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出手迅速,麻利地拔出银针放好,重新坐在榻前拽过郝大婶的手腕搭脉,口中念叨着:
“判官?阎王来了我也给他扎回地府。”
宋星摇想到郝大婶丧子之痛,心中替她失落伤心,眼角本有些湿润,哪知这位大夫混不吝说了如此一句话,只叫她又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百里……”
孟令风刚欲出声询问,那大夫重重“啧”一声,吓得孟令风窘着脸不敢再多言语。
宋星摇偷偷反复打量大夫,又瞄了瞄孟令风,对他鄙视一笑,孟令风使劲眨眨眼,提醒宋星摇注意身后。
宋星摇憋着笑回头,就看榻边,大夫捋着短须虎视眈眈看向自己,宋星摇嘴角那点笑登时灭了。
“你!”
百里神医下巴一扬,中气十足地对着宋星摇道:“别瞎看了。你去将帐子前后的帘席都掀开,再点上一支新烛!热死了,我看病人寻死觅活就是被你们闷出来的!”
宋星摇讪讪点头,赶忙去办。
待帘席卷起,前后一通,清风悠悠灌进帐中,顿时凉爽通畅许多,郝大婶呼吸渐渐均匀平稳,喉咙中不再有窒息拥堵的痰音,只是眼中仍是失神,口中不住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
百里神医松开把脉的手,在郝大婶眼前挥了挥,像唤猪仔一样叫着:
“来来来,往这看!”
大婶目光木讷,艰难地转到大夫的手上,就在此刻,那百里神医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根长针,捻进郝大婶眉心,郝大婶瞳孔有片刻的紧缩,随即便闭了眼不再动弹。
“这……”
孟令风又要发问,估计是想到刚刚被大夫冷眼相待,犹豫着没敢说话。
大夫站起身,拍了拍手,在两人之间挑剔了会,最后对宋星摇扬了扬头,“你每日去我那里拿药,巳时、戌时末各一次,记住了?”
“不是……你把她扎醒了,又把她扎昏了,你这是什么行医的法门?”
宋星摇指着榻上的老人质问百里神医,并不理会他莫名其妙的安排。
百里神医闷声重重一哼,兀自弯腰拾掇自己的针匣药箱。
“百里神医,您莫要怪罪。宋姑娘她……她……”孟令风迟疑半天不知该如何圆场。
“我什么我,这是哪来的野大夫?什么也没干成,把人又原封不动地给治回去了。你快禀报大公子,赶快换个大夫来吧!”
宋星摇忿忿地绕过百里神医,弯腰去看大婶的情况,伸手一探鼻息,发现她呼出的气流平顺有力,再也不似刚开始那般杂乱虚浮。
“呃……”
宋星摇咂咂嘴,紧蹙的眉头散开,扭过头望向大夫,发现他正抄着手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
“你这丫头,还是头一个敢骂我是野大夫的人。”
那百里神医神色看似不豫,眼中竟透着点笑意。
“那……那大婶她……”
宋星摇也发觉出不对劲,似乎自己先前的判断并不准确,没理气也低三分。
“这人神思忧郁,精气凝滞不通聚于印堂,三针下去,还她灵台清明,所以她才能从昏迷中转醒。可她脉搏无力,脾肺虚火旺盛,正是水米不进却又执念过深之状,我若不施针让她先睡过去,就你们这点眼力见,能看住她不让她再去寻死吗?”
百里神医挎上药匣抬腿阔步走到帐外,回身对着孟令风横声横气道:
“孟小子,你还呆在这做什么木头桩子!病人睡了,且死不了,老夫急匆匆被你拉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大公子就如此待客之道?”
这大夫一通数落,孟令风愣愣听去,反应不及。
宋星摇用肘碰了碰孟令风,他这才回过神不住点头,“是是,属实是令风疏忽了。百里神医,快随我前去。”
这位神医挺着胸在前边大步走着,宋星摇在身后悄悄递眼色给孟令风,想问他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孟令风也不敢出声,挤眉弄眼地让她别说话。
“你们两个,有话便问,在后边鬼鬼祟祟地,憋得不难受?”
神医也未回头,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把他二人说得无地自容。
“神医!”
宋星摇快跑几步追上他,一脸谄笑,“神医,是我方才浅薄了。你那针当真出神入化,一会能使人醒,一会能使人睡,啧,厉害!”
百里神医很是自豪地笑笑,“不算什么,只要姑娘不再骂我是野大夫,老夫就心满意足了。”
“咳……”
宋星摇干咳一声,想着换个话题。
“我看你施针前对着大婶挥手,是有什么讲究吗!”
