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说来意同道赠薄礼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9589字 发布时间:2023-10-08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六回 说来意同道赠薄礼 聚太学诸生逞私艺

耳听身后争吵远去,脚下 流水愈响,审青婷已踏至桥头。未逾几步,两个苍头百姓分从两边惶急赶过,前方还有一个,却不敢上桥,回看一眼,慌忙转身避去,直走岸边。只见他此前身后,早有一男五女要来过河。并辔都骑红马的是一对富贵母子,男在女左,白衣少年、狐裘贵妇,这厢望去便是女左男右。二马颜色稍淡,乃汉胡杂交配种,非安息原产,故奔跑耐力皆逊纯正名种,但能抗病,少了汗血。另有带剑四婢,紫白青红,两前两后,徒步相随。青婷望得真切,心道:“原来不是怕我。”

那一行人自也不会怕她,迎面径直而来,只是悠缓,似游玩方归。四婢分得甚开,所在四角,如站四隅,列成一个方阵,尽据桥路之宽,前后拉得更长,给出足够的安全距离,护行中间母子,甚显排场气势,两边就没了过往余地。审青婷长腿阔步,加快行速。两厢趋近,遇时已明显过了桥中,相互间还剩二丈许,渐渐都慢了,皆不肯先止一步。对面早见她居然不怕,此际都无意谦让,一婢叱之:“还不后退!”

审青婷刚在城门口受了一波气,这时再来一波,如何肯让,闻着对面飘来的浓郁芳香,胜那宫中寒梅,就地不动,打量起他们,于是两边俱停。按她所视,左边叱者乃一白衣剑婢,右边的紫衣,马后那边左红右青。对于母子二人,前边左紫右白,后边左青右红,正是四婢排行顺序。

期间审青婷先见白衣女婢苗条颀长,看似比自己还高二寸许,已是惊讶。待目光扫过,视及其余,四人竟都一个相貌,穿着打扮包括头型发式也是一样,全身上下只差颜色各异。当然,头发都是乌黑顺滑的。每人也仅一种主色,便是紫白青红相互区分,局部偶有些不同的点缀,大体清爽一色。先看容貌,皆蚕眉如墨,广目流泓,纤鼻秀挺,红唇薄浪,虽还远非绝色,也是一般的美丽,肤色亦深浅无二,个个白皙透嫩。再视青丝,头顶稍后梳一个圆髻,其下向后洒出一片瀑布,末端拢至腰臀中际,像一大片分出的辫形,却又放得宽松。额前燕尾分流,两翼不挡眉目,汇入两鬓,稍稍遮去耳朵上缘,左边垂过肩窝,点了左胸凸处,自是短的,右边极长,缕缕细分,却也分得模糊,犹似一片,最远到了大腿中段。复审衣裙款式,亦无不同,且多暴露,更无内衬,里外上下就止一层,不畏严寒。俱是缎衣覆背,身后下边连着长裙,上面自两侧向前围了酥胸,正中打个大结相连,尽裹双 峰,不漏些许尴尬。底下都不顾了,正面肚皮,柳腰两畔,胁肋胯上,一片雪白茫茫,尽情敞着。两臂袖短,上臂只覆一半,露着靠肘那半,却穿一个精铁护环。这个倒是四人全同,色亦例外,作淡淡的银灰,反光明亮,有半掌宽,上面容得一周圈圈相连的风云漩涡阳纹。前臂不露,又一对银灰色精铁之物,与上臂护环同质同色,乃露指护手,套起前臂半段,内含锦衬,质料颜色各同其衣,仿佛裁剩之余,从护手后边延伸出来,沿臂上溯至肘。又所谓长裙,不过一匹上好的连衣锦缎,围得甚低,于肚脐处交叠,向下淡淡的起些美观的褶皱波纹,就近少许,不多漫延,复用连环带钩在此固定不落。所谓带钩,自古即有,束腰之带按上环扣钩锁之类,用以闭合相连。此时此处都比主色稍深,好作区分。其带甚细,实为绞链细绳。钩在绳上,更为小巧,分从两边钩住一个居中的大环。其下连垂两个小环,作为坠饰,实为一物,乃又一大环反转绞动拗成的两个。三环内为金属,外涂染料,同于绳色。最上那大环,正贴着小腹,肚脐眼或藏或露,或半藏半露,四人倒有所异。脐下长裙,开叉甚高,且开在正面,一双白雪秀腿裙里若隐若现。裙之上沿、肚脐稍右,又升起一道甚细的银色绳链,贴肉斜过肚皮,稍左分叉,两条都向左外侧接至胁上衣下,侧面一前一后连了上衣,既是装点又是功用。两头系牢,上衣稍再降些,好多遮些暖些,下面裙再提高些,莫要落了复泄了春 光。但多数时这些分叉的吊链只是衣饰,看似紧贴皮肉绷得直,实际都是松的,长裙围腰全靠带钩束之不落。此际曳下,复露鞋袜,亦统一样式,各与自身衣裙相配同色。至于所带之剑,仅从鞘式外观看来,也都一个模样、一个尺寸、一样雕饰,唯独色泽各异,紫白青红,近着自己特色,并都甚长略宽,连剑柄在内足有五六尺,首先适合那最高者,于另三人似乎有些过重了,想必藏剑也是又重又长。剑柄非直,精铁之色,一如护臂、护手,中心通径是直的,外形却像蛇般螺旋弯曲,乃是凹纹缠绕相嵌,如此则合于拳握时指肚起伏间距,方便拿捏变化,且柄亦稍长,目测可容双手齐握,犹有余处。柄之凹纹内又缠一道细绳,看它色彩,与那束腰带钩之绳当属一种,深于主色,且绕得稀疏,都嵌在凹纹中,顺此蛇形螺纹走向紧紧贴着,既为装饰,又填补与握手间的空隙,增强舒适感,但不知是否会妨碍剑术发挥。

审青婷知道,这些异同,无论大小,皆是外表,并不重要,实在的是体格区分,令武学进道有了殊途。白婢最高,骨且宽阔,想必力气也大,又四肢最长,斗时手足俱远,咸为优势。紫婢低她一寸不到,犹过青婷寸许,但身材稍显丰腴,膂力更强。马后两个明显矮了,青婢清瘦,再低四五寸,已不及青婷,只是中人之姿,红婢则不足七尺之躯。

四婢以紫婢为首,便由她再度出言驱赶,声自严厉:“退过桥去,让我们先走!”审青婷踏进一步:“你们走得慢,我已过了一半。你们离岸最近,当是你们先退。”紫婢冷笑轻哼:“哪有我们退的道理。”青婷审势改口:“容我从中穿过,互不妨碍。”白婢回叱:“你是何人,胆敢到我们中间来!”紫婢亦叱:“夫人、少主在此,岂容你这外人无端靠近!”青婷再改口:“那就往中间靠些,容我边上通过。”紫婢傲然慢言:“我们既然不退,自也不让。”白婢随声:“我们怎会避你让你!须是你退!”青婷既知不可理会,又进半步。白婢仗着身高,按剑前迎,与她逼近。青婷目光方抬,再要细看马上母子二人,已碍了视线,只得继续看她。两厢咫尺,青婷见她左手虚握,提劲在下,升势已含,随时可能出剑,遂起十足戒备。

