里,再然后,最初的惊叫声过后是良久的沉默。
沉默里隐约有着心神不宁的拘谨和暧昧。
“咳……”
率先打破尴尬,姝儿看见影子里自己的发髻松散,脸蓦地一红,她煞有介事地扶着云髻,将钗篦向发丝深处紧了紧,抵住散落的趋势。
“咳……”
她淡淡的,又假咳了声,见柳下蹊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才不情愿似的嘟囔:
“多谢啊!”
柳下蹊张张嘴,心里的气还未消净,但莫名又觉得哪里不对,脸火烧火燎的,眼睛不敢看姝儿,却总不受控地偷瞄。
他扭过头至另侧,见左袖开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想来是落下坑时蹭在泥土上破了,露出里层的纯白色里衣。
君子正衣冠,他默念着,抬手揪住裂口两端的衣片,勉强合拢在一起,用手掌覆住不掉,这时才瞧见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剐蹭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伤口两侧的皮肉黏附了一袭沙砾。
伤口不重,但也赢来了姝儿的惊呼:
“你受伤了!”
她大手大脚地拨开柳下蹊的上身,凑过来检查伤口,动作一大,本来就松散的碎发从步摇的齿间飘落,乌黑柔软,泛着天上的银光,垂顺在姝儿的鬓边,比钗环上镶嵌的珠玉还要绮丽。
柳下蹊脸上的热更烫了,稀里糊涂地,说道:“没事……你没事就好……”
这几字说完,柳下蹊后悔了,但轮到姝儿脸红了。
两人坠坑之前,姝儿一边向前疾走,一边向后扭头奚弄柳下蹊文弱不堪,柳下蹊的驳论还未整理通顺呢,姝儿已一脚踏空,尖叫着向下栽去,柳下蹊下意识地冲上前抱住姝儿,两臂在外交叉,牢牢护住她的头,情急之下头脑中只想着护姝儿安危一件要紧事,那些礼节、典论,想与她争辩高低的好胜心瞬间丢个干干净净。
姝儿还在柳下蹊身前保持横向俯身的姿势,她看着他手背延伸至手腕的伤口,心猛然一跳,深吸口气,急忙撤回身子,又觉得不够,挨着土墙挪了挪位置,直到两人之间留出足够的空隙,才匀了匀气,冒出一声明显郑重许多的“谢谢”。
柳下蹊悄悄抖抖袖口,盖住擦伤,闷声道:“不客气。”
“噗!”
姝儿心里还慌乱着,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我说笨书生,我向你道谢,你是不是应该推脱推脱、客气客气呀?”
柳下蹊愣了愣,“我有说啊,我说了‘不客气’。”
姝儿怪异地乜着柳下蹊,见他一脸严肃,心道果然是个迂直的书生。
“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公主,向自己的臣民道谢,他是不是应该……嗯……”
她认真挑选了一个易于理解的解释,“就算不对我俯首贴地山呼荣幸,也该再三自谦,向我表示不敢当公主谬赞,这样子!”
柳下蹊虽耿介迂腐,但好歹世家公子,也见多了官场上司空见惯的奉迎,他听懂了姝儿的描述,皱了皱眉。
“你,喜欢这样……冠冕堂皇的假话?”
“当然不!”
姝儿想也未想就摇头否决,“如果我喜欢听奉承听好话,你这样跟我不知收敛地顶嘴,早死了成百上千次了。”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几个字蚊呐般脱口而出。
“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姝儿得意洋洋地一笑,还未觉察出柳下蹊反常,“我呢!平易近人、聪颖活泼、明断是非,又心地柔善,文武双全,我简直无可挑剔!你说,是也不是?”
柳下蹊听着“无可挑剔”几字,不知怎么的,竟联想到了求亲前问名、纳吉二礼,方士占卜两位新人的年庚八字,待卜算吉凶后对主家恭贺道:
“此乃天作之合!”
他脸偷偷红了红,不想让姝儿听到,可又忍不住,极轻地说道:
“是。”
姝儿听了正美滋滋想笑,忽又发觉出不对,悄悄打量柳下蹊,这才突然意识到他没有一如既往地与她抬杠,而是顺着她的语意,真心实意地赞同她的话。
她静静品了品里面的意思,脑子里还未彻底想清楚,心底已经涌上来一种难言的情愫,嗯,有被夸奖的得意,还有,被在意的人夸奖后的喜悦。
月亮投下静和的柔光,意味深长地在天边俯瞰这对年轻人,它看得见那无形中开始滋生的悱恻柔情,却不出声点破,只静静地笑。
“你……”
“你!”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目光触及便慌张错开,姝儿咬着唇瓣,往常的跋扈消失得无影无踪,绞了绞衣袖,故作强硬道:
“你先说,我让着你!”
柳下蹊嗓子里比心脏还紧张,浅浅咳了又咳,瞥了眼姝儿又连忙垂眸,直到对上了姝儿开始嗔嗤的目光才鼓足劲,喏道:
“你……我想说,就算你文武双全,以后也,也要凡事当心……”
声音越发微小,“不是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旁边保护你的……”
笨书生。
姝儿的眼尾微斜,溜着柳下蹊说话的样子,木木的,口齿不清,比平日里博古论今的聪明劲可差远了,但不管哪种模样,都是一般的弱不禁风,连匹母马都摆不平,笨手笨脚的还敢说保护自己。
姝儿垂眸暗笑,“唔”,她罕见的没有反驳,声音像糖稀一样,又甜又黏,“我想问,你的伤如何了,疼不疼?”
“嗯。”柳下蹊的心跳像擂鼓,无暇多想,一脸诚恳道:“火辣辣的,有点疼。”
“哧……”姝儿忍不住轻笑,捏着衣角,低声嗔了声“呆书生”,脸向一边偏了半分,柳下蹊的身形和鼻尖上泛着的月光恰好落入眼底。
“要不然,以后还是我护着你吧!”
末了又觉得这样的话简直有失女子矜持,扬起头欲盖弥彰地补充:“你不要多想,我乃公主,守护一方子民,是我的职责!你,你也是我子民,保护你,应该的!”
柳下蹊听得心里发暖,讷讷挠挠头,“我知道、我知道,嘿……”
他向左覆住外衣裂口的手不自知地往后探去,抠着墙上的泥土,湿润的黏意被他磋磨的腾干了水分,变成一点粗粝,硌在指腹和指缝里,渐渐磨平了心尖上起伏跌宕的潮水,浮出一朵朵惆怅的水花。
“你是,公主……对啊,你……”
愁绪还未完全展开,就听坑顶簌簌拉拉地掉下大片大片泥沙,落雨一般地砸在两人的头发、肩膀,在半空中溅起呛鼻的尘埃,霎时惊醒了坑底的朦胧。
姝儿大喊,“喂,停下停下!你把墙抠塌了!”
说着腾地起身拉拽柳下蹊贴壁躲避。
柳下蹊回过神,吓得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起身,将姝儿挡在自己身子侧后,抻开宽大的袍袖遮在她的头顶,几乎将她上半身挡在自己的衣袖下,自己侧垂着头,半眯起眼睛避开灰屑。
好在泥土只是滑落一阵就已渐渐停止,见危险似乎过去,柳下蹊眨眨眼,抖落广袖外的尘土,撂下手臂。
两人对视一眼,情绪在眼底淌过,脸颊薄红,然后齐齐抬头,向上望去。
随着最后的细灰在月光里消弥,重靴沉闷踏地,五个劲装便服却配了官府腰刀的戍卫围站在坑边,俯身看清两人,立时长长松气,露出如释重负、大功告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