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打算接受手术,其实在他发现眼睛出现问题的时候,大家都在劝他,其实那时只需要一个很小的手术就可以了。那时,皮克只想不要再看到任何能够让他想起过往的事物,为了这个目的,他情愿放弃光明,放弃眼前的一切。
有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非要执着,对于皮克来说,事物的影像就是如此,有些东西对他无关紧要,他真正想要躲避的东西却是避无可避。
遇到危险,鸵鸟会将头埋在沙子里,皮克现在打算把头从沙子里伸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躲得太久了。
厚厚的纱布缠绕在皮克的眼前,透过纱布,皮克已经能够感受到光的变化,对此,皮克发现自己有些激动,这本是他意料之外的。下定决心,再次将光明带回自己的生活是他作为一个画家的宿命,比起那些不想再看到的事物而言,画家的绿色更让他痴狂。皮克不相信这个世界还会有比他运用绿色更为洒脱的人,他出生在山林里,绿色就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他想知道画家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绿色让他那温顺如绵羊的长子做出那般评价。
当眼前再次出现事物的影像时,皮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眼前的色彩完全同记忆中不再相同。起先皮克看着病床边上的玫瑰,疑惑那是不是一个新的品种,暗暗的深红中翻出妖冶的紫调,叶子是暗绿色中夹杂着蓝色。皮克问长子萨克,这束玫瑰有没有特殊的名字。长子萨克睁着大大的眼睛回答说那只是一束寻常的玫瑰,是他在医院门口卖花的老奶奶那里花了二十块买的。
皮克扭过头望向窗外,天空不再是记忆中的蓝色,而是带有一丝丝的粉红,树叶也没有呈现出绿色,不应当说还是能看出绿色,只是不同于玫瑰叶子的绿中带蓝,窗外的树叶散发出淡淡黄色的光辉,不是阳光的缘故,是树叶本身散发出的光辉,宛如静谧的精灵。
皮克将头转向长子萨克,刚刚他没有仔细看自己的儿子,因为眼前的色彩让他失了方寸。萨克的眼睛成了金棕色,如同野兽一般。皮克看着长子的眼睛,完全找不到杜娜的影子了。
就这样,皮克的世界颠覆了。
医生告诉皮克,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看到过东西,所以感官有些失调,或许睡一觉就好,或许过段时间就能恢复,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因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的记录中都没有皮克这种情况,末了,医生小心翼翼问皮克,除了颜色,事物的形状是不是也出现了变化,再得到否定答案之后,医生像是松了口气般地耸了耸肩,说,我知道你是画家,或许,这是上天给你的恩赐,毕竟你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颜色了,对画家而言,颜色不是最宝贵的吗?
皮克没有回答,因为他十分害怕,害怕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改变,而是他从医生后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响,在他身后有一个人影,白乎乎的一团,看不清面孔,但从身量来看,分明像是杜娜,而皮克的眼睛,分明透出了杜娜惯有的神情。
皮克将自己关在画室,任何人也不见,包括他的次子和妻子。他们在画室外疯狂地砸门和哭喊,皮克如同石雕一般呆在画室一动不动。在画室中有一面很大的镜子,皮克就坐在镜子前面,他想要细细辨认那团白乎乎的究竟是什么,但一无所获。画室中那些未完成的作品貌似同记忆中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半成品被废弃的原因皮克原本记得清清楚楚,但现在皮克怀疑自己记忆中的一切。
长子萨克每天都会将食物从窗户递进来,他用一个竹编的篮子盛着清水和食物从最顶的一个窗户吊下来,因为那个窗户只能从外面开关,皮克没有办法阻止,也幸亏如此,皮克没有将自己饿死。
就这么在吵闹和哭喊中,皮克独自在画室度过了四天,第五天皮克打开了门,看着门外憔悴老去的妻子,皮克将她拥抱了一下,说,我接受了,这是给我的恩赐。
在养老院里,皮克见到了画家,画家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不停地作画,长子萨克告诉皮克,上次那副有着惊人的绿色的画就挂在休息室里,皮克顺着长子萨克的指示看到了那副画。
那副画上的景象,皮克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故乡——那座山林,而那绿色也笼罩着金色的光辉,比皮克看到的更为绚烂。
画家看到有两个人在看自己作画,显然有些不高兴,尽管这两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但画家认为这两个人的目光就是闯入自己禁地的强盗,画家狠狠瞪了皮克父子,而皮克顺着画家的目光,看到了一团灰色的影子。
皮克让长子萨克开着车带他到处游荡,萨克以为父亲只是想看看这个久违的世界,顺便为下一幅作品采风,以前他也老这么做,但实际上皮克只是在做一个实验——有生命的物体和无生命的物体的颜色同以前的区别。最后,皮克得出一个结论,有生命的物体会夹杂记忆中没有的颜色,这些颜色各有不同,同生命的强弱有关,比如最初看到的那束玫瑰花,那紫色和蓝色便是生命衰退流逝的迹象。因此,他知道,画家可能也快要死了。
对于生死,皮克向来不曾执着,或许这同他自幼的生活环境大有关系,毕竟他的童年总是围绕着死亡,他那埋在树下的三个哥哥,他被狼咬死的父亲。死亡,不过就是大家都会经历的结局,早晚而已,既然早晚要死,恐惧和担忧就是毫无意义的举措,活着的一天,好好活着就是了。在这一点上,皮克总是嘲笑自己的妻子,那个善良的女子总是喜欢祈求平安、健康、长命百岁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毫无用处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