俩脸贴近,两厢静止。正对之间,两者前额纵向之心相错约二寸许,此即二人身高之差。白婢额心平了审青婷顶门,眉目之间、鼻梁起点,平了青婷额心,鼻尖则对她鼻梁起点,下唇半朵复对她的鼻尖,青婷下唇则与对方下巴尖儿齐高。常而言之,此即人头高短大致五等分之四处分割准线。若非极矮或巨大之人,首级之高常在八寸与尺二之间,又以九寸到一尺一最多。二人皆近八尺,超众之躯,青婷七尺七,白婢七尺九,故头亦相当,都少许超过一尺一寸,等分之线也都正好差了一级。

这时马上少年呼道:“别,别打!有,有话好……好说!”不知是“好说”还是“好好说”,听着像带口吃,且因瘦小,提声的同时更努力提身,原来他此刻也看不到整个儿的审青婷了。一旁其母虽厚裘罩体、内衬锦衣,犹自甚显丰腴颀硕,身长已及中人之姿,可算女中杰出。此际二人联辔,坐骑等高,他比母亲还矮半个多脑袋,若都下得地来,并身直立相较,加了腿长,怕是更为悬殊,瞧也难够七尺。

紫婢闻言侧头,就顺势转身,拱手抱剑请示:“此人带得兵刃,为免不测,决不能让她穿过。如何处置,敬请妇主明令我等!”对比她的铿锵有力,妇语稍迟,显得雍容尊贵,声自悠柔:“有兵刃倒不怕,只是不许她穿来,也不能让她先过,损我体面。须劝她退去,”忽转刚强,“不然就给点颜色尝尝!”

审青婷视线被挡,不见母子二人,只可聆听彼声。那少年话音固美,脆朗顺滑,甜出清灵,但轻浮若跳,显然还不够成熟,没点雄浑气势,只是间或含着少许沉淀,尚在成长佳期。妇音更好,惊艳绝妙,底蕴高傲,送出绵延缭绕,刚柔并济,如魔如妖。她那嗓门,仿佛丝竹在喉,于金银线上抹了糖水酒水,伴奏着矿洞中金石亢击,传来丰富气质、诱 惑气息,无比撩人醉人,又带一点温软如玉的压 迫感,丰满震撼。

审青婷首度来京,首次被京畿人物比了下去,固然自觉不如,尚不至于自惭形秽,况逢形势紧张,也无暇多虑此节,自忖使命在负,最重要的虽已圆满完成,但还剩了几桩事情,眼前这一门京师豪贵之家,到底背景多厚,势力多少,深浅几许,实力几何,都不好说,值此应对惜身,岂可贸然强逞,且一旦斗起,胜败不得猝分,纵可摆脱纠缠,必要迟往太学,何苦与她们争此无聊,便忍了委屈,把话好说:“你们不让,请容我让。”白婢犹叱:“早该知趣!还不快退!”青婷唇齿一紧,恼色稍纵即逝,心里骂她白痴,嘴上还在解释:“你们往里靠些,就像你这样居中也好,由我让在一边,放你们过去!”说完,欲右向斜出。对方兀自不肯,抬手拦下:“你这还不是我们让你!怎是你让!我们不让的,如今也不要你让了,只要你退!你若不退,就你那让法,跌水里让去!”青婷高声发问:“那么!我从尔等头顶上跃过,你看可好?”白婢怒增:“你敢!”后方青红二婢也听到了她的讽刺,左喝:“大胆!”右喝:“放肆!”前方白婢愈加逼近,防她真要过顶跃来,岂不辱了两位主人,复喝:“你究竟退不退!”正巧同时,紫婢得妇许可,也大步逼近过来,与白婢并肩怒目迫视,要她屈从。青婷无奈,苦心思定:“你们两个挡我一个,我纵退却,不算示弱。”遂渐拔步,慢慢倒行。

两婢看着得意,缓了霜容。身后妇呼:“站住!”审青婷愕然静止,候她言语。妇先示意二婢回复方阵队形,等她俩站定,见白婢更高大,又令二人交换,方谓远处:“想你也是有事急行,就许你让来,只是有些难度。”青婷更起戒心:“莫非想刁难我?”便问:“有何难事?”妇谓左婢:“边上容她半尺站了,不可再多。”白婢得令,低头看桥,竟非向里挪动,却向外一挪,“让”出桥内边缘四五寸宽来。

视此间距,约容大半只脚掌。这般站法,届时前有经过,后临深渠,必受挤压,或遭踩脚,虽靠护栏,但审青婷身材甚高,栏高只在胯 间,略微不慎,便要落水狼狈。这番安排,分明故意。青婷不惧考验,就去站位。妇令起行,白婢左手所持之剑略向外侧斜出,待从青婷身前贴着走过,有意剑柄撞她顶她,要她难堪,又脚下使绊,两头之力内外相反,盼她倒翻出去。寸间触碰瞬息,青婷宝匣抢先抵她剑鞘,不给她使出大力来,复较暗劲,借她小力踮脚抬跟,使出蜻蜓点水步法,避开她这一步之绊,再反踏对方出腿膝盖,就此蹬上桥栏,随即仅凭足趾之力、足尖之立,翩翩一个转身,沿边际捱了过去。自始至终,己剑备而不用,万一手段失败或脚下有错,落水前尚可及时出剑刺桥自救。就她这一阵精彩,妇稍动容,少年拍手叫好,白婢惊愕回视,三婢亦相注目。白婢方背向前行,误撞桥栏,险些自己翻出。同侧青婢唤她一声,虽是好意,却令她又一个踉跄,幸未跌倒,不然真可能翻出去了,赶紧调整身形步伐,正面前行,莫敢再视。

审青婷还在栏上,飘然当风,美若天仙。她也借这高处打量对方,正放她们一行通过,就近这边先看马上白衣少年富贵瘦弱,倒也瘦得精致、弱得俊俏。只见他长发披肩,愈似削条,发复坠及双肩之前,上面又平着额前发际延至两鬓,一路垂之如瀑,整齐清爽如幕,越往后越多越长。到两鬓高处脑门之上,双双白巾缠绕。不同的是,右侧那边巾带指宽,绕起连环三圈,与发共相垂荡,算个花样,左侧这边二指宽,只绕一圈,弄一个简单干净,就此各从深处发根裹起一段,理出一梳,却不明显,都埋在大片整体之中,盖了双耳,不知生得怎样。另三官却都纤细秀巧,唯独目大且广,都从眼角顺着眼眶下沿细细的描出深红,盛着眼底、珠眸,犹如一对长条形的红木宝匣格内各置白玉,复各枕玛瑙。这时望来,就和审青婷互相对着不放。想他既不立髻,更未加冠,多未成年,竟如此无礼直视不舍。青婷忙不看他,目光掠过,投他母亲,并非完全的真面目,却已浓妆艳抹,自眼眶、眼袋以降,胭脂涂得比她儿子更多、更红、更鲜艳,复混别色颜料,深浅明暗变化之中,仿佛伤心垂泪,滴泪带血。

这是大将军梁冀正妻孙寿首创的时尚妆容,谓之啼泪妆。另有四配,愁眉妆、龋齿笑、坠马髻、折腰步。合计五态,皆不寻常,共为流行。愁眉妆与啼泪妆上下呼应,连称愁眉啼泪妆。前者以细眉多作曲折,蜿蜒绵密,如皱眉头,多生薄愁,一贯平时,纵不愁时,亦在愁意,及其发愁,愁上加愁,可得深愁。龋齿笑并非当真蛀牙,却仿此痛苦状,疼里带起微笑,并添情貌,别具意境之美,引人怜爱。坠马髻便是髻不在中,须有些重量,却由侧旁偏出,大半悬在头外,似欲坠离,看似危机,将俊俏险境投入观者人心,从中得美。折腰步乃诸般根基,行走时一步一折腰,配那坠马髻摇摇欲坠,再加愁眉啼泪,捂齿痛苦强笑,就全身上下无不楚楚动人、媚惑诱人了。

