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蝉衣在唐军大营的时候对沈世永说过,如果你自认为有实力去捅破那层禁忌,那么你便可以去试试,但毫无疑问的是沈宁绝对不会反对。
你想去试试就去,因为他似乎比你还要想试试去捅破那层东西。
她所说的那层禁忌便是沈宁和沈家之间的关系。
这绝不是威胁,因为沈蝉衣确定如果沈世永率先挑起宁军和大唐之间战争的话,沈宁绝对不会生气相反还会开怀大笑。
沈蝉衣的意思是,如果沈世永觉得可以杀了沈宁的话,你可以试试沈。
世永确实想试试,但他也知道现在绝不是为了颜面而大动干戈的时候。
所以他立刻派人回大业去示大唐皇帝,这仗打到现在似乎和左升泰没了关系。
现在是谁来占那座东都大城。
东都城现在的主人左升泰在沈世永和沈宁眼里似乎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空气。
在宁军大营中最高大的那座大帐中还缭绕着烤肉的香气,炭火也依然烧的很旺。
大帐中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温暖而舒适。
外面冷冽如刀的北风撕不开厚厚的毡帐,只是凄厉的在林间草丛中,嚎叫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蝉衣此时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宁的问话让她哑口无言甚至心中充满了愧疚。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茶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大帐中实在太暖和了些,又或是刚才大半壶老酒都被她喝了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有些发红,看起来就好像盛开在严冬中的一朵山桃花。
只有她自己知道脸红是因为她觉得有些羞,只有羞没有愤更没有恼。
是啊……我凭什么要求他去做那样的事?
换过来说我为什么对他说而不是对沈世永说起?
是自己偏心于沈世永么?
害怕担心沈世永会死在沈宁手里所以提前替他求下一个人情来保命?
不是……沈蝉衣确定自己绝不是偏心于沈世永。
沈蝉衣在心里问自己,但很遗憾的事她自己也给不了自己答案。
“父亲的意思是……”
过了好一会儿沈蝉衣才从尴尬中缓过神来想起自己这次是来做什么的。
她抬起头看向沈宁整理了一下措辞后用最温和的语气说话。
她看起来就好像在耐心的哄着一个顽童的大姐姐,又像是为了一只避免激怒一头雄狮而尽量展现出笑容的兔子。
看起来她好像真有点担心沈宁会暴怒之下撕碎了自己似的。
刚才话题不过才涉及到了沈世永,沈宁就已经尖锐的好像刀子一样,现在要说的可是父亲。
沈蝉衣虽然知道沈宁绝不会真的对自己亮出刀锋,但还是担忧自己会适得其反的将沈宁逼到另一边去。
“因为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好拿到明处来说,所以父亲的意思是暂时不与你相认。”
“但父亲承认你是他的儿子,而且父亲愿意为你做些什么,来补偿你这些年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
“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回大业那就在外边做个领兵的王。”
“大唐也需要一位强势的领兵王镇守边疆,不管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及国体,父亲都会答应你。”
“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啊”
沈宁冷笑着赞叹道:“大唐的皇帝就是大度。”
“如此慷慨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只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他打算让我做个镇守边疆的领兵王那么镇守边疆何处?”
“好吧我换一个问的方式……”
“不管我镇守在何处,以我麾下三十万大军的实力难道他能睡的着觉?”
“你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么会不信任你?”
“我可怜而又白痴的姐姐!”
沈宁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沈蝉衣问道:“当初他为什么要抛弃那个孩子?”
“因为那个孩子威胁到了沈家的安危。”
“沈浑被灭门的事只怕把他刺激的不行,所以他才会如吃了春药的老猫一般,心急火燎的弄死自己的孩子。”
沈宁说完这句话之后发现这比喻并不恰当,但他知道意思沈蝉衣应该明白。
“那个时候沈家还是家,他为了保住自己就能狠下心将那个孩子弄死。”
“现在的沈家可是变成了大唐帝国啊!”
“为了他的帝国难道他就会真的放心让我分疆裂土?”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手里三十万大军!”
沈宁将语气提高:“如果我没有三十万大军,如果我手里没控制二十几个郡,近千万百姓难道他会放下大唐皇帝的身份派你来和谈这些?”
“只怕早就随便遣一个太监拿着一张所谓的圣旨假惺惺的安慰几句,然后将我带回大业去找个空置的房子往里面一塞。”
“说不得还会派禁军侍卫严加看管,唯恐我做出什么给他丢脸的事情来!”
“你难道能否认我说的事?”
