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变了，但很快，那些认识她的人都忘了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现在只想重新认识她。
她的妹妹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好像不认识这个妹妹了。
姐姐记性很差，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来越差，仅仅两年没有再见，曾经那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如今站在她面前，她施施然从侍从兜里摸出大把银票塞到那个人手上，再摸出块湿巾擦干净十指，便背过身去。
——钱太臭。
姐姐留下这句话，拒绝了妹妹想要服侍左右的心愿……
姐姐痴醉于香山宴客，孤崖饮酒，流觞曲水，登高眺雁。有一小厮大醉吟咏曰：
浮雁孤生止青萍，得一良宵忘寿临；
一曲红衣舞肠断，千人墨洒随风 流。
酒尽，坛碎，小厮纵身一跃，跃向崖角那棵苍劲孤松……
后人谓之曰：撞松传奇。
实则这小厮所诵乃七言律诗而非绝句，只是后半部分时人避而不谈，而前半由于应景和情，乃被人刻于碑壁，以作谈笑赏玩之用。
那一袭红衣，自然也非那祸水莫属了。
但姐姐其实并不擅歌舞，她也不爱红色，可宾客们大都捧她为一轮红日，遮天普世，她倒也摇曳身姿，惹人发痴。
妹妹没有错过哪怕一次，姐姐同样一次也没有认出那棵孤松旁伫立的身影。她以为妹妹在那日早已离开她了……
姐姐爱好出游，身旁不置从人，但周遭总不离人。
她与有缘人共饮，也曾与侠客共骑，在月下浪子怀中拂柳，在烟雾缭绕的女贼寨中落泪。同一代的男男女女无不为她如痴如狂，她称他们为善男信女。
却只有一人例外，她多年不见的妹妹。
她怎么也找不到她。
天可怜见，姐姐长到三十岁了，她亲口对马背上的绝世女侠说，这世上的所有风光都已入过她的眼，她无疑是倦了，别人口中的而立之年，在她这里，也许十几年前就到了，也许她这辈子永远也到不了。
女侠闻言狠狠吻上她的红唇，却不忍心咬破它，最后无奈妥协，一把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我带你回去。
姐姐回到了家乡，那座鱼米之乡，她一个人的城池，她是那里的一轮红日。
照旧香山宴客，孤崖饮酒，流觞曲水，登高眺雁。
这次，没有一个人说她是祸水。
除了她自己。
姐姐发了疯地想要找一个人，但每当有人问起，她要找谁，她却流着泪，抚着心口，语无伦次地重复。
——我忘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把她扔了，我把……谁……
她的记性到了三十多岁已经变得非常差了。
以前见过的那些风光，认识的那些有缘人，醉酒的诗，浮空的雁，以及孤松下的那道身影，时不时闯入她的梦，化作坠落的梦魇。
她只有在梦中还是清醒的，她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人们开始叫她睡美人。
她不再是红日了，没有哪个太阳会躲着不出现，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月亮，在暗夜人们的鼾声中独自发出光亮……
不惑之年，姐姐宴请宾客，良宵已至，却只有稀稀拉拉一干人等奉帖相迎，姐姐却大喜，随即换上一袭白衣，于崖边歌舞，末了，她扶着碑壁回眸张望，像是在寻找多年前那一位随坛而碎的小厮……
真有这样一位小厮！
他伫立于孤松旁，仰望远处的月亮，那一轮弯月在他眼中起舞，他随风吟咏：
浮雁孤生止青萍，得一良宵忘寿临；
一曲红衣舞肠断，千人墨洒随风 流。
大乾朗朗白日空，夜尽萧萧鬼人泪；
白首倾颜颓丧世，不裹衣来独裹尸。
却是清脆又哀婉的女声，小厮踱步至崖边，伸手挽住她的姐姐，问了一声好。
——我不好，姐姐说。
——当初为什么离家出走？妹妹问。
——我不记得了。
——别骗我。
——你骂我祸水，那是我十六岁生日。
——你再好好想想呢，姐姐。
姐姐心头火起，像要把她一颗残破的心燃烧殆尽，她指尖掐住身旁妹妹的细颈，暴怒吼叫。
——你没说过又怎样！要拖着我，留给你一个人么！
妹妹移开颈上那只软弱无力的手，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束之高阁半辈子仿若一无所知的姐姐。
——你十六岁就在说梦话，现在四十了，也没半点长进。还是说……你到现在还在想着骗我？随心所欲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玩够吗！
姐姐呆住了，提线木偶一样望着身边这个陌生人，她的所有知觉都被碾碎，她在经历一出喜剧，她们这对姐妹都在开那无人能懂的玩笑。
之前所做的一切连世间最蠢的人看见都要发笑。
——你应该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再来跟我讲这些笑话的，你个蠢蛋。
这是这对姐妹当中的姐姐在世人面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样马背上就会坐着两个蠢蛋。
这是这对姐妹当中的姐姐留下的唯一一句遗言。
后人为此争论不休了几百年，到底应该称呼这对姐妹为祸水姐妹还是蠢蛋姐妹，这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后世有一位小厮如此推测，这位一辈子沉默寡言的阴沉妹妹一直以为姐姐爱说梦话，其实最爱说梦话的是她自己，她积蓄多年的阴谋每晚都被姐姐亲耳听见，自己却一无所知，那个所谓的十六岁传说，不过是姐姐为了逃离她而编织的借口罢了。小厮称这对姐妹为呓语姐妹。
另一位小厮照猫画虎，推测道，这位阴沉妹妹从小就有一股不甘人后的狠劲，身上的最大缺点是不善交流，得到了姐姐施舍的一笔本金后，很快做大做强，成为当地头号商贾，姐姐留下的所谓传说全是基于这位妹妹背后的赞助。小厮一边大赞妹妹的无私奉献，一边却对这对姐妹关系的纯洁性提出了质疑，最后，将一切归结为妹妹实在不懂得与人沟通，无知才是原罪啊！
但后世最有名的一句话却是这样说的：
所谓传说，也仅仅只是传说。
这才是高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