这股时尚,先由年轻时的孙寿带起,一度风糜京师,凡为女子,莫不乐于竞相追效。今看此妇,已显三态,只差上面龋齿笑、下面折腰步。她或许早都具备了,只是暂时未笑,且身在马上,其步未现。曾经的流行,如今犹遗余景。审青婷到京多日,已目睹过一些这样打扮的女人,贫富尊贱皆有,年轻者稍多,中年亦然,老幼最少,自都是慕名羡美模仿孙寿,或只取一种,专作精致,或若干搭配,别出心裁,还独未见识五样俱全者。

马上妇瞥审青婷,又视她刚才桥栏上所经之段,寻思:“这桥栏也不帮我,回头叫人将这桥拆了。嗯,此道直通我的府邸,我常要走的,不如叫我夫君申奏皇帝造座新的石桥来。须比那平城门的更好,也得是栏上有那玲珑可观的石尊雕像。那里的象征天子气度,都是龙像,我夫君好歹也是武将,就都虎像好了……不不,我也造龙像,我不就是属龙的。”她受小挫之后恢复得意,非但不怪对方,却好生感谢给她带来的提醒,让她有了这个计划。

白衣少年始终面朝红颜,慢慢经过时,一双俊目直勾勾盯得更紧,嘴角拉向两边,泛起狐狸般可爱笑容。过得少许,审青婷望妇背影,而少年仍在努力撇身回头看她,实在转不动了,看不到她了,就换向另一边转,更看不到她了。此际青婢亦方贴身过去,期间思量:“你宝剑未出,已然如此,若肯出剑,适才或已取了她的性命。主人又没命我出战,我何必冒险犯你。”只因有了同伴前车之鉴,未敢再施暗算。

这厢审青婷落地沉思,渐起怀疑。二人若乃大将军正妻和独子,杀了他们,岂不是为天下苍生彻底出了一口恶气,于她有名无利,却是天大的功劳,何惜一身。犹豫中且望且听,自赖内功助耳,得闻母子对话:“娘,何不将将她要……要来?”“你已有几个了?还不知足。”

似受言辱,红颜拔步,远远的跟了上去,要再听些详细:“我那……几……几个都是……是使唤的丫鬟,没一个正室,只有西……门峰小妹那……那一个侧室,却是他大……妹不不肯,方许这小小的给我。”“哈哈哈,既有侧室,何愁没有正室,扶正便是了,却迟迟不扶,定是故意空着,就想多娶。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

又是西门峰!于她还是西门风,审青婷必要再听:“娘是知道的,我最……最喜欢他大妹,空……空着正室之位,就……就等她呢。”“呵呵呵,既然空着,那就等着呗。今又要她做甚?这等江湖浪荡女子,我可不敢收。非我怕她,实是怕你被她伤了害了。须知如今的武林中人,有许多正痴心妄想,要杀我们成功成名呢!”

天下为富不仁者何其多,岂止梁冀一门,该死的不少。妇出此言,未必就是冀妻,似觉有人尾随跟踪,似在故意话里撩拨,但于审青婷耳中听来更像孙寿,越想越像,疑虑暴增,步履渐快,顷刻赶近。妇真的发觉了,扭身一瞥,既是看她,也是示下。青红二婢会意,止步回望,就等她来。青婷到了,要从中间过。二婢靠拢,各出左右一臂,叉手拦住。青婷止曰:“大路朝天,各走各的,还能把道都封了?”红婢曰:“只是请你远些。”青婷曰:“我不到你们中间来,就请两位快快走去,走得快些,别妨了我的行程。”二婢再也拿不出话来,却也不肯退让。青婷高斥:“按着道理,耽误我的时辰,我若急了,便踢你们下水,须怪不得我!”二婢对视,犹豫中听得妇声传来,竟也是喝斥她俩:“谁叫你们拦的?还不回来!”二婢两头委屈,不甘而去。青婷复行,步快犹随,虽是走态,不输二人奔跑,就保持一段距离,不赶超她们。

此前妇既唤毕,本已正过头去,近岸时听得动静,又回瞥一眼,蓦见此状,再现一丝惊容,旋逝表情,话带不屑:“随她跟来,只当是个跟屁虫。”马上少年始终努力回望,即听即笑:“嘻嘻,跟屁虫!”却见眼前桥面平岸,马已出桥登陆。一行人并不转向掖门,径投正门入城。卫兵未加阻拦,稍后只看审青婷,就等她到,复欲挡她。青婷暗忖:“这等婆娘,无论是不是妖妇孙寿,必然显贵无疑。他们自然认得,故只会为难我。如此又要一番周旋,不如算了吧。”到了门前,思犹未尽,便先停下,望那少年背影,心想:“他还十分年轻,显然没到做官的年纪。梁冀只有一子,已任河南尹,多半不是他。”

正门口两卫士看她有些愣神,左边先曰:“怎么又是你?刚才不是说了,这里是中道大门,不容百姓过往。”右边的好意提醒:“请走掖门吧。”言时身稍倾出,撇头掌指其侧北边。此间城楼下,墙体宽厚凸出,他动作太小,根本看不到两傍深处几丈内的小掖门,仅仅做个样子,态度还算不错。

审青婷听毕前者所言,芳心业已震惊:“中道禁行!那么她们……”后者提醒俱随风过,未入其耳,当即目光一凛,视线追妇背影,并问这厢二人:“她们是……”对方知其要问什么,左边先起一声:“她们?”神色亦扬,颇有些狐假虎威,更不屑回答。右曰:“马上那位贵妇人就是襄城君。”怕她不懂,再续详细:“大将军正妻,颍川孙氏。”

审青婷早猜得几分,闻言依然再惊了一次,芳心复陷踌躇:“我要不要追杀她们?!我还有任务没完成,师兄也还没拜访……可那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而眼前……”门口二人见她又在愣神,左边笑之:“你虽美丽,却不能和她相比。”右边解释:“她受大将军宠爱,故可无礼。”里面的也起了议论:“何止无礼,是无法无天吧!”“大将军不是爱她,是怕着她。”“既爱且怕。”“只是怕她,故也只是宠着。”……

一时众说纷纭,原来妇已远去,都听不到了,故敢放胆乱言。审青婷也急了,不曾稍加理会他们,只想着一旦孙寿归邸,自己身单力薄,潜入刺杀,毫无胜机,净顾着反复思量:“杀得此妇,梁冀会不会痛心?倘若不会,我自徒劳……何止徒劳,怕要白白捐了性命!不过……至少削了他亲家的实力……要不杀他?他就是河南尹……梁冀独子!”蓦然计定:“杀了他,可教梁贼绝后!”

