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如水的月色洒下。唐剑循盘腿坐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手持一柄长剑。剑尖点着地，地上是他黑色的人影。唐剑循拿着剑，让剑尖缓慢地沿着自己影子的轮廓滑动，就好像用笔在勾勒人像一般。
唐御风走到唐剑循的身后，后者停止了动作。过了半晌，唐剑循站起身来，不发一言，径直离开。唐御风走过去，只见地上已经有了一个用剑画出来的人影的轮廓。
“五哥。”
唐剑循冷淡地道：“你不必说，我不想听。”
唐御风道：“以前，我也与你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无论你听与不听，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唐剑循道：“既然该发生的都会发生，那我听与不听又有何区别？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是要做掌门当年做过的事情，我也知道我阻止不了你，我阻止不了任何事。所以你们就尽情地做你们想要做的事吧，就当唐门里没有我这号人。”
唐御风沉默了，不是被大势裹挟，就是逃离大势，难道就没有第三个选项吗？
这个时候，唐炎急匆匆地声音从身后传来：“六哥，你在这里爪子？”
唐御风语气低沉：“没什么。”
“刚才那是五哥迈？他咋个说？”
唐御风道：“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那也不算坏事。”唐炎道，“对了，那个幺妹儿让我来找六哥，说是想向你道歉。”
“道歉？”唐御风听了，心里涌上一种难言滋味，“道什么歉，她没做错什么，是我多管闲事。”
“哎呀六哥，话不能这样讲嘛。那个幺妹儿在瀛洲酒楼摆了一桌酒席，要郑重地给你赔礼道歉。我见她态度诚恳，就答应她来请你过去咯。”
唐御风盯着唐炎看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对她说什么了。”
唐炎一听，眼神闪烁了：“我能说撒子啊，我撒子都没得说嘛。”
唐御风一把抓住唐炎的胳膊，用了五分的力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唐炎一边叫疼一边委屈地道：“我就说了实话嘛，说六哥担心她的安危，甚至不惜要和大哥干架……”
唐御风一惊：“谁让你说这些了！”
唐炎道：“六哥也是一片好心，是那个幺妹儿自己误会了，两个人坐倒起，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嘛。她这次诚心诚意地给你道歉，六哥可莫要拂了人家女娃儿的面子。就是一顿酒席而已嘛，她还能吃了你不成。”
“哼，你别在我面前使激将法。罢了，去就去，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说。”唐御风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听了唐炎的话，心里却轻松了许多，就像终日阴霾被阳光一扫而空，甚至对钟月瑶的道歉有些隐隐地期待了。
“什么时候？”唐御风严肃的面色保持不变。
唐炎看着唐御风假装正经的样子暗暗偷笑：“明天中午。”
“哦。”唐御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天中午，唐御风来到瀛洲酒楼二楼雅间，钟月瑶果然带着一桌丰盛的菜肴等在那里。
“唐公子果然准时。”钟月瑶笑了笑。
唐御风道：“那是自然，既然我答应要来，就绝不会食言。”
钟月瑶有些尴尬，两人面对面坐下，唐御风打定主意要等钟月瑶先开口，于是沉默不言。
过了半晌，钟月瑶道：“你为什么会在意我的安危呢？在千机山庄的时候，你是破案者，我是凶手，我们本是对立的。后来，是我有求于你，我们才同路而行。我知道你觉得我手段毒辣，行事乖张，我以为你是讨厌我的。但昨天唐炎却对我说，你为了我要与你大哥决裂，我不太懂，你为何这样关心我呢？”
唐御风愣了一会儿，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你这是什么话呢，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即便是阿猫阿狗，也会……”他本来想说，“即便是阿猫阿狗，也会生出感情。”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钟月瑶，后半句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罢了，你就当做是我多管闲事吧，无论你怎么想都行，但是现在看到你没事，我也就不再担心了。”
钟月瑶目光闪烁，过了良久才说道：“十二岁的时候，我爹就把我送到了峨眉。那时，我以为他是打算抛弃我，所以满腹怨气。一开始，峨眉的师姐妹们都很照顾我，但我却对她们不理不睬，甚至恶语相向，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都发泄在她们身上。渐渐地，没有人再愿意亲近我，我就成了孤零零地一个人。我自己一个人练功，自己一个人吃饭，自己一个人到处闲逛，自己一个人做想做的事情。时间一长，我甚至都认为人就是这样啊，孤独的来，孤独的去，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与我无关。呵呵。太久没有人关心过我了，以至于我都忘了人为什么会关心别人，还把这当作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钟月瑶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唐公子，谢谢你把我当朋友看。我这个人没交过什么朋友，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以后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你多包涵。”说罢，一饮而尽。
