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顾鹏日记 9
推开半溪酒店大门，径直从大堂穿过，紧了紧揣在衣兜里握于掌心的门卡。
“对不起，我们要尊重客人的隐私。”
前台小姐一板一眼地说。
“什么隐私？出了事你们负责吗！？”
顾鹏循声侧望，一位身着黑色尼质束腰大衣的女人站在柜面前厉声斥问，女人的背影好似某个人，他步子慢了下来。
“小夏，电脑上查一下。”
“领导，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那天就是你帮我们办理的退房！”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哪里记得？”
“又不是五星级大酒店，一点小事搞得这么复杂！”
站在柜面外的女人抱怨着，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哒哒哒”的敲着桌面。
“小夏，查出房间号，你打客房电话和客人沟通一下。”
“请您报一下他的身份证。”
“31……”
顾鹏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定了定神，疾步向前，走到电梯口低头看了下表：十点过五分。掏出门卡放感应器前扫了一下，仰起头看着楼层数一格格下降，他的心跳飞快，“咚——咚——咚”，一声声有力地撞击着胸膛，想象进入房间后两人见面的情景，嘴角不自觉上扬，延展出一个弯弯的弧度，电梯门在其面前缓缓地打开。
“顾鹏。”
他刚要起脚迈入，身后一记响亮的叫喊令其收回了腿。
心口好似被外力猛地一抽，人僵立在慢慢闭合的电梯门外。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低喘着问：
“是不是你？”
虽是疑惑的口吻，却带着一股将熄未熄的怒意。
顾鹏一个侧转，喉咙里生硬地挤出两字。
“阿姨。”
“季女士，房间号查到了，要我告诉客人您在楼下吗？”
先前被叫做领导的工作人员小跑着来到女人身旁态度诚恳地询问。
“等等！”
女人侧过头轻慢地说，她斜眼瞟了下顾鹏，对方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您一会儿和我们说一声就行。”
穿着职业装的工作人员笑眯眯地说，她稍作停顿后又补充道：
“只是别太晚了。”
“知道。”
女人简短回应。
资格稍长的工作人员退到原位坐下，她侧过脸做出摇头状，另一位无奈地将拿起的话筒搁到手边的固定电话机上。
“现在不打，待会一定被客人骂死！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搞不好后面又要遭客人投诉，尽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个月刚被扣了当月的奖金！真是的！”
“人家是母子，说不到你头上。”
“那女的至多三十出头，说他妈你也信！那身材哪像生过孩子的？”
“有钱人在脸上舍得砸钱，也懂得保养，你看她开的那辆车肯定价值不菲！”
“猜对了，路虎揽胜，市价百万起。”
“你还知道这个？”
“网上查的。”
五指掰开，手指向上翘起，她一边欣赏着自己新弄的指甲一边说：
“我看啊，那男的指不定是女人背着老公在外的情人，怕是来捉奸的吧！”
“402不像是这种人，同他说话时眼睛都不抬的。”
“那是你我不入他的眼！”
“你遇过几人？小小年纪还当自己阅人无数了！花心男的眼睛会放电，不是他那个样子。再说，九点过后总共就几个人进出，没看见有单身女孩上楼。”
“九点前呢？偷情不一定要在半夜啰！”
“402八点三刻一个人回来的。”
“记得这么清楚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那天晚上是我和小陈当班，退房的时候那女的没找到房卡，他的押金是信用卡担保的，小陈就让女的直接付了50块钱，我看那女的一个人背不动，于是帮着她把男人扶上了车，上车前男的吐了一地，溅到我身上一点，我随口说了句不好听的话，那女的没生气还塞了我一百块钱，车子发动时车前灯照得我眼疼，我退到旁边看见副驾驶上的男人脸色白的吓人……”
女人选了大厅角落的位置，顾鹏拘谨地在其对面坐下。
四周很安静，没有一个人。
透明的钢化玻璃与墙体L型地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四排两两对坐的沙发桌台。他们座位后方有一列人造雏菊正好挡住前台斜角的视野。
顾鹏耷拉着脑袋，不断用牙齿磕着下嘴唇。
女人斜靠着背椅用平和的口吻问：
“顾老师说你考上了交通大学？”
顾鹏点点头。
“学校好像离这不远。”
“是的。”
女人换了下坐姿直起身问：
“今天一天和他在一起？”
“嗯。”
顾鹏低低地应了声。
“去了哪些地方？”
“就……在友谊商城……随便逛了逛。”
顾鹏吞吐着答道。
“南浦路的友谊商城吗？”
“是的。”
“离仁安医院就隔了一条马路。”
女人叹了口气问：
“他病着你知道吗？”
顾鹏猛地抬起头，错愕地望向对方。
“上周六晚近十一点出乎意料地接到Lucas的电话，听他声音有气无力的，我立即驱车赶到酒店，走入大堂，远远看他歪斜着蜷缩在沙发的一角。”
女人的语调有丝哽咽，她端起桌上的纸杯喝了一口继续道：
“郊区白天还热闹，晚间路上行人稀少，想找正规大一点的中心医院，车载导航显示要二十几分钟，Lucas当时状态不太好，我一急，踩下油门直接上高速驶回了市区。”
“Lucas年纪轻轻却得了萎缩性胃炎，这和我脱不开关系，小学把他寄居在老师家，长大一点住校，高中算是和我住在了一起，但一日三餐我没有管过，就是花钱让他自己解决。故此出国后我很当心他的饮食，只是一些习惯已经很难改了。”