左边南侧掖门,之前已有过冲突,便转往另一个。依然要盘问,这次审中郎的宝匣毫不管用。争执少许,孙寿一行已然不见。审青婷情急之下反而冷静下来,暗叹:“他们阻我,实也救我。”却又心生疑窦:“此街直达国 贼夫妇二府,我眼力不差,既望得那两处,怎这么快就不见了妖妇?难道她并不回家,转去了别处?”好在既已进城无望,此节便非要紧,只是稍微一虑。正待南去,掖门那头进来一卫士,先叫住了她,再向此间四人传令:“襄城君有请这位女子从正门入城。”

若非自信内功耳力,审青婷必觉听错了,经向来者确认,复受其请,引出城外,南行几丈,转进正门。期间思定:“她自找死来了,机会难得!只要她在,必要杀她!”此际却不见她,唯见对门口右侧缺一卫士,必是他传话引路,自要问之。他道:“孙夫人只是请你,又没说要等你。”青婷神色一动,旋即轻叹:“可惜了。”心中庆幸:“我也不必死了。”对方步急归位,青婷步慢犹豫,还有没有进城的必要,终想:“去看看那两座豪邸也不错。”

甫过甬道一半,前方门外,左右各转进一人,竟乃青红二婢。复入一骑,座下汗血宝马,正是白衣美少年,河南尹梁胤,一见美女便呼:“大美人,我们又……又见面了!”即听对门亦起一声:“说是去都厕,就知来使坏!”审青婷回头一视,却是孙寿那一骑,带着紫白二婢也进了甬道。母子笑对,胤颜甚僵,虽感意外,犹问:“娘怎猜得我……我回到这里?”寿即反问:“都快到家了,就这点路还憋不住?外面的厕所,有家里香?!你怎突然就不爱干净了,不介意了?”梁胤讪然无措,随口强辩:“京城的都厕,都……都挂了香……香料,也……不臭的,打扫得也……很干净。”又随便乱问:“娘来……做甚?怎从城……城外来的?”孙寿朗声:“助你一臂,堵她后路。”胤目闪烁,忽然恍然,骤然大喜:“娘肯收她啦!我能娶她啦!”高兴之下竟不口吃了,寿忙喝止其声:“休乐!我暂不放行,只为看她武艺。你要娶她,须知她武学路数,可是我们逍遥道上的。”胤觉还有希望,噤若寒蝉,笑容转淡,敛不尽的笑意,就此但凭母意。

这一阵词锋往返,倒似凉了审青婷。她屡次侧身或回头,两边皆视,听得多了,也懒得再动,心里犹动:“看我武艺?似乎你也会些本领,我不来找你,你却找我麻烦,且顺机会杀你们几个。纵然杀不干净,由此出城,尚不难走脱。”遂面向孙寿,与她对视,看她如何。俄顷寿问:“之前在桥上欣赏了你的好本事,步法不错,似亦逍遥一道,是也不是?”见她不语,又问:“你从谁而学?”青婷莫答,寿且微笑一下:“逍遥逍遥,无谓名分,否则也不逍遥了。你纵与我有些牵连,你我也是形同陌路,我自不会借口为难,更不会因此饶你让你。”青婷仍未吭声,寿不知她的顾虑,复谓:“此间并无闲人往来,也没人敢阻止你我私斗切磋。只要不出人命,便也无人敢去告官,也告不得我们私斗。”

这话显然也是说给城门六卫士听的,言时环顾两边,皆似垂首示服。梁胤随母一并得意,大声补上一句:“还是我……选的地方好!”孙寿回赞:“乖小子,总算替娘做了件好事。”梁胤“嘿嘿”一笑,又灵机一动,指令中间二卫士:“你俩不不要站此碍……碍事,前后各……各将门口挡了,不许外……面的观看,也……也不准放……放进一个来!无……我母亲之命,更不能放……放走一个!”

孙寿见都就位,问审青婷:“现在你还有什么顾虑?”言稍得意:“且让我试你身手,你也大可放手一搏,尽情发挥,让我看得足够精彩!”青婷终曰:“我所学甚杂,只怕累了你的眼神,误了我的行程。”寿笑:“你若肯自报家门,自陈师承来历,便不需我试,不误行程。”

审青婷问:“我先试你如何?”这话犯尊,白婢桥上吃过她亏,但升愠色,复进一步,未敢嗔声。另三婢各出两步,齐斥青婷无礼。孙寿止之,转谓青婷:“我自小养尊处优,吃不得大苦,练武是为理气健身,实战弱了,莫敢现丑,且容下人奉陪。”目光扫过:“你们谁先?”四婢皆曾目睹青婷之能,无人敢应。寿忽指一人:“你曾输她一回,今去赢回。”

白婢硬着头皮大步向前,自忖近战绝无把握,惟仗身高略优,或可侥幸胜她一招半式,就在对方腿程之外先起一脚!审青婷出腿封腿,急碰数下,连挡两招,既明其意,不图欺近,第三招稍微迟些,等她式老,就近截击,寻她小腿上穴位狠踢。孙寿识破即呼:“逍遥腿!我又试出你了!”青婷受其声扰,半途足缓微毫,至偏一分,未能中穴,只将敌人踢疼,解了攻势。白婢收腿,换腿再来,踢过则换,或踢或换,急换疾踢。青婷不换,右腿频出,见腿封腿,处处先机,都不曾高了。

腿战技击,若非遇得胜敌伤敌良机,出腿通常宜低不宜高,击处多在膝盖上下,最多平胯,否则瞬间单腿支撑站立,容易失去重心,且移动不利,难免被敌所乘。那些一味高踢高打的好看花样,多为表演场上的功夫。二人深知武学禁忌,如此斗法,各无大破绽。梁胤看不过瘾,连连叫唤:“踢高些,踢踢高些!……再再高些!……打她脑袋!……打,打!……好……打呀!……”也不知要谁打谁,帮着哪边,激动时一手握缰绳,一手奋起挥舞。孙寿瞪他一眼,只因甬道间有些距离,他也看不见。

既然地方有限,审青婷弗欲靠近两头敌人,并不怎么移动。白婢正面屡攻无效,渐渐绕她走起。青婷每每随之稍转略移,始终正对,只是不可再仅凭一条右腿应对攻防。当此游刃有余,反击战胜对方实乃早晚之事,便还有些盘算,思之亦暇。看这阵仗,孙寿是想遣其四婢挨个来试,如要除她本人,正好先折她羽翼,不然两厢混斗,自己独战多数,并无全歼把握。怎奈若先杀伤一二,可能激起寿怒,提早引来围攻,抑或触发她的警觉,只要她决意逃走,一则骑马,二赖手下断后,三虑城门六卫士届时多半也站她那边,愿做她的护盾,而这声势一大,或将招来更多官兵。

审青婷且斗且思,未得计较,能胜不胜,前后拖了三十余招,终于有了大略眉目,便是设法消耗四人,直至她们近乎力竭,遂问:“在下要事在身,不能奉陪太久,但求速决,你我比个内力如何?”数招之间未见回答,又问了一句。白婢斗中声疾:“我不会拼内力!”青婷脚步加快,因左手同握剑鞘和书匣,只起右拳连进数式,要迫她就范。对方也一样,只差没匣,便得右拳左鞘并用,不被压制。青婷趁此优势先退,再乘分际快人快语:“并非要你真气直接比拼,便是拳掌相抵,内力催劲。瞧你也使内功,怎就不会了!”白婢反 攻一拳不中,想她主动提的,必有恃无恐,就是不肯:“知你了得,我不上当!”青婷暗忖不妙,单以外门功夫耗她,不知要几百回合,纵以一合一个照面一招而计,四人累计所需犹过千招,自己哪里等得起,不如先重伤一人再说。

