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姜虹雪也是在华府忙活到大半晚才回,经过这些日的陪伴,华锦城的心情总算好了些,每日里除了安息打坐,便是翻阅医书古籍,只是他还不知锦年离家之事,只当这小子是心里不快,又去往花街柳巷饮酒作乐去了。
走过府衙花厅前,虹雪见里边还亮着灯,传来些许说话声。
“都这个点了,爹还在会客?”
虹雪心下疑惑,便倚着窗棱,戳破窗纸,想看看里边的情况。
只见花厅里,正座上一人,黑衣黑袍,裹着宽大的头罩看不清面容,腰间系着一道蓝色束带,听声音约莫年纪尚轻。姜府尹反倒作着揖立于一旁,从这派头来看,便是上头下来的大官无疑了。
“姜大人,贵府上白砂村一百零九口命案有什么进展没有?”
“下官已初步查明,此案乃大青山的山贼所为,现已上奏御史,只待批复进山剿贼……”
“呵,什么时候大棠国的山贼都这样大胆了,敢在贵府眼皮子底下屠村?”
姜府尹尚未说完,那黑袍客便摆手打断他,冷笑道,
“此案现下便由我的人来处置,所有案卷、物证、案犯皆由我带走。”
“这,只是案情既已查明,又何必劳烦圣使……”
“有人打着我派名号四处犯案,你们官府处置不了,难道我派还过问不得?”
“应当,应当……”
姜府尹还想辩解什么,见那黑袍客变了脸色,只得连声称是
“另外,府尹手下可有一名捕役叫铁星河的?”
“是有这么一人。”
“此人现居何处?”
“若要见他,唤来便是,何劳圣使亲往。”
“不,我不找他,我要的,是他身边的一个人,况且我知这铁捕头的为人和本事,可未必会像府尹这么配合……姜大人,贵府的人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未及说完,那黑袍客忽然厉声喝道,继而随手一指,姜虹雪隔着窗纸看他指的正是自己,继而只感觉脸上一阵火燎般的刺痛,一股焦糊味直窜鼻息,再一看,那窗纸竟已被烧去大半!
虹雪一惊之下情知不妙,这人原来早已发觉自己在外偷听,这不经意间的一指,怕是整个宁安府里只有铁捕头的指力可与他匹敌,况且这一指隔空将数米开外的窗纸燃尽,更叫人胆战心惊。
“大胆奴才!大人们有话要说,还不退下!”
府尹一声喝令,虹雪天性聪慧,知父亲是给自己打掩护,忙低下身子一路碎步跑回自己房里,拿出铜镜照了照,还好方才那一指没在脸上留下印记,不然这宁安府头号美人,府尹家的千金小姐往后可就要戴着面纱出门了,想来也是那“圣使”手下留了分寸。
这到底是何门何派的圣使,竟可对爹这样的朝廷命官颐指气使?听他们所说,好像是和白砂村的案子有关,如果和白砂村的案子有关,那就和伤锦城哥的人不无干系。
此事若想打听个水落石出,问爹是没用的——虹雪心里暗思,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告诉自己。
……
这天是中元节,宁安府里的官差们也个个归心似箭,无心公务,日头刚往西边斜便忙着交卸公务回家陪老婆孩子,姜府尹向来宽厚,也不计较。
铁星河卸了公务,方要走出府衙,却被一人拦住去路,一看,正是虹雪。
“大小姐有何吩咐?”
“铁大哥,白砂村和锦城哥的案子有眉目了没?”
姜虹雪开门见山便问。
“大小姐,这你就别问了。”
铁星河眉头紧锁,闪身要走,却被虹雪机敏地堵住去路。
“怎么?难道你也和爹一样怕了那个什么水云台?我就是想不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古杀人偿命,怎么听说你当年连那些个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今日却当起了缩头乌龟!”
“大小姐可听过水云台的传闻?”
见虹雪似懂非懂,铁星河接着说道,
“那还是先帝在位时的事,有一年,天降两个怪物,一个叫死神,一个叫病魔, 这两个怪物撒下疫瘴,使我大棠生灵涂炭,好在我大棠有两位好少年不忍见死神病魔为祸人间,出海习得一身过人的医术和武艺,引着一众弟子驱除魔障并歼灭这两个怪物,换我大棠安宁至今。”
“这师徒共七人,便是水云台的始祖。经此一役,水云台天下闻名,更受先帝万分器重,遂由他们行医做事不受大棠律法约束。自水云台广布盘蛇令招募弟子以来,他们一面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却也有不法之人混迹其中为非作歹,寻常官府拿他们不得,便有人谏言他们身负异能,手眼通天终将招致祸患。果然,直到先帝驾崩那一年,京都府内接连发生数桩命案,桩桩骇人听闻,死者无分男女老幼,皆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盗取一空,当时的医监司少卿朱大人督办此案,查明皆与水云台有关,正欲奏明先帝揭发水云台的密谋,却不料那一年中秋之夜,朱少卿府上突发天火,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少卿一家却尸骨无存,所有与此案相关卷宗、物证也都自此人间蒸发。后来纵使龙颜震怒,决心彻查此案,怎奈先帝年老体衰,外加朝中有人作梗,自新帝即位以来,此案便不了了之。”
“竟然有这样的事?治病救人便可违法乱纪,祸乱朝纲?那同死神病魔又有什么分别,还有,他们取人脏器做什么?!”
