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咣当一声,房门被袁小莉带上了。
“天要黑了,她要去哪儿?”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也跑了出去。
十几米外就是一条柏油马路,虽是傍晚,仍是车来车往,车灯耀得人睁不开眼。袁小莉边拭泪边走,不停地走,头也不回。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局面,我一旦拦住她,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很快,袁小莉上了公路,竟不看车辆,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站在公路中央,茫然四顾,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瞎闯,险些被一辆黑色轿车撞上。
“她想干吗?一直往西走,——坏了,西去几百米就是一个水塘,淹死过好几个小孩呢,莫非她要投水自尽?”心念一动,我飞步上去拦住了她。
“宝贝,对不起……”我将她紧紧抱住,不住价道歉。这只是我的权宜之计,相识一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寻死路而不顾。
“我骗你的,没有算卦的,我妈也没给我打电话,都是我瞎编的,我这辈子只能结一次婚!”
“你坏,你坏,你是坏人!”袁小莉捶了我几拳,便扑在我怀里呜呜的哭。
我将她抱回住处,放在床上。她虽已停止抽泣,但脸上犹自挂着泪痕,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给她打来洗脚水,一边脱她的鞋子一边说:“这么晚了,又人生地不熟的,刚才你要去哪儿?”
“回家,”袁小莉嘟起嘴,“你欺负我了!”
“可……你是往水塘方向去的。那水塘虽不大,但水很深,还有淤泥……”
“对,你这么欺负我,我就是去跳水塘的。”袁小莉虎起脸,“陈耿,你听好了,我要有什么好歹,你就是杀人犯,警察肯定来抓你的!”
“乌鸦嘴!”我说,“你咋这么小心眼呢,这么一点小事你就想不开了?再说,你们女人只喜欢两样东西,金钱和权力嘛。我这人没钱没势,穷光蛋一个,你跟着我会很苦的,还不如……”
“我才不喜欢钱呢,我不怕苦。”
“撒谎!”我说,“你要是不喜欢钱,你的那把小镜子后面怎会有‘嫁个有钱人’这几个字呢?”
“上面本就有的,不是我写的。”袁小莉撅着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钱。”
“莉,我有什么好?我这人邋里邋遢,还很可怜……”
“你有胳膊有腿,有什么可怜的?”袁小莉说,“我有一个同事出了车祸,两条腿全都……”
“行了!”我没好气地说,“谁告诉你四肢健全就不可怜了?你没见大街上那些要饭——我小的时候,家里特别穷。我做梦都想吃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可家里没钱买。于是,有一年夏天,我独自跑到邻村偷西瓜。那看瓜的家伙竟然拿一把土枪撵我,幸亏我机灵,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不然人家就把我一枪嘣了。记得还有一次,那年我十二岁……”
“你又偷人家什么了?”袁小莉掩口轻笑,“陈耿,你这也叫可怜?”
“好了,你自己擦吧。”我递给袁小莉一块擦脚布,直起身来。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袁小莉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父母特重男轻女,做梦都想要个儿子。我出生那天,我爸就在产房里,听护士说是个女儿,他看我一眼都没有,就对我妈说,是个丫头,怎么办?我妈说,赶紧回村问问,看有没有愿要女娃的。我爸说,谁家还缺孩子呀,如果不处理了这丫头,我们就没儿子……”
“什么意思?”我插口问。
“你傻呀,计划生育,你还是不是那年代的人?”袁小莉续道,“我妈就问,咋办?我爸想了想说,干脆把这丫头丢到村东头的小桥下面吧,这是冬天,不出几天就饿死了,就算饿不死,也会被狼叼走的。我妈一向听我爸的,她虽不忍心,但也没办法……”
“不可能!”我大声说,“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父亲!”
“有,报上说了,这叫鹰爸。”袁小莉又说下去,“当时我姥姥也在场,就说,好歹也是条人命呀,你们不要这女娃我要,总不能拿去喂狼啊。我爸求之不得,于是我到了姥姥家,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那时家里穷,没钱买奶粉。九姨比我大八、九岁,去大街上捡破烂,换了钱就给我买奶粉,可捡破烂能挣几个钱呀。本来一包奶粉只够吃一个星期,多兑点水,也能撑一个来月。我的肚子整天滚圆滚圆的,轻轻一晃,就能听见水流声响。邻居都说我像个大蛤蟆……”
听到这里,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
“八岁那年,姥姥把我送回了家,因为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户口毕竟不在姥姥家。”袁小莉将腿绞成麻花状,“可我不想回那个家,那不是我的家,父母也很陌生。姥姥刚离开座位,我就跑了出去,父亲把我追回来就是一顿暴打。他们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他们锁了,我就懂了。他们经常回来的很晚,我也经常捱饿,因为家里没什么吃的,墙角的小破瓮里有几个咸菜疙瘩,早长了绿毛……”
“你家都吃什么呀?”我忍不住问。
“棒子面摊的煎饼、棒子面蒸的干粮、棒子面疙瘩汤、棒子面糊糊、棒子面……”
“都是棒子面?”我愣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也能吃上一顿白面,有时还炒菜,菜汤里也有油花。不过,我捞不着。弟弟和妹妹能吃,他俩狼吞虎咽地吃,吃得可香了。”袁小莉说,“我爸说,我是个大孩子了,应该多让着弟弟和妹妹……”
“我小时候经常吃白面馍馍。”我说,“过年时还有肉馅的水饺、辣子鸡、四喜丸子、好大好大的鲤鱼呢。可是,我不爱吃水饺。”
“你家挺富裕呀!”