那边孙寿看得性起直呼:“都是逍遥拳,不错!”原来二人这一个来回都用上了逍遥拳法,配合着逍遥步法。此系逍遥一道武学上下根基,最不限于本道流传,修习者最多,彼此间交流也多。审青婷虽只看了一招拳式,但腿法步法已领教多时,自知会得没对手多,想必拳法也是,多胜在内功底子,兼涉家传、墨门等多方技艺。而寿这一呼于“拳、错”二字上着音甚重,且带明显变调,便是提醒白婢不要用拳,仍须腿战远攻。

白婢会意,先退忽进,右脚奔敌左边胯侧扫来。审青婷左手二物,不便抵挡,递时带些内力逼剑出鞘半尺,露刃迎她脚背。对方逍遥腿法未遑多让,触前瞬间遇此变故,刹那再起变化,足已勾她鞘上,撤时欲夺剑而去。青婷右脚亦起,垫她腿肚,左手也有应变,两头使力,脱此困境,剑未失去,却留敌我二腿交叉不落,且越抬越高。白婢分量在上,竟压她不住,眼见升势慢起,已无力收回。

梁胤又在叫好,忽然跳下马来,呼喝声中不停催这情势,意欲二人腿再高些,好看裙底风光。众人面前他还有些廉耻,总算没猫腰、没蹲身。白婢柔韧不如对手,这般相持已颇有些难受,但给他一搅和,审青婷自是不能成全恶意,两腿升势到此为止,左手剑鞘递出,露刃抹她胫足内弯。白婢腿长,本不够自救,好在她剑鞘也长,适时亦递,及时到了,护腿格刃,却也就此被对方剑鞘按于自己腿上,夹在中间不能撤回。

审青婷使这两下,伤敌固佳,不然实亦诱她出剑,令她势穷再无后招。二人力聚一处,较劲其间,白婢被动自保,莫能率先求变。青婷右腿忽落,左腿倏起,由外侧向内、经下方而上,斜踢她外膝眼下三寸胫骨外侧约一横指处的“足三里”,乃下肢三大破轻功要穴之一,被点中或受重创,可令这一肢麻木不灵,行动困难。白婢正努力放落右腿,对方蓦一撤力,自是降势骤疾,而青婷左击复来,已聚全力,且去势略迟,专等她腿落到。敌我两股大力刹那会合,都击此足三里穴上,虽非内力侵透,但外力甚巨,顿时奏效,痛起半边身。此穴既属足阳明胃经,便是通着脾胃出气,按摩疏导可缓解这一处所应脏腑滞胀,现遭重创,即刻不畅,白婢战斗中气血本急,感觉腹脘一带堵得难受起来。

审青婷不等她难受加剧,趁她右腿弹起难收,自己左腿方落,足掌尚未着地,不惜瞬间凌空失据,右腿蹬地再起,自右疾至踢她内踝尖上三寸胫骨后缘“三阴交”。穴属足太阴脾经,复当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之所会。人体之中,肝气导筋主行,肾气入骨主立,凡因二者之劳,小腿疲软酸胀之感多由此穴而起,复扩向周围,或漫延而升。此处三大阴脉交汇,共济丹阳,实以肝气、肾水宣、泄并疏、解脾胃湿热,被点中或受重创后,非但下肢麻木失灵,更将逆伤丹田气机。内既滞损,外形亦僵,站立行走皆不善,轻功自破。

这便是第二处,第三处乃脚底脚心涌泉穴。审青婷身高略逊,兼这白婢有意保持距离,腿法相攻常难够及,开斗以来思路一直都是见机截击或乘隙反击,只求先伤对方一肢,也算胜了。她纵不认,继续斗来也讨不了好。弹指间接连两番奏功,青婷得势不饶,右腿尚在归途,左足已着地踏实,迅即再起,三度出脚。因之前那两记,身形两动,左边藏剑之鞘压力已虚,右腿也早不复为垫,对方剑得自由,腿亦当收,而己身却再刹那凌空,不易变通,故这一次踢去,未敢深进,须防她出剑截斩,止追她脚底,正中“涌泉”。

虽中力浅,但追前两次效果,合着也足以令她站立不稳、行走艰难,遑论奔跃飞腾。斯时所见,谁的优势,谁的劣势,谁都看得明白。白婢纵不肯退,额上虚汗,背心冷汗,脚心钻痛,胫痛愈剧,全身微微发抖,已无先攻之能。孙寿不欲损此一婢,紫婢得令将她扶回,复自请战:“我去会会这婆娘!”寿曰:“汝既为首,不可轻出。”

青婢得令遂出,审青婷看她矮些,实亦不算矮,只因自己太高,且仗优势故问:“你也要和我比这腿法?”婢不示弱:“虽然会些,却没她好,就剑法上斗斗。”青婷正中下怀,郑重声明:“刀剑无眼,万一伤了残了,甚至丢了性命,不可怨我!”婢怯犹豫,待听孙寿朗声许之,只得缓步上前,同时缓缓拔剑。

审青婷凝视距离,左手鞘与匣渐渐握紧了,突然一步纵去,剑已呛声离鞘在手,复一步挺剑刺到!青婢一惊一快,剑亦在手,龙吟之后格声便起,接连不断。其剑确实很长,虽宽若寻常,似乎略微多点,但两面剑脊中厚,足与宽比,分量果然不轻,此刻却都是劣势。终是她第一剑出慢了,迩来急难扳回,十招之内皆落下风。那边孙寿叫好:“逍遥剑!”

二者同艺激战,青婢得自逍遥正传,审青婷却从母间接转学,初在儿时先得根基,后于甘陵被双亲探望期间断断续续再蒙深传,终不完整,二十招内剑式已多重复,三十余招犹莫能胜,想要辅以墨门剑术,恐遭看破,露了身分。孙寿叫停:“刀剑无眼,到此为止,再比别的。”青婷不甘,但也无奈。二人各取守势,相机退开,寿已另呼一人。

红婢见同伴回至,交剑与她,空着双手迎上前,边说边握起双拳:“逍遥拳,这里我最精,乃‘拳仙’师伯亲传。适才见你也会,就来比比。”看这女中偏矮的身材,审青婷视线低下,惊意升起,北邙碑第三块所记“逍遥三仙”,气仙、拳仙、剑仙,乃逍遥道上宗师级高手,任何一人在此,无论相助哪方,都是一边倒的局面,其师承可谓震撼。接着又来一句:“你单拳难是我的对手,且放了物事,与我公平一战。”青婷思之未决,孙寿已曰:“我等六人,她止一人,岂肯轻舍兵器、要物。”梁胤来劲了:“我不……会武功,只……会乱打,可……可不算呐!”寿回他一句:“难道你不是人?”讪然对笑间得一计较,转谓二人:“你俩就站三尺内,不准移动,各凭单手较量,如此可速分胜负。”青婷听不惯她主人般的口气,竟将自己也命令了,但思这等斗法便于力胜,且更易伤敌,遂隐忍默许。

于是面向而立,复各横错一步,对了右侧。红婢身矮,当属灵巧,果然拳法轻飘,快过审青婷些许,又出手过低,颇难应付。青婷若非气力远胜,便要落败。至于各弃身法,一个敏捷,一个步长,损失倒也相当。青婷防守居多,反击皆不彻底,故而不胜。久之得一计较,见她一拳径奔右胁打来,并不作拆解,也是一拳回击过去,落点肩胸之际,自己这边欲凭功力、体质强受她一击,便也打她一个重伤,虽将略迟少许,但眼下都不准移动,自然都躲避不开,青婷内功倍之有余,大可放胆硬拼,速胜此局。