沈宁看着沈蝉衣问。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沈宁每说一次那个孩子,沈蝉衣就感觉自己的心口被刺了一刀,疼的她有些窒息。
刚刚吃进肚子里那些美味的烤肉和小炒还有那壶陈年老酒,此时开始在胃里翻腾让她有一种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沈宁说等吃饱了肚子之后再提这件事。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无法承受。
若是换做吃饭之前来说,她绝对不可能有好胃口将那些东西吃进肚子里。
可现在她却宁愿自己没有吃那些东西,因为不吃现在她也不会如此难受。
“为什么你一直要用那个孩子来说这件事,为什么你现在还不肯承认那个孩子就是你?”
她低着头声音极低的问道。
沈宁冷冷笑了笑道:“谁知道呢……”
“如果我用我而不是用那个孩子来说,只怕你现在会觉得更加难受吧。”
“我无意刺痛你,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虽然这事实太冷了些,也太没有人情了些,可难道你能否认这本身就是个冷酷无情残忍凶恶的故事?”
“你觉得现在我很残忍,可你为什么就要逃避着不愿意看到当初他的残忍!”
这话如锤子砸在沈蝉衣心口让她一阵窒息。
“我……当初看见了的……大哥和我都是看见了的。”
“你被老甄带走的时候是个风雪天,大哥牵着我的手站在咱们沈家大门口,看着披了一层雪的老甄抱着你离去。”
“那个时候我才三岁,本来无论如何也是不应该记住这些事的。”
“可连我自己都感觉很奇怪,为什么我那么早就拥有了记忆,而且忘记了那么多事偏偏忘不了那个风雪漫天的日子?”
“两年后也是冬天,也是一个风雪都很大的日子,也是大哥牵着我的手站在门口看着老甄抱着世永离开。”
“坐上了回陇西老宅的马车,自此之后便是十几年再也没有见过老甄和世永。”
“我甚至有一段日子怀疑老甄被父亲杀了,老甄带走的世永也和你一样不知所踪,或是死于风雪饥寒或是被送了别人家。”
“你被丢弃是一种痛苦,世永被无端送回陇西老宅也是一种痛苦。”
“可我是经历过这两种痛苦的,或许你会认为我这么说有些矫情做作。”
“毕竟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难受?”
“但我告诉你……”
沈蝉衣站起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我这里真的很痛!”
“你痛于别人的痛,还真是个菩萨心肠的。”
沈宁的话里没有一点安慰的意思,相反倒是有些冰冷的讽刺。
这让沈蝉衣的心里变得更疼,以至于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无比。
看着她大病初愈一般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沈宁没有变得温和下来也没有安抚什么,而是依然冰冷的说道:“我记得很久之前就说过,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在沈家?”
“以你这样的白痴心智怎么还活的如此好?”
“难道都只不过因为你是个女人,就可以免受被抛弃?”
“我是个女人,我也被抛弃过!”
沈蝉衣猛的抬起头看着沈宁声音极尖锐的吼道。
门外的几个侍卫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的撩开帘子想要进来,可看到沈宁阴沉的脸又连忙退了回去,下意识的离开大帐更远一些。
“是啊……”
沈宁的语气终于不再强硬她看着沈蝉衣的脸叹了口气道:“你也是被抛弃过的人……”
“早知道当日在鄱阳湖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打他一顿……”
这话让沈蝉衣有些诧异,然后是心寒。
可停顿了一下的沈宁继续说了一句话让她的心瞬间就解冻变暖。
“那日我故意将他打成个猪头是错的……我应该直接杀了他。”
“你真的不肯原谅父亲?”
“我临行之前父亲对我说是他对不起你,愿意补偿你愿意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沈蝉衣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
“原谅?”
沈宁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柔软的手帕递给沈蝉衣笑了笑说道:“刚才一连骂了你几句白痴还是没有骂错啊。”
“如果这世界所有的错误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解决,那刘武的天下难道会被你们沈家抢走?”
“不管刘武做错了什么他只需说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一句没关系”
“这是多和谐的社会,怎么可能会有反叛发生?”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管用的话,那我是不是带兵打到大业城,去将他从那把椅子揪下来抽十七八个耳光。”
“然后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他就可以喜笑颜开春风和煦的说一声没关系?”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沈蝉衣颓然的跌坐在椅子问道。
“商量自然可以商量,不然我根本就不会见你。”
“想让我原谅他什么这不可能,但如果他愿意付出些什么,来灭了我心里的怒火,我也不会拒绝。”
“我的三十万大军自然还是我的,一直到我死也是我的。”
“这一点无需去商议,没有这一点做前提那就什么都不要谈。”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啊……”
“他二十年后才承认自己错了,难道不应该在偿还本金之前先付一点点利息?”
“什么?”
沈蝉衣问。
沈宁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语气平淡的说道:“先少要一些……给我两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