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孟令风表情更加疑惑不解，卫子歌嘴边的笑中混了深邃不明的意味，对着眼前的柳条漫不经心地拨弄。
“对了，过几日去南阳，领着子姝他们三个一道去吧，只子姝一人倒罢了，现在多了一位宋姑娘，两人凑到一块，关不住。反正也只一件小差事，多上几个人，也不打紧。”
孟令风并无异议，“是，听公子安排。”
卫子歌停下触碰柳条的手指，想了想，格外嘱咐道：“市井里沦落到卖身的女儿家必定身世凄凉，她们两个姑娘难免心软，切记，最后的决定还是由你来做。”
初到南阳已是日落时分，橘色的落日藏在云朵之后染出一片金灿灿的霞光，映得他们一行人脸上绯金一片。
城墙外一派热闹喧哗之象，姝儿蹦着身子向前方探去目光，挥挥手叫道：
“你们看，怎么这里就有集市？”
柳下蹊手搭凉棚避开晃眼的阳光，定睛随之眺望，也连连称奇。
厚重高耸的城墙外，沿着墙根左右各搭建成行的草棚，棚下商贩扯满了音量吆喝叫卖，有在水桶里拍水挣扎的河鲜鱼虾，有热气腾腾的糕点面食，也有摇着拨浪鼓招揽孩童去凑热闹的艺伶。
繁盛背后是热烈鲜活的烟火气，是真真正正的凡人乡，与青州陕原隐藏于热闹外那森然的戒备感截然不同。
“听说南阳辖下林地居多，可作耕地的良田稀少，百姓无法借农桑安身立命。二公子因地制宜，借力曲江发展漕运，减赋税徭役之苦，加之百姓体勤、头脑灵活，使得家家户户年底的税供及时，南阳也年复一年越发富足。”
孟令风跟在几人身后，恰到好处地解释。
“没错，父王也同我夸赞过二王兄足智多谋！”
姝儿眼睛通亮，声音还留在原地，人已直奔草棚之下，在各种吃食、玩物间穿梭。
孟令风看了姝儿一眼，转头对着宋星摇道：
“宋姑娘，你不去看看？”
说着摸出一个锦囊递给她，悄悄说：“公子交代我，曲水太沉闷，宋姑娘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定要玩得尽兴，不要拘束。”
宋星摇接过锦囊，里面鼓鼓囊囊，手指轻轻一扣就能挤压出哗啦啦的错响，一听便知被塞了不少碎银，托在手心里沉甸甸。
孟令风高深一笑，把她的脸都笑热了，混在霞光中染出一抹红。
“卫公子，劳烦他惦记这等小事。”
“宋姑娘的事怎么能算作小事？”孟令风话说一半收了口，轻轻推着宋星摇肩膀，催促道：
“宋姑娘快去吧！你们三人去逛，我先行入城找客栈去了。”
说罢他大步向着城内走去，留他们三个流连于琳琅满目的货品和穿梭不息的人潮之间。
简陋的草棚下人烟沸腾，姝儿在缝隙里穿来穿去，像天边的夕阳一般明媚。
“星摇，你快看！这兔子居然是用泥塑的！真像……真像啊！”
姝儿手中握着一只泥雕小兔，满脸欢喜地翻来覆去欣赏，招呼宋星摇一同来看，又抄起旁边的另一物，惊叹：
“哎，这是木雕的小马！好手艺，好手艺啊！”
宋星摇躲开几个路人，凑过去瞧了眼姝儿手中攥满的飞禽走兽，也是一脸赞叹，俯下身在摊子上堆成山的小物之间逡巡，伸出食指小心扒拉着。
她也很喜欢，但她舍不得买。
一旁的姝儿搂了一大堆的木雕、泥塑在身前，挥手招呼贩子。
“老伯，快来，我要这个、这个、还有它——们，都包起来！”
她手指绕了个大大的圈，圈住了其中十几只造型各异的雕塑，圈得贩子笑褶子堆了满脸，周围的其他贩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兜售。
“小姑娘，看看我的耳珰，北山的银矿产的上等银料，御贡同款、王室精选，只要九个铜板，捡漏啊！”
姝儿瞥了一眼，推开，“骗人，不要！”
“哎小姑娘，新鲜的荔枝，我们南阳特产，最甜最甜的‘公主笑’！这可货真价实的难得！”