彼自不敢,回手格挡已无可能,就近拿了对方臂膀,只图缓解来势。审青婷料这一拳已伤不了她,打得赢得便结束了,故不肯胜,放过了机会,回手之际忙也同样拿她。二人皆不擅指抓功夫,却俱有内力护体,两臂紧贴,虽都指陷皮肉,隐隐皆疼,各不能以指劲抓力破衣伤害。相持些时,疼痛加剧,一先一后各稍松手,互沿彼此胳臂外侧顺势滑回,到了腕际相遇,各自摆脱,两手方寸之间复起小巧招数快速对拆,令人眼花缭乱。

远处孙寿又呼一声:“好!逍遥掌。”这厢已急换六式,终是审青婷技高,练过不止一种掌法,最后一式拳忽换掌,握得彼拳,就徐徐加力,非但要她疼,更欲伤其手骨,甚或断她两三根手指。红婢忍痛运功,送气到拳,满满已极,充塞皮肉之间,全拳整劲,保脉护骨。

孙寿见状,蓦再叫停。审青婷几分着恼,故作倍添,提气高声:“我每在优势,你就这般,算什么风度!”寿且笑谓:“算你赢了,都罢手吧。”青婷假允,决心赌一把,量她不会为此一个下人轻易动怒,当即松掌放拳,趁此拳退,突然握拳对拳猛击。本意是在红婢收气回劲局部势弱之时,以亢击虚挫伤其腕。彼自不防,反应甚快,此拳复迎,固然仓促,尚得之前一半劲道,却弄巧成拙,腕虽免伤,力莫能当,敌劲沿臂上传至右边肩胸之际,揪起一阵疼,非但肌肉内伤,人亦倒飞出去,落向梁胤那边。他伸双臂快移几步,要接一个美人入怀。孙寿乍见方忧,呼之不及。青婢一声“公子小心”,同时一阵碎步一阵风,七步内赶到身边,将他撞开,替他接了。梁胤踉跄定身后正欲斥之,然见她竟也站立不住,直退到门口,人已仰面而斜,被此前受他差遣居中挡门的卫士郎横戟推住,却还远远不够,另两侧卫士亦交戟垫背,三人奋力扶起,她才没有跌倒。

对面孙寿稍怒,责问:“我已认输,你为何还要伤她!”审青婷早预回词,此时快答:“恼你两番裁判不公又阻我多时,就伤你一两个下人,你不会心疼那点医药费吧?”寿暂无语,马前紫婢叱过一句,回身拱手抱剑:“容我会会她!”寿提下颚微微一冲,慢言许之:“只剩你了,自然是你。”婢应:“是!”撤礼回身,大步疾行上前且右掌慢慢升起同时疾语:“看你刚才最后那几式当为逍遥掌法,正巧我也会得,就来会你!”话尽人近,单掌疾探!

既探且试,内藏变化,招式莫老,看似汹涌,暗留余地,始终虚实兼备。审青婷与她拆解一阵,知她艺精,自己那点零碎实所莫及,惟有力胜,于是再将逍遥拳夹杂并使,旋见对方也能如此,且更丰富。

逍遥掌,在逍遥道诸般根基武学中算个另类,由外行人看来真无几分逍遥风度,盖其刚正大气、朴实无华,全然不同于其它几门技艺的飘逸潇洒、灵气缥缈。但逍遥一念岂是这般狭义,沛然正道岂无逍遥分。云游万里,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固为逍遥;高山屹立,至静持重,无欲则刚,何尝不是又一种内在自在的逍遥。守正之辈,不为外界名利所动,坚持我道,不失自我,全性全德,恬淡自足,虽未必具有逍遥外相,心诚已然。若举人物,既有道家庄生放飞于淤泥之中,亦闻儒门颜回甘贫于穷巷之里。

不知上理者,纵然掌法多术,境界在下。虽知未达,亦不足至境。四婢出身贫贱,后转入豪门侍奉权贵,从来奴颜承上,此生至今哪来的逍遥境。迩来斗急,二人俱莫能言,因前一场约定,皆单手对搏,更少了灵活变通。审青婷久历侠道,虽受义理约束,但人身自由,且人在江湖,天地间任其往来,见识日益增长,气度亦渐开阔,此刻所会掌法招数少之,综合胜之,很快占了上风。紫婢故先出腿,青婷亦应,上下并斗。因无前言,约非定数,故也无从指责。婢得出奇稍挽劣势,但步法腿法更非所长,慢慢又不行了。青婷忽起一掌,彼无余地,惟对掌硬接,于是都不再移动,各自双脚踏实,尽起全力,拼起内功。俄而婢汗,转取守势,却也自知如此亦莫可久持,趁早分出小力,留由左臂率起,不援右手,其鞘直进,要捅对面肩窝。青婷冷笑,无需左手帮忙,趁她右掌少力,自己这掌就此瞬间稍微歇一下劲,得与后劲合并,倏复加劲回力,震她右掌暂退,乘此反力亦退,却不尽回,半途转向外侧带她左臂,先于其臂内侧牵制攻势,再沿臂退过三尺,都靠了腕际,期间掌已贴臂翻到外侧,劲转内向,一并绕返中路,消灭她这股分兵之力后,己力犹盛,继续当胸推进。紫婢左手不得自主,还起右掌共同抵抗,双手拱鞘,横挡对方单掌。

审青婷内力充盈,虽无排山倒海之威,亦近江河奔腾之势。拼不须臾,对方已虚。青婷觉得够了,便如前般故事,掌力蓦收,旋再暴发,将她震出。紫婢身起,飞向身后。孙寿望其来势,当落马前,却自贵身分,不愿下马救之,尚觉单手可够,就待马上接她一下,多半接不住,也不必倾尽全力,只需消些坠势,让她摔得轻些。紫婢哪知后面情况,空中先谋自救,运功沉气自坠,眼看落不到马前。只因身处半空,四面无藉,她这一记实为横势略化坠势,整势并不多消,坠势反而愈疾,眼看要跌得重了,故当双足着地之际,再使一个团缩技巧,滚身卸力,得近马蹄,直身复起,立于寿前。后者坐高临下,望她前面一道斑斑点点零星血迹,颇是鲜红夺目,知已内伤不轻,便左手稍拽缰绳,先让马首偏过,己身侧倾斜出,右掌欲按前者右肩,好自肩井穴透下一股真气,寻内伤处通其气血淤积。俯身之际却还勉强够得,然寿颇有自尊,莫肯太过低身,遂复直躯,换右脚离镫踏至,鞋临耳边。紫婢余光微瞥,莫敢动弹,俄再一口血喷出,其色稍暗,登知化瘀有效。

审青婷这厢看来,心起意外震惊:“竟能脚底输气缓解伤势,此妇不容小觑!我当先谋退路,不可再与她们争缠下去。”那边孙寿归足,微笑过来:“我平日养生有度,全身气息畅通,故得此法。今且救人,动作不雅,请勿见笑!”辞虽谦虚,神态得意。青婷迎话上前几步:“都比过了,请放行吧。”寿未及答,对面梁胤先叫起来:“别,别放……放……”

儿子放不出话来,母问:“留她做甚?”儿得换言:“做媳妇!”这句太短,没机会口吃。母曰:“你早已有一个了,且你年纪还小,不可奢望太多。”儿曰:“那就做我师……父!她不很……很能吗?又又会……会……”母知其意,是说人家也会逍遥武学,却斥:“放肆!她做你师父,岂不与我平了辈了!”儿忙改口:“就做师姐,也……也教得。”母提声音:“她虽能耐,尚有师叔教你,还比不得她!”儿笑:“师叔是……是我……长辈,有些地……地方不不太……方便。”母肃然冷笑:“你和师叔还不方便?我怎么听说你们之间很方便呢。”儿心一跳,白脸速红,就不做声了。

