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站在人群中,倾听到了厂长史小芽的讲话,她那么年轻,已经是厂长了,所有在场的知青们都抬头,用一双双仰慕的眼睛看着我们漂亮而年轻的厂长,并用耳朵倾听着声音。厂长的声音永远是温柔的,哪怕在谈论死亡和生命的冲突时,那种温柔的音质依然未改变。之后,周兵兵去送厂长,有一种神秘的好奇感使我悄然中加快了脚步,我来到了不远处的这片并不高的坡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那条小路,很多时候,我们通过这条小路就会用目光搜寻到牛车送午饭来的踪影。周兵兵己经将我们的厂长史小芽送到了路口,史小芽跨上自行车的姿态很优美。我终于看到周兵兵的身体转过来了,面朝着我们的垦荒地。
傍晚,史小芽的窗户像以往一样敞开着。军代表任烈焰像以往一样走过了她的窗户对她说:小芽,时间还早,我们骑车到养殖工地上去看看吧!史小芽同意了,因为养殖场就要盖好了,他们就象从前一样推着自行车出了场门,史小芽跨上自行车时才发现链条出问题了,无法衔接起来。军代表对史小芽说:我载你吧!史小芽便将自行车推进了农场大门内,然后走出来坐在军代表所骑自行车的后座上。落日余晖下的一条小路被映衬得一片金色,这是史小芽最喜欢的一条小路,正是这条小路使她一次次地通过了南溪河畔,也正是这条小路可以让她穿越过南溪河吊桥回到那片居住地去。最近,那片居住地终于有了命名——来自省农垦局的人为了填写报表,将那片前支边青年和知识青年们的居住地,命名为南溪堡——即南溪河上的一个小城堡。并且在在那片山冈上插上了一块木桩,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上了南溪堡几个分外醒自的大字。
自行车已经到了养殖场基地——几座用围墙筑起的养殖场已经从院内升起,几十名建筑工人正在院子里吃晚饭,他们集体围圈在两只大脸盆前,一只绿色的搪瓷盆里是木薯饭,另一只红色的搪瓷盆里是半盆莲花白。工人们看上去显得很饿,正在狼吞虎咽着。他们来到了已盖好的简易猪圈前,军代表说:小芽,看到这一座座猪圈,你能想象出未来的场景吗?史小芽没有说话,军代表又说道:一定要学会构想未来,这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个人历史和农场的历史都需要想象力和构造者,小芽,你明白吗?史小芽抬起头来,她已经感觉到军代表的眼睛在看着自已,并且在期待着她的回答。史小芽的眼睛抬起来了,每一次当她的眼睛与军代表相遇时,都会获得某种力量,或者会被这个从省城来的军代表的眼睛所笼罩着。
史小芽的内心在身不由已的、默默的、以渴望的力量期望着这种被笼罩,准确的说,每当军代表任焰烈在场,史小芽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会飘浮不定的从尘埃中升上天空。这是她奇异的感受力牵引着她的目光与军代表的眼睛去相遇的另一个时刻—一这个黄昏中的余晖已经褪色,太阳已经从南溪河畔完全的撒离出去。所有的光阴轮回的时间都是为了将来的时间——在那个称之为将来的时间里,充满了虚幻的激情和美丽,这就是军代表所说的想象力吗?史小芽的眼睛很潮湿的面对着这一座一座畜栏——这些地方不久以后将会簇拥着小黑猪,这是一个从现实中诞生的希望,因为人们已经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尝到肉的滋味了,因为农场的玻璃汤木薯饭已经使农场工人的味蕾失去了品尝的乐趣。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在这个南溪河畔的黄昏,让史小芽值得希望和期待的梦幻?
他们从一座猪圈穿行到另一座猪圈,很显然,这是南溪农场有史以来最大的养殖基地——因为军代表任焰烈的到来,促使养殖场进入了幻想,再进一步的进入了进入幻想的基地。现在,这片规模巨大的养殖场已经从南溪河畔升起。两个人从这片养殖场上似乎已经看到了农场工人们大口吃肉的场景,史小芽笑了,并说道:等到我们农场有猪肉吃的那一天,你也许早就已经离开农场了。军代表转过身来面对着史小芽说道:如果我不走呢,如果我永远留下来呢?史小芽的手正扶着猪圈的木栏杆,她的目光显得很恍惚的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生活在省城昆明,你怎么可能长久的留在南溪农场呢?
任焰烈突然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目光盯着史小芽说道:为什么不可能呢?许多年以前,你不是随同父母从湖南支边到云南,在南溪河畔扎下根须了吗?又过去了多少年以后的今天,从北京、上海、成部、昆明、重庆来的知识青年不是同样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吗?我任焰烈为什么就不可以在南溪农场扎根呢?史小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们这批湖南人已经扎下根了,因为我们是农民,从我九岁那一年,当我们奔向南溪堡时,那片居住地还没有地名,我看见我的父母们担着行李锅碗筷,急匆匆地往山冈上奔去时,就已经注定了我们不可能再回湖南老家,因为那里的土地已经不再属于我们,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辛万苦,我们都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我们需要土地,这里有无数的土地可以让我们去开垦,基于此,我们可以很安心的扎下根须。我感觉到,知青们有一天也会离开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一你,当然也是要离开的。
任焰烈听完了史小芽的这番话以后,天就暗下来了,空旷的养殖基地上,一个守门的老工人正手执一把二胡,那些从老工人手下拉出的二胡声听上去是苍凉的,那是一种像烟雾笼罩般的旋律,任焰烈说道:小芽,请你听我说话,如果我是为了一个人而永远留在南溪农场,你会相信吗?
史小芽刚才一直将视线面对着二胡声所弥漫的空间,那旋律让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而当任焰烈说话时,她的目光又回来了,回到了现场,当她听了任焰烈说出的话以后,感觉到有些突然的问道:为了一个人而留下来,这可能吗?
任焰烈肯定的说道:当然可能,这个世界是会变化的,很久以前我们前来考察这片土地时,它上面有一些荒草连接着南溪河畔,今天我们不是已经将养殖场地变成现实了吗?只要这个人同意我留下来,我就一定会留了下来的。
任焰烈的目光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灼热,尽管天色已暗,那从他眼框中漫溢出来的灼热仍然开始在外游动,史小芽现在完全避开了任焰烈的目光,她说,我们回农场吧!天已经很晚了。说完后就开始提脚往外走,坐在门口的老工人依然手执着二胡,他拉出的旋律,无法从这个世界的记忆中寻找到依据,这是一个人从内心深处发明的旋律。他们找到了门口的自行车,史小芽依然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当自行车朝前滚动时,任焰烈回过头说道:小芽,晚上骑车很簸动,你可以用手抱住我的腰的。史小芽什么话也不说,无论车怎么巅动,也决不用手去揽紧任焰烈的腰。
银色的月盘突然间从南溪河畔升起,任焰烈下了车对史小芽说道:小芽,我们在河畔坐一会儿吧,这月光太皎洁了。史小芽在这之前,就已经坐在自行车上看见了这月光,她惊讶于这轮月光的如此之圆满和皎洁,她下了车,不知不觉中已经与任焰烈走到了南溪河畔。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南溪河显得如此的寂静,那些轻柔的水声仿佛不是在河床上流动,而是依偎于你的心灵在缓慢的泛着漪澜。在这一对男女的背景深处,是深不可测的北回归线上的漫歌,他们就在这漫歌的时间中往前走,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所有的男女都似乎是在遇到皎洁月轮时,同时遇上了风暴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