姝儿乐了，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还真让‘公主笑’了，也算它名副其实……挑最大的，我都要了！”
众人围着姝儿，舍不得放走这位出手大方的小娘子，好在她感兴趣的也不过是些小玩意，并未浪费多少银子，被一行贩子捧得言笑晏晏，拨开人群挤出，热得鼻尖渗汗。
“吃荔枝！”
哗啦一声，一口箩筐撂在柳下蹊眼下，筐里盛满了个大饱满的红皮荔枝，水珠从残留的叶柄上滚下，晶透湿润，漉漉的水气将粗糙的果壳浸得无比鲜亮动人，不需咬开，便能感受到壳里包裹着的甘甜汁液。
宋星摇撩起裙摆蹲下，抓了一颗荔枝，嗑开一道口子，咂咂甜丝丝的果汁，见姝儿手臂之上挂了一只又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木匣子，不由仰起头呆呆笑叹：
“这么多！你要将整个南阳都搬回去哦？”
“我要南阳做什么！”姝儿拽起宋星摇，顺手将各色纸包布袋毫不客气地甩到柳下蹊怀里，“南阳有的、宫里都有，我就喜欢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我想把整条街都买回去！”
“噗，少见多怪！”
“你说什么！”
姝儿狠狠捶了柳下蹊一拳，柳下蹊身子歪了个趔趄，怀里抱的东西又沉，坠得他踉跄几步摔坐在地上。
见两位冤家剑拔弩张，宋星摇一撩裙摆，一边悠然自得地品尝荔枝，一边看戏。
“你见得多，你都不喜欢、没兴趣，是不是！”
“是……”
姝儿气结，一拍额头，“哦，那我宫……家中藏古籍千卷，卷卷皆为孤本残篇，你见没见过？有没有兴趣？”
宋星摇捏着荔枝，在旁起哄，“说，有没有见过？”
柳下蹊爬起来，狼狈之余不忘整理冠髻，“不知道，不知则不言。”
“噗——”宋星摇吐出荔枝核，转头看向姝儿，“他说他不知道你家中都有何藏书，回答不了。”
姝儿白了他一眼，“那你又知道我少见多怪了？我自小与其他几位兄长一同习文读史练武，还要学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也不能荒废，我都没有休息的时间，哪里有机会多见？哦——是不是你从未遇过我这样辛苦勤奋的女子，所以也‘少见多怪’！”
“嗯，问得好！绝妙！”
宋星摇指尖染了黏腻的甜汁，绷直了手指，只两只掌心相对拍一拍，对柳下蹊坏笑，“你怎么答？”
柳下蹊未答，怎么答都不对。
姝儿昂首，一副得胜的骄傲，宋星摇饶有兴趣地打量两人，热闹看得差不多了，剥了两颗荔枝，起身一人塞了一个进嘴里，弯腰拎起筐篓，一手挽着一人，扯了扯，哄道：
“走吧，进城了！”
太阳暗成一轮疲乏的影，西沉坠落天边，带走最后一丝绚烂的色彩，只剩皎洁的圆月幽幽高挂，为天地镀上一层似水般的柔光。
二公子特令，入夏后，南阳城每逢月圆前后五日，辖内均不设宵禁，漏夜不歇，以供商贩兜售。
南阳城中人潮如织，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杂耍的、沏茶的、绣花的、看手相的，摆着鱼篓的、拎着幼猪的，形形色色，热闹非凡。
三人簇在一处一同走着，就怕一个不当心便被人群冲散。
“炙肉！大嫂，给我来三十贯！”
“桂花酒，打三壶！”
“哇，糖人，要它、它、它！”
姝儿一路经过，看见稀奇古怪的就买，碰到香气浓郁的就吃，半条街未走完，已经肚子浑圆撑得走不动路了。
进了一顶敞开的酒肆乌篷下，柳下蹊从肩上取下搜罗来的小玩意，稀里哗啦一股脑堆在桌上，瘫坐在椅中，抬手倒了一大碗麦茶解渴。
“手无缚……”
姝儿嘴里咬着粘牙的糖人含糊不清念叨。