宋星摇想,这大夫看着不着调,心思却敏锐迅捷,那么他那番挥手的动作,大概也非同小可,作用非凡的。
“哦……我是觉得她念叨的心烦,想让她亲眼看着我扎针,吓一吓她。”
百里神医一本正经地回道。
宋星摇吞吞嗓子,回头无助地看向孟令风,发现他半握拳头压在嘴上,用力捂住笑声。
“别笑了!接下来我要怎么走?”
百里神医回头一瞪孟令风,孟令风忙收敛住笑容,低头跑到前方引路,喏道:
“百里神医,这里,随我左拐。”
“哎呀!我说了,不要喊我神医,你就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大夫也行。”
“是是……百里……大夫。”孟令风犹豫半晌也未敢真的直呼其名,只好折中称呼他。
“嗯,还有多久?”百里神医问道。
“那儿,我家公子大帐就在那里!”孟令风向前一指,担心神医不耐烦,赶忙小跑到帐前,提前掀好帘子等神医走到。
“是百里先生到了吗?”
卫子歌迎到门口,笑意盈盈钻了出来,见到来人板着脸停在他身前,不问候、不施礼,他也不恼,侧身作请,将百里神医让了进去。
卫子歌回头对着宋星摇弯眉浅笑,示意她也一同入帐。
自那晚江边灯火下见到卫子歌锁骨间的红痣,宋星摇虽心知他是慕岑,却藏在心里未明说。
他在山洞中说过,定要她找出证据方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宋星摇抿唇一笑,既然他仍装作浑然不觉,她也顺着他的意思来。
只不过,她总有一天要他再也藏不下去。
宋星摇与孟令风一前一后入了帐立在下侧,卫子歌招招手,道:“你们两个也坐。百里先生,他不是拘礼的人。”
宋星摇两人拣了椅子坐好,又听他接着说:“先生不远万里赶来,尚未进食休息,反倒先看顾病人,子歌当真愧疚。”
百里神医瞥了卫子歌一眼,仰起头喝口茶,语气颇为不满:“大公子有什么愧疚的,将我义女送往鬼方之地时,老夫也没有听见你说愧疚!”
宋星摇轻手端起茶盏挡住脸,偷偷眨眼对着孟令风使眼色,孟令风假装咳嗽,不敢正眼回应宋星摇,两人像两只偷油的老鼠一样鬼鬼祟祟,还以为旁人没有注意到他们。
卫子歌看了看两人,无奈笑笑,指着宋星摇道:“先生,这位宋姑娘是我的好友,性子很是活泼,不知她有没有无意当中惹先生生气?”
宋星摇听卫子歌提到自己,忙站了起来,“宋姑娘,这位是青州名医百里仁,最是个面硬心软的神医,你不要被他的样子吓住了。”
宋星摇端正神情施了一礼,“是,星摇已经见识过百里神医的厉害了。”
“哼!”百里仁端了端身子,语调缓和回道:“别,老夫也不过比山野大夫强了半点,宋姑娘可别抬举老夫。”
“山野大夫岂能与百里神医相比?”宋星摇向前替百里仁斟满了茶递上,甜甜道:“百里神医手腕一抖银针,便能左右生死,这功夫,这医术,若称不上神医,世间还有谁能称得上!”
百里仁被宋星摇哄得心情渐好,却仍冷着脸摸了摸胡子,只接过宋星摇手中的茶盏沉吟不语。
卫子歌再敬茶,百里仁才长叹口气喝了。
“好了!老夫也理解你们的苦心,你不必挂怀。慈儿有她的命数,老夫信她会平安回来。”
百里仁扣上杯盖,语气不似那般强硬,“何况还有那臭小子在身旁,他看着混不吝,但老夫知道他实则非常稳妥,否则你们两个也不能选了他。”
百里仁的话意点到即止,但帐中人都听得明白。
卫子歌执茶随意一瞥,又缓缓拨弄茶沫,他本无心,却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明白了一件事。
孟令风乃自己心腹,沈鹤诈降他心中有数,面容表情如常,这无可厚非,但宋星摇却也未露惑色,卫子歌意识到,她前去相助卫子湛时,就已发觉沈鹤一事——他的弟弟怎会如此信任一个对其来说站位不明的人,竟将如此重要的隐秘暴露给她?很奇怪。
两人之间藏了秘密,卫子歌粗浅地想过,得出结论。
他很了解自己的弟弟,行事周密,也绝不会口无遮拦,他既然不瞒宋星摇,那就是无碍。所以卫子歌并不担心沈鹤的事暴露,倒是对他们的秘密有些好奇。
茶叶被拨到杯沿,他啜了口,笑意如常,迎上百里仁的视线继续闲谈,“子歌知道百里先生未曾生气,否则也不会接到我的信件便立刻日夜兼程赶来相助了。”
百里仁终于露笑,捋须望了望帐口,“老夫听说子姝也在曲水,怎么不见她出来?”
卫子歌转头看向宋星摇,笑道:“我也不知我这妹妹跑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