“他这次是胃溃疡急性发作，前三天体温忽高忽低，从一天七八瓶减到昨天四吊瓶，一开始吃什么吐什么，流质到半流质，直到前天才回归常规饮食，昨天Lucas劝我回家休息，看他情况稳定了些，在家补了一觉，叫阿姨把行李箱里的脏衣服洗了，顺便替他整理出几套替换的衣裤，今早去到住院部，护士小姐劈头盖脸地问Lucas人呢？我忙打他手机，无人接听。护士小姐没好气地说挂水的时候人不在床位，在我来之前她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都被对方直接挂断了。我打回家里，阿姨说他没有回来。我思来想去想不通，Lucas平日里是有些散漫不羁，但不至于那么没分寸，怎样也应该和我打声招呼。”
女人的话音中断，她抬眼挑了下对方，目光中带着几缕仇怨的恨意。
顾鹏低垂的头埋向胸口，他嗓音干涩地说：
“我……不知道他病了。”
“断了一年多，为什么又联系上？”
“几个月前在QQ上看到Lucas给我的留言。”
顾鹏坦诚了部分实情。
“又是他主动了？”
顾鹏被问得哑口无言。
“Lucas生病那晚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顾鹏点点头说：
“我应该留下来的。”
“有做安全措施吗？”
顾鹏满面通红，口不择言地慌忙解释：
“我们没有……不是……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还没有到那步。”
“没有最好！急转桥头还来得及！”
女人狠辣而生硬地说道。
顾鹏紧咬嘴唇弱弱地问：
“只做朋友可以吗？”
“哈！”
女人轻蔑地低哼一声，她顿了顿道：
“Lucas没带现金，手里只有一张交通卡和一张信用卡，他用的是我的附属卡，通过消费记录查到半溪酒店，我还纳闷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流连忘返的地方？”
顾鹏从鼻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的一只手紧把着沙发的坐垫。
“Lucas不善于表达，看上去冷漠实则至情至性，我们曾经养过一只流浪狗，后来病死了，他难过了大半年。那条小花狗还是你和他一起埋的，那时看你们关系那么好，我还暗暗庆幸Lucas能交到你这么个好朋友。”
“对不起。”
顾鹏带着一丝哭腔。
“明知道是个坑，为何还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顾鹏的嘴唇不住发着颤。
“我们说是母子更像是朋友，多年来我尊重他的每一次选择，但终究我是他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可以和他做回朋友。”
顾鹏沉重的一字一顿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Lucas宁愿咬牙忍着却没有求助于离得更近的你，他在感情世界里就是个白痴，一味付出不问结果，他在意你胜过了在意他自己，为了你他可以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退回做朋友？你能做到还是他能做到？”
顾鹏握紧手心，他咬着唇，不觉舔到口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你为他做过什么？”
“我……错了。”
“顾老师对你寄予厚望，若她知道你与Lucas这段孽恋，你觉得她能接受吗？”
“不——”
顾鹏的眼角逼出了泪水。
“放心，伤人的事我做不出来。”
“阿姨，我该怎么做？”
“学会说‘不’字。”
“我知道了。”
顾鹏楞楞地回应道。
……
Lucas被妈妈生拉硬拽出半溪酒店。
打开车窗，对着凌厉的寒风竖起毛衣领，他频频回望车后的人行道。
“为什么不让我多等半小时？”
“你的手心发烫，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忘了七天前在车上疼得死去活来的！”
“我不该喝那瓶冰水，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不该——那么远去见同学。”
“可惜没等到人。”
“你刚才反回去同前台说什么？”
“我让她保留房间到明天中午，万一他后来来了呢！”
“你想的真周到，哪个高中同学值得你生着病还不屈此行呢？”
“你不认识的，高二的死党，罗飞。”
Lucas翻开手机，向顾鹏发去一条短信：你人在哪里？
对方简短回复：宿舍。
——回去了？
——嗯。
“肚子疼吗？”
“有一点点，刚才窜了几次稀。”
“把窗户关了！”
车窗缓缓上移，经过交通大学，望着平扫而过的漆黑高墙，他低头输入
——朝前一步有多难？
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复，Lucas蹙了蹙眉，负气地发出一句：
——今天让你破费了。
——不要这么说。
——什么时候回去的？
——你走了没多久。
——一个人有意思吗？
——Lucas，你现在好吗？
——你觉得呢？
——对不起。
——算了，是我让你选择的。门卡麻烦你明天送去前台。
顾鹏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他停顿了片刻，在一行留言的下方回了个“好”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