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近川紧紧盯着蒙面女子。
其实他并非真心想杀这名女子。这蒙面女子看气质不过双九年华，但从她与他交手的那几招来看，根本就是久经训练的高手，即便实战经验缺乏，也足以证明她身怀奇根异骨，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再加上她方才对他表现出的那一缕担忧，那心地善良的特质，无不让他想起一个人。
云近山，云师兄。
想当年，云师兄第一次带着他下山历练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般年纪，血气方刚，急公好义，且武艺高强，路见不平总会出手相助……
念及此，盘近川右肘力贯山河不收劲，左手却因心中的想法微微有所松懈。
可他猛然惊觉不对。
“唔！”
就在他左手松懈之际，随着一声闷哼，原本在他掌心一直奋力挣扎的蒙面女子的手，刹那间瘫软无力，缩脱而出。
这女子好生坚忍，竟然狠心脱臼自己的手腕来逃脱盘近川的钳制！
她踩着盘近川的膝盖向后蹬出，飞身仰颈。
“啪！”
盘近川的右肘结结实实击打在蒙面女子左肩，力度胸膛，蒙面女子受击飞倒在地，捂着胸口轻呕。
她的嘴被黑布遮住，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受了内伤，口吐鲜血。
盘近川也不好受，蒙面女子在飞身后仰之时不忘抬腿反击，大力一脚踢在他下巴上，若非他双齿紧绷，恐怕这一脚就能踢得他咬断舌头。饶是如此，这一脚还是硬生生崩断了他一颗牙齿。
这些动作发生在一瞬间，康如初凭借Focus强大的捕摄功能，将其中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仿若身临其境，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
“高手对决，生死只在一息之间”，所言非虚，所言非虚！
看来盘近川这方面，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蒙面女子看了一眼崩溃无助的龙耳代，眼中透出惋惜。她站起身，用充满恳求的目光看向盘近川，再次摇头试图规劝。
盘近川面无表情。
蒙面女子失望地扫了一眼盘近川身后几名气势汹汹的手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只好黯然转身，几个飞跃之间越过围墙，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盘近川的手下想追，被盘近川制止：“她能悄无声息地接近我们，轻功必定出神入化，你们追不上的。”
盘近川注视着蒙面女子离去的方向，满腹疑虑地叹了口气。
他方才的面无表情，实则是对蒙面女子感到震惊。
蒙面女子脱身的这一招，他曾在十几年前见过一次，正是极云功脱身技之“兔仰鹑突”，乃身遇死境时通过自伤来脱离致命危险的技巧之一。
极云功是云近山在八极拳的基础上加入轻功“追月步”改创，将身法运用到极致的功法。在云近山去世后，极云功也陪着他入土，可那蒙面女子居然懂得极云功的脱身技，这叫盘近川心怀忐忑。
云师兄除了亲生女儿若彩，只收过一个徒弟——如英。可云师兄从未传授过如英极云功，况且在云师兄逝世后，如英便不辞而别，不知去向；若彩就更不可能，她从小连武功都不愿意学，怎么可能如此精通八极，还会使兔仰鹑突？
盘近川百思不得其解：这蒙面女子与云师兄，究竟有何联系？！
“掌柜的，这小子如何处置？”
手下的提问将盘近川拉回现实处境，他冷着脸来到龙耳代面前，“跪下。”
龙耳代想也没想“噗通”一声跪下，双手作揖哀声求饶：“大哥，大爷，爹，亲爹啊！求求您放过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钱！我家里有钱，有好多好多钱！你都拿去，都拿去！你要是嫌不够，我家里还有亲戚当官的，他们、他们每年都能贪不少，你去找他们要，不要杀我啊——求您了！呜呜呜，让我活下去……”
盘近川对他所说的一切无动于衷，吐了一口血水，冷酷地说道：“我只想要你的命。”
“不要啊，大哥，不要啊——”
龙耳代嚎啕大哭，坑坑洼洼的脸上布满眼泪和鼻涕，满口黄牙令人作呕。
盘近川依旧只是冷冷地抬起手，“这招叫‘斩龙手’，你姓龙，正好，就用这招取你的命！”
他扬手成刀，一掌斩在龙耳代侧颈。
龙耳代的脖子在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中乍然对折，头与肩无力地撞在一块，像座诡异的雕像倒塌，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大，直直盯着地面，死不瞑目。
“收拾干净。”
盘近川淡淡地丢下四个字，转身离去。
康如初的目光一直维持在他脸上，但从他的表情中读不到任何波澜。
十一年血海深仇一夕得报，盘近川却像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既没有欣喜若狂，也不似如释重负，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可那毕竟是他的大仇人，手刃仇人之后，他的反应未免太过冷静。
康如初扭头去看龙耳代。他那诡异的死状让康如初想起当初云近山被撞得血肉模糊的景象，脑海中不禁跳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当初是盘近川走在前面云近山走在后面，被撞死的人是盘近川，那么龙耳代的下场还会这么惨吗？
康如初决定继续跟踪盘近川。
他偷偷溜出废弃工厂，很快在宽阔的人行道上锁定了盘近川的身影。
盘近川走得很慢很慢，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未免引起他的注意，康如初一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因此有几个拐角险些跟丢。
盘近川虽然看似心事重重，但他没有忘记摆脱自己杀人的嫌疑，离了人行道，一路专挑幽僻的小路走，避开摄像头，步行了将近两公里才进入地铁站，搭乘地铁前往目的地。
康如初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上了地铁，又出了站。