最后两句颇有暧昧,审青婷也听得出些,只是无暇理会,又已拔步前行。梁胤神色大急,便无口吃:“但教有她,可不烦师叔了!”孙寿面升严厉:“我留不住她,难道你要我亲自下场与她较量!”胤忙频指四婢,忽这个忽那个,同时疾呼:“阵阵,阵!阵……”青婷以为是“朕”,止步一回眸,见他猴急情状,实在忍俊不禁,就这一笑令他大唤一声:“还有阵!”又不口吃了:“四正四隅,八荒剑阵!”青婷方回首续行,心先一凛:“难道她们是第八块北邙碑上‘八荒剑婢’中的四个?”思间步慢:“……武艺虽算高强,实比我差。我尚且不在碑上,她们竟……还有四个没在,兴许四强四弱,这四个是凑名声的。”正听寿曰:“只有‘四隅’,没有‘四正’,如何结阵。”胤曰:“就四人也够一……一个阵了!”寿见青婷将近,暗忖:“她会逍遥武学,若能收为己用,倒也不错。”便推掌示止,见停复问:“我不要你做媳妇,只做我府上一位武师,可还愿意?”青婷曰:“今有要事在身,恕难奉命,且容日后拜会。”寿身前倾,俯视其曰:“我重金聘你,随你开价。”青婷曰:“确有要事,不是推辞。”寿恼她不识好歹,直躯侧首无视,神色无奈且心中不屑,食中二指放手一招,撇嘴拖声长叹:“结阵!拦了!”

环视四婢三伤,审青婷故意呼道:“你家主人毫不体恤尔等!”四人闻言相觑,却莫敢不进。紫婢内伤最重,青婢无伤,扶她一同上前。红婢内伤是在右边肩胸肌肉,脏腑没事,只恐右手使不动大剑,便握了剑鞘,空出左手上前。白婢右腿经络已畅通大半,好在大剑鞘长,就拄之上前,稍带一点瘸。这般围到,五人站定,四婢四隅,青婷垓心。

良久皆不动,审青婷冷声轻问:“怎不出手?比剑比拳?”紫婢拔剑先指:“既是拦你,必尽全力!”随即三面三响,三剑相继离鞘,只因器重,起式俱垂身侧。紫婢言过,自亦如是。青婷环视,果然都一样的精铁之剑,长短宽厚并色泽样式无有不同,且视一阵,犹不见动:“怎不出剑?”这一问并无回答,再三连问,亦都沉默不动。那边孙寿故曰:“八荒剑阵,四正四隅。正面皆寻常直剑,主在攻击;四角大剑既厚且长,主在防御,非限自守,更援他人。今日缺了四剑,你若不先动,她们恐亦不会出手。就这么拖着,你不想走了么?”

审青婷出剑在手,梁胤大喊:“等……等一下!”径自跑来:“慢……慢慢来!”孙寿喝之:“你干什么!”梁胤停曰:“今少四婢,她们几个不……不同处太多,不……足以惑人。我给她们调……调整些。”青婷暗想:“原来孪生同胞布阵是为迷惑敌人。”正听寿问:“你要调哪些?”胤答:“别……的还好,就就是肚脐处大……有不同,都要一……一样了!”寿愠:“我的侍婢你也敢调 戏!”梁胤讪然笑谓:“不……不调一样,敌……人好认。”寿曰:“你且回去,由她们自己调来。”胤依旧笑:“都站站定了,她们一……分心,敌……人就跑了!”寿笑:“你定要揩油,也罢!快点!”

梁胤奔至,跳入阵中,就近先蹦一处,青婢跟前约矮半头,便低眉视她半月脐,双手往柳腰上一握,手小不足合围。娇身一颤,惊不作声。胤无顾忌,又使劲掐几下,非听她嘤咛两声不可,这才双手移到腹前松解带钩,令她害怕起来。胤将正中绿环下移,露了整个肚脐,又刻意再低些,当着小腹下面,然后迎脸贴身,为她重束腰带,自然一圈都低了,盆骨胯上吃紧。

这一个搞定,再搞下一个,依次搞来。红婢比他还矮小,腰带偏高,不露肚脐,皮肤最嫩。梁胤站着不便,蹲身把脸贴腹,舌尖沾上两口,一般弄低了腰带;起身再往那边,先对高大白婢,头稍一低,正好在她颚下,脸贴锁骨,直视衣内,贴衣看肉,复从白衣隆起的隐隐双 峰之间向下望去,已是肚脐毕露,也一样弄低了腰带,期间欣然感受躯体强烈颤抖,却看不见头顶上方红颜薄怒且咬牙噬唇;最后一个更敢放肆,见她四人中略显丰满,只需稍微低头屈膝,就能把脸埋进胸口,束完腰带又见肚脐最深,便用手指戳弄,一阵未停,直身看时,她正含笑意,并无不乐,遂对笑不舍,手段不歇,反正最后一个,就盼长些。反正挡着身体,其母不见细节,俄而终问:“你还有完没完!”

梁胤高兴奔回,上马得意洋洋。他不晓得,刚才那番戏耍已从鬼门关口来回数遍。审青婷剑已在握,屡欲突然击杀,只恨四婢皆近,且亦持剑待命,惟恐万一失手不中,引起更大围攻,就此再无良机,自己性命亦危。这时他正高声呼比,口吃之下言语未全,四婢持重惟守,无人先动,青婷哪还犹豫,乘声出剑,率先发难!

每击一处,必有两剑及时援到,共那正面一剑,三剑并守。或不援时,亦必围魏救赵。只有背后那人随阵走位却不出剑,虽已留得心眼,不惧她偷袭,竟始终这般,好似平日训练惯了,宁失机会,莫乱阵法。五人各逞身法步法,背后自非同一人,审青婷未敢放松警惕,故亦不得极尽攻势,便难脱阵,遂思地面不能但上方有空,忽然向外高跃。四婢同时跟她跃起,凌空交剑击鸣,青婷仍不得出,落地犹在阵中。几番如此,终有计较。原来看出紫白二婢各因伤势妨碍,连续高跃已现艰难。最上方乃城门甬道天花板墙体,青婷原地起跳,一手斗剑,一手适时上推墙底,加速反坠。

单次效微,但一连几度垂直往返,四婢相随起落间渐渐有了参差空隙。这一次凌空途中,审青婷看准颜色:青红二婢体轻在上,且当升势;紫白二婢体重在下,且当坠势。她总不能往城里脱身,自谋城外出路,就趁与青红二婢交剑,借力横向鱼跃,复与身下紫白二婢再击剑,去势愈疾,骤脱阵形围困。

孙寿叫好,望她飞来,亦飞身迎之,近时出手,单根食指奔面。审青婷横剑侧锋对之,本欲伤这一指,不料来指瞬间微变,可能提势绕进,平剑一线恐难截住,若刹那失机,被她点入门户,再难应变化解,莫敢二度如此,只得转起剑脊,宽了迎面,终于抵住。两人横势皆尽,齐眉坠落。寿指换掌,左手并起,拳掌连换,空手搏刃,将她拦回地面。分际对视,青婷心惊其艺:“逍遥指!我却不会。”四婢复围,形势正严峻,却听寿曰:“你等都已经输了,就且退下,我来试她。”俱稍愕然,三婢同声:“不可!”紫婢谏言:“夫人岂可涉险!”孙寿始终看着青婷:“我技痒了。”紫婢再劝:“她自有剑,夫人空手,可不危险!”寿不看她们:“你也空手如何?”旋知此问不妥,连忙改口:“你若信不过我,自可继续持剑。那么我也不好托大,且还要防着你些,不然她们也不放心,就借一把剑,”右臂摊掌旁伸,“请教你的逍遥剑法。”