“没什么,”我摆摆手,“富二代还算不上。”
“哟,说你胖你就喘,给你阳光你就灿烂!”袁小莉喝了几口水,又说下去,“有一次,妹妹偷了家里的一块钱。她怕挨揍,就愣说是我偷的。我是家里的外人,就把这罪责揽在了身上。谁知,爸爸一下火冒三丈,扬言要好好修理我,要教育我该怎样做人。他将我吊在院里的一棵很粗的枣树上,用腰带抽我。从中午打到傍晚,又从傍晚打到晚饭过后,也没让我吃饭,就把我关在了大门外,关了整整一宿。我很怕黑,有一只大野猫一下从树上跳到人家的屋顶上,喵呜一声,吓得我蜷缩在墙角,一整夜都没合眼。况且,我伤痕累累,全身散了架子似的,想睡也睡不着……”
“你爸这么狠心啊!”
“哪个爸爸不打人,哪个孩子不挨打?”袁小莉拭去眼角的泪水,“我上一年级了,可爸爸不给我交书本费。他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念书没用,他要攒钱供我的弟弟和妹妹上学。我只好偷看同桌的书。同桌生怕我看了去,用手捂着,他也就经常从指缝里看书。没过多久,他就成了近视眼。我也没本子和铅笔,只有一个很破旧的黄书包,里面有一个瓦盆片和几块石灰疙瘩。那瓦盆是我家唯一的尿盆,妹妹不小心摔破了,我又挨了一顿毒打……”
“瓦盆片有用么,放进书包干啥?”我甚是不解。
“有用。”袁小莉说,“我就用石灰疙瘩在那瓦盆片上写字,我写的字可好看了,人家写‘人’字要用两笔,我一笔就写完了。老师赏了我一巴掌,还夸我很有美术天赋哩。上初一时,我忽然来好事了,可那时的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种好事。我恨自己没用,竟让鲜血染红了裤子,那可是我唯一的裤子呀。同学都吓坏了,好心的女老师把我送回了家。母亲一见我就火了,指着我的鼻子骂开了,你这败家熊孩子,知道这条裤子有多重要吗?这可是我小时候穿过的,都三十多年了,没想竟毁在你手里。再说,你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种事,还怎么出去见人?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父亲知道后,觉得我很不适合念书,就让我辍学放牛了。”
“你放过牛?”
“我什么没放过?还放过羊哩。”袁小莉说,“牛的力气真大,有时我还真拽不住它。有一次,那头牛像是发了疯似的,把我带到水塘里,差点儿把我淹死。牛啃了人家的麦苗,我回家肯定又挨打,我没活路了,也不想活了,就跑到公路上,等着让汽车把我撞死。可是,那些汽车都不撞我,我就跟着汽车跑,想让司机把我带走,哪怕把我卖了也行啊,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我绝望了,蹲在路边哇哇大哭。很奇怪,那天父亲竟然没打我,只是没让我吃晚饭……”
袁小莉兀自唠叨着,我转过身,给她倒了一杯水,趁机拭去溢出眼角的泪。
“十六岁那年,我跟着九姨去了市郊的一家养鸡场。我独自管理一个鸡舍,好几千只鸡。那时我只有七十斤,但我能拖动二百多斤的棚架。一个鸡舍的棚架有好几百个,我就一个个拖出去,冲洗干净,再一个个拖回来。领导和工友都夸我很能干,是把干活的好刷子。不管我几个月回家一次,父亲都从不关心我的工作情况,只是问我要钱。我不怪他,因为他也有难处,他要攒钱给儿子盖房子说媳妇。二十三岁那年,我跟着一个亲戚去了……”
“小莉,”我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你太可怜了,我发现……我爱上你了!”
“我一点都不可怜,都过去了。”袁小莉紧紧抱着我的腰,仰起脸,“耿,我也爱你。”
“小莉,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朋友,我要替你的父亲赎罪。”我低头在她额前深深一吻,“我要跟你结婚,你就是我的老婆。不管将来有钱没钱,我都不会跟你离婚;虽然我不一定能让你做个有钱人的太太,但我会让你快乐的。”
“你的老婆?”袁小莉抿嘴轻笑,“你邋里邋遢的,你怎知我就同意?”
“没办法,我要娶你。再说,我是邋遢王子,你是小魔女嘛,般配般配,天生一对。”
“还王子呢!”袁小莉眨了眨眼,“对了,今天你为什么心事忡忡的,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不晓得么,我这人就是多愁善感的,总喜欢寻思一些从没发生……”我还没说完,袁小莉就来了一句:“耿,是不是你家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