看到钟月瑶的直爽，唐御风反倒不知所措，现在的情况和他心里的预演根本不是一回事。来之前，他想象着钟月瑶会以怎样的姿态向他“道歉”，是疾言厉色，还是低声下气，他该以怎样的话语回应，最后会如何收场。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唯独不是现在这种。
唐御风是谋定而动的人，最讨厌事情的发展超出自己的预想，但自从认识了钟月瑶，超出预想的事情便总是发生在两人中间。他摸不透钟月瑶，无法预测她的行为，更不知道该怎样对付她。这种困扰既让唐御风感到头疼，同时又令他十分沉迷。
钟月瑶见唐御风一直愣神，忍不住道：“我的道歉你到底接不接受？”
“哦哦，我……”唐御风回过神来，其实他的怒气早已消了，但是要说“接受”吗？会不会太直接了呢？“我本来也并不是有多生气，我只是……”
“哎呀，你这人好不啰嗦！”钟月瑶皱眉道，“接受就说接受，不接受就说不接受，怎么这么麻烦呢！”
“呃……”
这个时候，早已在门外偷听多时的唐炎终于忍不住闯将进来：“他接受！他接受了！”唐炎不等唐御风说话，抢先说道，“我这个六哥就是喜欢拐弯抹角，其实他并不怎么生气的，就是关心则乱罢了。”
钟月瑶笑了笑，一时间，房间内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唐御风道：“昨天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你查到了什么线索？”
钟月瑶想了一下，道：“先说你们那边的情况吧。”
于是，唐御风便把关于知雨桥边孟家的事对钟月瑶说了一遍。钟月瑶道：“这样一来，就对上号了，不过我这边查到的线索与你们唐门有关，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唐御风和唐炎对视一眼：“你查到了什么？”
“先说琼花斋吧，那天和你们分手之后，我就趁琼花斋晚上闭门打烊的时候偷偷潜入进去，在店里找到了账本。其实往琼花斋里存入大额交子的人不止沈悠一个，奇怪的是，有些人只是不断地存钱进去，却从来也不花。有些人也和沈悠一样，一次性购买了数十盒的高价胭脂水粉，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唐御风道：“这个问题我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或许这些高价的胭脂水粉并不是买来使用的，而是用来进行某种交易的。”
钟月瑶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做了这样一个设想。琼花斋表面上是一家脂粉铺子，实际上却是一座用于集资和转运钱财的地下钱庄。沈悠等人将金银兑换成交子，存入琼花斋，由琼花斋统一管理和转移。想取出钱财时，则通过账扣购买胭脂水粉的方式取出大量高价胭脂，再拿到另一个类似于琼花斋这样的地下钱庄兑换成交子或者金银。”
唐炎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钟月瑶道：“根据你的推测，沈悠是这座地下钱庄的常客。但这几天，我偷偷潜入了成都府商税务，发现盘下琼花斋这块地的人，登记的姓名竟然是唐凌源，而唐凌源在商税务登记的住址就是知雨桥的沈宅。”
“你说什么！”唐御风惊道，“沈宅和琼花斋都是凌源师叔名下的房产？”
钟月瑶道：“没错，查到这条线索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真想不到沈悠竟然会和你们唐门的长辈勾结在一起。唐凌源还给她置办了两处房产，你们说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沈悠该不会是唐凌源在外面养的相好吧。”
唐御风和唐炎对视一眼，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唐炎道：“这怎么可能，凌源师叔和婶婶的感情可好了，怎么会在外面养女人呢？”
钟月瑶冷笑道：“说不定是沈悠故意来勾搭他呢，像这种把身体和婚姻当成工具的女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唐御风道：“如果凌源师叔和沈悠真的相互勾结，必是有所图谋。”可是，图谋什么呢？掌门之位？沈悠代表的又是哪一方势力？为何要参与到唐门的内部事务中？不，从沈悠的种种举动来看，她应当也有自己的图谋，莫非是凌源师叔被卷入了其他争端？
钟月瑶道：“昨天唐炎把你们唐门的事对我笼统地说了一些，我有一事不明，你父亲明明是掌门，唐凌源父子为何一直针对你们？”
唐御风道：“唐炎，你来说吧，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唐门的事对钟姑娘不必再避讳了。”
“好吧，唉，该从何说起呢？”唐炎想了一会儿，道，“钟姑娘可知唐门的立派之本为何是暗器和毒术？”
钟月瑶道：“因为你们的开山祖师武功不好，所以只能走旁门左道。”
唐炎一愣，没想到钟月瑶连这种秘辛都知道，于是诧异地看了唐御风一眼。他自然不知道在黄泉归舍，唐御风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钟月瑶就藏在门外偷听。
唐炎接着道：“钟姑娘说的不错，我们的老祖宗其实是位女子，而且有一位来头极大的仇家。当年老祖宗年纪尚小，武功不济，想要报仇只能依靠野路子。于是她修习了毒术，还发明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暗器。老祖宗创立唐门的时候，武功已经大成，但暗器和毒术还是作为两项传统技能保留了下来。”
钟月瑶笑道：“你们这位老祖宗真是个奇女子。”
“但是暗器和毒术并非正道，唐门弟子行走江湖时，总被当作使用下三滥伎俩的小人，因此受到许多江湖人士的排挤。时间一长，唐门弟子不愿再到江湖上去活动，于是渐渐自我封闭，一直在蜀地隐居。”
钟月瑶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们不喜欢和别人接触，想不到竟然是被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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