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狗却哈哈大笑，道：“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那一顿鞭子的仇吗？怎么，还打算报仇吗？”
王大宝微微一笑，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就算记得，又能怎样？”他叹了一口气道：“想起往事，就好像是一场梦一般啊。忘了吧。”
赵二狗挥挥手，让自己的孙子去楼下等自己，关上门，转身之间，眼眸之中，却透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英气，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忘了，我却忘不了啊。麦子，该收第二茬了。”
听见赵二狗说出这句话，王大宝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他瞪视着赵二狗，半晌，嘴里只嘟囔了一个字：“你？”
“既然我们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那么，有些事情，我也该告诉你了。那个时候，天照人不是一直在找地下党的联络员吗？他们以为是你，其实，他们找错了对象，因为，我才是那个联络员。那句你以为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是联络的暗号。”
听见赵二狗这么说，王大宝这才明了，道：“那么说，那时候，是你救我出狱的？”
赵二狗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很犹豫，到底应该救你，还是把你害死在里头。”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大宝又完全困惑了。
“你还记得，你那个时候，是怎么成为角儿的吗？那是因为，有一个老艺人，突然之间嗓子坏了，唱不出声来，你便顶了他的名字，从此，一唱成名。有传言说，是你，暗中在那艺人的茶碗里，下了哑药。你知道那个艺人是谁吗？”赵二狗苦笑了两声，道：“他，是我的师父。所以，你现在知道，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恨不得你死吗？”
王大宝怅然点头，叹息道：“终于明白了。可是，你为什么最后还是救了我呢？”
“都是因为那一段《未央宫》啊，我一直都觉得，喜欢这段戏的人，不会是坏人的。我试探过你，你不是我们的联络员，可是，你至少也是个有骨血的中国人，你是个好人，所以，我相信，你是不会害我师父的。因此，我才决定尽全力，救你。”
“可是，既然你是地下党，后来，你怎么不说出来呢？”王大宝心中，还是有疑惑的地方。
赵二狗微微地一笑，道：“不能说啊。一开始的时候，国家时局还不太稳定，所以，我的上级领导，让我继续卧底，为巩固政局，再做努力。后来，就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十年，那个时候，你也是知道的……”赵二狗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微笑，良久，才继续叹道：“其实，何止是对你一个人不能说啊，就连我最亲近的人，我的家人孩子，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王大宝又是一声长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他们，唉，包括我，都一直以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赵二狗却不回答，只是轻声地唱了起来：“河东反了贼庆忌，二次保荐那要离。要离为国断了臂，抛父母舍贤妻，在这城头上短剑挥挥血凄凄，侠义数第一在那万古美名提……”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嘹亮，可是，却依然底气十足，唱罢，他缓缓地问道：“你说，要离算英雄吗？”
王大宝笑了，每次，在他迷惘的时候，赵二狗总会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可是，这些问题虽然古怪，却让他觉得耐人寻味，他缓缓地说：“要离，当然是英雄了，他侠义无双，为国捐躯。”
赵二狗却微微笑了，道：“那要离要死，他便自己一个人死好了，为什么为表忠心而杀死自己的妻儿呢？”
“这？”王大宝回答不上来，他中风了，不但身子不好使，脑子也不好使了。
“真正的英雄，不应该连累自己爱的人。所以，我宁愿选择，一辈子瞒着他们。”赵二狗从来都是只会嬉皮笑脸的，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中，竟然噙着热泪，“现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也都快要入土了，我才舍得跟你说啊。我记得，那时候，我答应过你，有机会，要告诉你真相的。”
“所以，你是真正的英雄，哪怕你不被任何人理解，你依然是英雄。”王大宝长叹一口气，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就是对这《未央宫》念念不忘，一直都忘不了。那《未央宫》，不是一出寻常的戏啊，它说的是韩信的一生，可是，又不仅仅只是在讲韩信的一生，在唱段里，还夹杂着伍子胥的一生，他们虽然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是，他们的人生，却有着诸多的相似点啊。说白了，这京戏，其实也夹杂着很多人的一生啊。它不仅仅只是一出戏，它所表现的，其实就是人生百态啊。”
赵二狗叹息说：“你终于明白了。”
“只可惜，我人已垂暮。”
“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可喜可贺。”赵二狗的嘴角微微裂开，似乎是在笑，可是，那说话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凄厉：“我们的戏，该散场了，他们的戏，还即将上演。”说着，便头也不回，走出了病房。
不久，王大宝的子侄们，从门外蜂拥而入，可是，等待他们的，却是王大宝那早已冰凉的身子，眉目安详，嘴角，还残存着淡淡的微笑。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不知道写了一些什么。
王大宝的儿子拨开人群，扑了上去，嘴里忙不迭地说道：“我看看，是不是爸爸留下的遗书。”可是，拿到了手里之后，却迟疑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上面写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看不懂。”说着，他手一松，手中的纸条，飘飘忽忽地飞出了窗外。
失望的子侄们忘记了为老人的离去而哀悼，而哭泣，可是此时，他们却听见窗外，传来了一声恸哭，紧接着，便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唱词：“未央深宫是禁地——”
一个老人，颤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