盘近川越走，周围的景色就越荒凉，最后竟然要上山。
“惊了个呆的，难道他把自己的秘密都藏在深山老林？”
康如初抬头望望山顶，看到半山腰的环境，他才恍然大悟：公墓地啊！刚刚亲手为自己的师兄报了仇，当然要来祭拜他，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喜讯。
不过……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郁郁寡欢，并不开心？
“师兄，不成器的师弟来看你了。”
盘近川走到云近山的墓碑前，伸出大拇指轻轻擦拭墓碑上云近山的遗像。遗像中，云近山表情含蓄。这是他生前唯一一张近景相片。
“师兄啊，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盘近川蹲下，注视着云近山的眼睛，“我刚刚亲手杀了龙耳代，为你报了仇！哈哈哈！”
康如初敏锐地觉察到，盘近川这三声“哈”中，带着几许癫狂。
果然，盘近川的下一句话与失去理智无异：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他从上衣内袋中拿出一个便携酒壶，举到云近山遗像前，“师兄啊，今晚的月色很好，你我兄弟二人，该举杯邀月痛饮，一醉方休！”
他遥敬明月，仰头灌酒，一口不停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辣烈的酒气呛得他眼泪直流，不住咳嗽。
“师兄啊，师兄！你不成器的师弟终于做成了一件事，你起来夸夸我啊，你起来啊！”
盘近川双膝跪地，抱着墓碑猛哭。哭了一阵，他突然双手捂面，哑着喉咙道：“师兄，我对不起你！我盘近川，对不起你云近山！我对不起曲霞，对不起若彩……是我害死了你，害死你的人是我啊！”
原本觉得盘近川的举动无聊，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信息并正打算闪人的康如初听到这句话，又蹲回了原位。
眼神游移间，他的余光瞥到了不远处一棵树冠上，那里居然有一道黑影。他调整眼镜角度，借着明亮的月色看清了那道黑影——是工厂里出手试图营救龙耳代的蒙面女子！看来，她的目标不是龙耳代，而是盘近川！
她会不会借机袭击盘近川？
康如初不由多看了蒙面女子几眼。
蒙面女子没有发现康如初，注意力全放在盘近川身上，不过她也并无动手伤人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盘近川的一举一动。
“害死你的人，其实是我，师兄……如果不是我贪生怕死，十一年前出车祸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啊！哈哈哈，这个秘密，我藏了十一年，整整十一年啊，哈哈哈！可是今天，我不想再藏了，我不想再憋在心里，不想再受无尽的煎熬了……”
盘近川将空酒壶丢到一边，抱住云近山的墓碑，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二十年前，我就觉醒了看见未来的能力，我能看见我的未来，能看见你的未来，能看见所有人的未来。虽然不能说出口，但我凭借这个能力确实做到了一些以前不敢想的事。我本以为可以依靠这个能力功成名就——我本来的确可以的，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我的死亡。哈哈哈，你敢相信么？我，亲眼看见我自己，在追月观大门前被龙耳代开车撞死！哈哈哈，2016年6月9日，是我盘近川的死期！”
被车撞死的人，本来应该是盘近川？
康如初屏住了呼吸。他看到，树上的蒙面女子也是对此大吃一惊，险些从树冠跌落。
“我不能死啊，那年我才二十出头，还没享受过人生的精彩，我怎么可以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那怎么办？哈哈哈！师兄，从小到大你都会保护我，你说强者保护弱者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你替我死啊！哈哈哈，你替我死！师兄，你替我死！哈哈哈！！！”
盘近川边哭边笑，状若疯癫，不断摇着墓碑，神智失常。
康如初不是第一次见识人性之恶，但听到盘近川的自白，他还是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中。
四周似乎一下子变得极度安静，只剩下盘近川渐渐微弱的哭笑声。
片刻之后，盘近川竟然恢复正常，像个没事人般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道：“师兄，我答应过你，我会替你好好照顾曲霞和若彩，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他随脚将酒壶远远踢开，双手插兜，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下了山。
康如初终于回过神来，抬头去看树冠上的蒙面女子，发现她已不见。
她就这么走了？惊了个呆的，还以为能再看一场武打戏呢。
康如初颇感无趣地撇了撇嘴，跟着盘近川下了山。
这次盘近川没有去别的地方，一路上买了不少酒边走边喝，最后进了一个高档小区，明显是回了自己家。
康如初还想跟进去看看他家的具体门牌号，但鬼鬼祟祟的行迹被小区的保安当贼人拦了下来，差点交送警察。
等他灰头土脸地离开高端小区保安亭，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地铁都快停运了。
“行了，任务完成，这些情报够交差了。赶紧回去吧，一会别赶不上地铁了……嘶，惊了个呆的，脚踝又肿了，唉，钱不好赚哟，希望以后别落下什么病根吧……”
他将摄录眼镜收进上衣内袋，像宝贝似的放好，一瘸一拐地走向地铁站。
他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车道上，有两个人坐在私家车里，正注视着他的背影。
“大半夜跟贩毒集团头目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哼，惊眉你说得没错，这个康如初果然有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