姜虹雪瞪圆了眼问。
“或为烧丹炼药,妄想长生不老,或为养蛊制毒,谋求武林至尊,或为祭祀邪魔,以此蛊惑人心……大小姐,天底下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有些人手上,再大的官也不过是只蝼蚁罢了。府尹大人既不怕丢官也不畏死,只是他有在乎的人,而那些人却没有。”
见虹雪听得入神,铁星河正欲趁机走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大小姐,在下也有一事想问……”
“铁大哥何必多礼,尽管问便是。”
“就是……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水灯?”
姜虹雪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么一件事,不由得笑出声来,心道原来这么个整日黑着脸的神捕原来也有心上人,闹得一向雷厉风行的铁捕头站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窘迫不已。
“姑娘家自然是喜欢有心意的……我前些日子在市集上看到过一件,灯身上有红绳编着同心结的,结心缀着朵红番花,意为‘花落水留红,永结同心游’,铁大哥可是要送意中人?”
“哪里,大小姐误会了!”
铁星河慌忙解释,可越是解释便越发语无伦次,越是这般,虹雪便越是好奇,星河见甩不开他,便急中生智叫道,
“大人,您怎么来了!”
“诶?爹你……”
趁着虹雪回头的工夫,星河拱手道了声谢,便一溜烟儿跑出了门。待虹雪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在花厅窗外偷听到的一番对话,方才光顾着打趣,却忘了提醒铁捕头今日要小心。
如意料中,中元节的街上行人如织,宁安府的人们不约而同向那江边聚拢,当铁星河大步流星赶到两河三桥交汇的地方,小石头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手里拿着串冰糖葫芦把玩着。
“看,给你买的。”
星河递上买来的水灯,小石头接过手中摩挲了几下,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她今天特地梳了个精致的双丫发髻,一码齐的刘海儿盖住前额。
“喜欢吗?”
“呵,我只是寻思这东西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小石头嘴角扬了扬,把它揣在怀里,便跑去了河滩上,星河跟着跑过去,见这丫头点了水灯,望着它顺着江流颤颤悠悠向着未知的方向漂去,便也学着身边人的样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着些什么。
“许的什么愿?”
“你猜呀!”
“可是愿我给你找个嫂子?”
“呵呵,你怕是想多了,就你这么个穷样,还成天板着个脸,有人嫁给你才怪!”
“你……这丫头,今天不教训你是不行了!”
铁星河从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过,却也装作气急的模样。
“别,其实我念的是这宁安府的人死绝了,让你整天陪我玩儿。”
“死绝了”这仨字儿总叫星河听了不自在,尤其是在这么个日子,在他愣神的档儿,小石头古灵精怪地一笑,
“我的傻大哥,瞧你吓的!我骗你呢,许下的愿若是说出来便实现不了了,我自然不会告诉你!”
星河暗自好笑,想他大名鼎鼎的铁捕头,天字号的大贼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却愣是猜不出这小姑娘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俩人一路沿着河边蹦蹦跳跳跑着,虽说随着铁星河在这城里落脚也有好些年头了,但一直都没机会出来游玩一番,因而中元节江边的热闹景象在这丫头眼里自是十分新鲜。
宁安府虽比不得京城繁华,却也是一派和谐安逸景象。犹是这个时节,满大街飘散着杨梅酒和各式江鲜的喷香,俩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着,星河也是难得享受这样的自在。
转过一处街角,路边的小酒坊里有人招呼星河,
“哟嘿,这不是铁捕头吗!难得见您有空,街坊们可得敬您一杯!”
星河并不想喝,怎奈都是街坊四邻的拉不下面孔,只得叮嘱小石头站在原地不要走动,进去里边同大伙寒暄一阵,满饮几杯。
几杯烧酒下肚,星河脸上略微有些发烫,赶忙推脱不胜酒力告辞众人,出了酒坊一看,竟不见小石头的人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丫头就没听过他一句话,早知如此就不该叫她站在原地别动,而应叫她跑得越远越好。
星河心下有些焦急,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追出几条街外,总算见着那么个留着双丫髻的小巧的身影。
此时她正出神地望着前方一列队伍。
那队人分作两列,每人手里拄着个高高的杆儿,杆儿尖上又站着个人,上下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戏服,手舞足蹈地走在大街上,像是玩杂耍的一般,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你这丫头,又在瞧什么?”
“你说,那是真人还是假人?”
小石头指了指那杆儿尖上手舞足蹈的人。星河望过去,那一列人面孔都涂得粉白,脸上挂着奇奇怪怪的笑。看不出是人脸上涂了一层白面,还是白面上挂着张人脸。若说是真人,那些人的笑脸却似凝固在空气中一般,半天变也不变;若说是假人,那些人挥着长长的水袖却又舞个不停。
“走吧,那多半是个纸做的人偶。”
“可他刚才明明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