柳下蹊自知说不过姝儿，深深呼吸顺了顺气息，又气又无奈地扭过头找宋星摇说话，掩饰自己的窘迫。
三五桌客人醉醺醺地行酒令哄笑，酒肆里混着酒气的热风穿堂而过，将耳边推杯碰盏的行酒声烘得热气腾腾，辛辣的酒香仿佛钻入毛孔便能醉了人的心。
姝儿在酒架前一坛一坛闻酒香，宋星摇打眼一扫，乌篷下空间不大，醉酒的、酣睡的、呼朋唤友的，拥挤热闹，感染得她也跟着开心，眼睛滴溜溜再转，却见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人抵头独自占了张窄案，一身粗麻葛衣质朴无华，头上罩着的斗笠严严遮住了面孔，整个人跨坐在条椅之上，两条腿随意伸直交叠，除却起伏的胸膛，再无任何动作。
他安安静静地小憩醒酒，似乎与周围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宋星摇不由得多看几眼，望见他手臂旁敞了口的酒坛，便对这坛佳酿来了兴趣，一时心痒，喊了酒肆的小二也依样要了坛。
她从未喝过酒，启开上头的泥封，就闻得一股辛辣呛人的气味钻进喉咙中，仿佛被一簇芦苇草搔着嗓子痒得不行，未忍住，“啊啾”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姝儿闻得酒香回来，拥着宋星摇的脖子坐到她身侧，向着酒坛翕了翕鼻子，“味道好熟悉，似乎前段时间在四……四兄那闻到过……”
她干脆将酒坛捞到鼻子下用力一嗅，恍然惊叹：“这该是冷栀醉吧？”
“姑娘好鼻子！”
酒肆老板耳力甚好，隔着五张桌子精准捕捉到了姝儿的声音，摸须翩然而至。
“小老儿这酒为自己独创，就起名为冷栀醉。小老儿敢说整个大嬴，除了我，绝对不会有人仿制的出！”
老头胡须已白，脸色泛着醉酒的潮红，站在桌旁洋洋得意。
三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宋星摇更是捧场，热切问道：“老伯，怎么说？快讲讲！”
那老板讲起来更加起劲。
“冷栀花是小老儿费尽三年功夫培育出来的，花蜜甘甜如饴，用酒糟一酿，更是添了一股清凉润喉入肺。嘿，提起来你们该不信了，有一位公子，那身份金尊玉贵，高门大族的人物，什么好酒没尝过？可偏偏就钟情我这酒，知道配料求不得，便几次来求我讨一株冷栀花苗回去养，花苗虽不值钱，但也是小老儿我一棵一棵栽成的，哎呀，我真是舍不得给他！多亏这位公子脾气好，否则哪里容得了我这样晾着不给面子？”
老头红光满面，几人笑了笑，宋星摇眉一紧，纳闷地问：
“不对啊，我刚刚闻的时候，怎么觉得这酒气呛得紧呢！”
老板不恼，捻了捻须神秘地说：“姑娘，现在你再闻闻？”
宋星摇捧过酒坛再垂眸深嗅，辛辣已去，酒水在坛中晃荡，飘散出的气息完全不似方才呛鼻，只剩一缕独特的冷香伴着甘醇的酒气盈盈绕绕散进鼻中，令人闻之陶醉。
“是香！真得香！”
宋星摇拊掌大赞。
“哈哈哈哈！这酒被封得长了，酒糟的苦冽未散。待晾上片刻，冷栀花的香气苏醒后才是它真正的气味。好酒作伴，几位慢尝！”
那老板摸了摸胡须，畅快大笑，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了。
姝儿兴致勃勃地摆好三盏酒碗，自己捧着酒坛一一倒满。
“来！我们三人干一碗好酒！”
她豪气满满地举起酒碗，忘了与柳下蹊斗气，正准备喝下，身后乌泱泱跑过一群孩子，其中一人被小伙伴挤到最外，慌乱中蹭到姝儿手臂，刮得她手一抖，碗中酒抖洒了半数出来，溅湿了她妃色裙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