手近紫婢,她忙双掌平剑递到。孙寿曰:“不要你的,你这剑重,我力气还小,使不动它。”话很明白,要向城门卫士郎借。六人之中,入口北侧那个离她手伸处最近,不能不答:“回禀大将军夫人,按着体制,我们都佩环首刀,当无带剑者。”寿曰:“量你等俱非下民,若有善剑者,竟弃所长,只用手刀?”郎曰:“环首刀即单刃剑,尚有尖头的,最似寻常直剑,用法颇同。”寿问:“你有么?”那郎抱歉,寿遂环顾朗声:“你们谁有?”

城内门口两侧卫士,正巧都有,弃戟一并奔到,途中早掣刀在手,学紫婢一般恭恭敬敬送上剑来。孙寿回手顺势就取右边那把:“我不白借你的,资你二两黄金。”言讫示意,紫婢摸出两颗金粒赠了。寿曰:“他俩也好,各一两吧。”

这些城门卫士,家境皆殷实,并不贪财,只是莫敢拒她恩赐,领赏咸退。孙寿脱了狐裘交与紫婢,唤她们都散开,折腰步缓缓上前,正显得丰腰肥瘦适度,配着身姿曲线整体隔衣毕露,湖色淡然,仿佛深处鱼群涌动。玉腰带上挂一罗绮香囊,金丝线缝制,绣满图案,内置十余种西域名贵香料。先前靠近城门出口时,周围已闻得许多浓郁芳香,此刻更盛,弥漫甬道。待与审青婷对立,她问:“刀剑无情,你我非比不可?”寿曰:“你伤我三个下人,我若就此放过,往后如何发号施令。且要斗你一斗,无论输赢,也算尽力过了。”青婷惜时,不复多言,一声“晚辈先敬”提剑进招。

起式已快,接着更快。二人各逞逍遥步,身法又加速剑法。剑击声亢鸣密集,压制观者心跳;衣色缭绕,剑光割碎光景,牵动眼皮;香料之气与自然体香一并混风送波,闻者鼻息似亦微感节奏。几个弹指间,十余招过去。审青婷知她不遑多让,仅凭逍遥武学万难胜之,且还兴许莫敌,但若辅出墨门、家门技艺,必被看破却也不能立时就胜。犹豫之中到了二十招后……勉力之际已是五十余合。二人复回起点,孙寿忽趁分际再退一步:“且住!”青婷听喝亦止,等她下文。寿调呼吸,片刻方叹:“我老了,又安逸惯了,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今日就到这里,我放你走。”语毕掷还刀器,径飞对门,恰落物主脚前。回眸复回,青婷眼中,她似以所剩之力奋力最后一回,犹不失了准头,心中庆幸一阵可惜一阵:“她若年轻时,我不是她对手……如今也杀不了她了。”

收剑待谢,身后听得梁胤急叫:“娘!你真真放她走啊!”孙寿提气回声:“你也看见了,我打不过她。”紫婢上前,抱剑请曰:“我等愿与主人合力再战之!”三婢听毕,皆至近前。寿稍环顾,即斥:“你们也不看看,她姿艺俱佳,纵非名门大秀,亦必师承不俗。你们几个下人联手围攻她,倒还说得过去。我与尔等联合,未免战之不雅,胜之不武。”复谓青婷:“下人无状,让你见笑。你我武学同道,我犹盼你日后回心转意,终肯投我麾下。若教我等急了,”微微一笑,“便寻你师辈‘冀州虎’,请她向你说道说道。”青婷不能接这话,只是谢了。寿解香囊,袋口银丝粗绳穿一圈黄金镶孔,余绳半绕掌上,四指并拢递来:“我乃同道长辈,新年薄礼,酬你奉陪,不要推辞。”青婷稍进,直臂接下,听曰:“系了吧。”就单手自下入衣,里面布腰带上打结。

结定思定:“四婢皆近,她在我前,我只需佯装入城,却得其子,持为人质,脱身之后再杀不迟。首级悬于洛阳正门,且示天下,大快人心!”审青婷决心之下再谢一声,告辞转身,径走城内。梁胤笑脸相迎,青婷甫过甬道一半,孙寿略疑,唤她止步。青婷莫理,妇身飞来。青婷背闻其声,恐已追近,急切无暇回视,忙取腰间衣内一团红绫,亦纵身飞近梁胤,一丈击去,绕其腰上,一勒便紧,拽他离鞍,撞入胸前抱了,期间自亦借力加速,凌空旋身,瞬间三圈,共回马上,由始至终都是单臂一手为之。到此左手方松,剑、匣未落,缰绳复握,一并提起,臂力横顿,内力为辅,出剑一半,平于梁胤喉前,既是威胁对面,也防这小子贴身使坏。

不需她言,孙寿落地止步,疾声指呼:“休伤我儿!有话好说!”深吸半口复呼:“你是哪路绿林义士!……要多少赎金?!”审青婷还不想尽露身分,就答:“吾非劫匪,不要赎金。”寿问:“你要什么?!”青婷曰:“我素来自在,可你总想收我入府,还搬出沈针压我。毕竟我也蒙她传授技艺,到时她真来了,我也很难办。现就要你绝此念头,保证不再提起。”寿缓容颜:“好好,我保证!”青婷曰:“空口无凭,留书为证!且须写下毒誓,你若反悔,我好示之于同道长辈。”

孙寿四下一问,哪有文房器物,忙呼卫士郎:“谁与我割衣血书,百金重谢!”期间审青婷试封梁胤背上几处穴道,竟遇内力反激,想他也会内功,一时不好费时费劲,就还凭剑挟持:“眼下不必!你们人多,我得书放人,便难自保。今且带他去了,明日午时之前,谷门外吊桥之上,北岸桥头缆绳系书。到时我要见书,不要见人,自会放他!”寿曰:“你这也太绕了,就此门如何?”青婷纵马缓进,两边巡视:“北门偏僻,你若带来官兵,我好逃进山里。谁若报官,”目光复回中路,“后果你负。”

孙寿慌且无奈,匆忙摸出三枚枣大的白玉珠。审青婷止马等她说词:“我嫌金银太重,平日皆不自带,身上唯有财宝。这些个就当赎金,请你收下,切勿伤害吾儿!”疾言既毕,三珠飞来。青婷红绫正缠手,复缠梁胤腰上亦紧,不及解开,便以胤身挡之卸力,令他胸口接连吃痛,叫疼声中珠已尽落,隔绫在掌:“早说了不是劫匪,要你财物干吗!”欲侧掌滚落与她,寿呼:“先莫还我!”见她平掌暂止,咽而复语:“且算饮食之资,这半日里,望你待他好些,与他吃好住好,剩下的你都拿去,也算酬金。”青婷掌稍内倾,余光视珠思之。寿谓:“本是要用的,并无我府上字号。”青婷终于收下:“让路吧。”寿看马到先让,其余皆让,齐看此马纵蹄而去,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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