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就在这北回归线的热带被这些开垦者们的豪情万丈所绵延出去。所有人都站在史小芽面前,聆听着关于珍爱生命的一次并不隆重的演讲。
之后,周兵兵将史小芽送到了路口,两人依然沉默无语,仿佛有更多千丝万缕的东西阻碍着他们进入语言的交流之中去。有两个女人在他们身后,也在默默的注视着他们,她们就是小燕子和丁春苑。两个人在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角度在注视着他们。小燕子已回到自己的那片领地上,她站在一片坡地上在目送着他们,她的神情忧郁中回荡着她贯有的激情,而今天,她道不清这些激情中的忧郁是为了什么而产生的?在另一片隆起的山地上,出现了丁春苑的身影,她的目光也同样注视着在那弯曲的小路上正在告别的他们的背影,丁春苑的目光充满了探测式的眺望,这些眺望是她扎根边疆以后的一种生活方式,仿佛她放在箱子里的那本黑色笔记本上的微澜——正是这一切,使丁春苑除了用身体和心灵在经历着边疆的生活,也在用笔记本和笔记录和收藏属于她个人的时间历程。
当天晚上,丁春苑在打开的黑色笔记本中这样写道:今天我们中的一个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这也是我头一次参加葬礼。何谓葬礼,它就是用悲伤的目光汇聚在一体的告别仪式。我在上海出生也在上海长大,但却从来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葬礼。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棺材,黑或红的油漆是棺材的两种颜色——孙萌萌就躺在了棺材里。泥土松开之后,我嗅到了一阵清香,这是我们的厂长史小芽带来的清香。她手里握住了几枝油绿色的枝蔓,上面垂挂着清绿的果,旁边的一位支边大姐告诉我说这就是番石榴果。清香正是从番石榴树下传来的。这是我听一次听见番石榴—一这个被我们的农场场长带到葬礼上的果枝,后来在墓地合拢后,插入了坟茔上潮湿的泥土,这些泥土似乎比垦荒地上的泥土更潮湿一些,也许它们离南溪河更近,离死者的天堂更近。在葬礼上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泪水会模糊眼框的,我不想再让自己沉溺到泪水中去,自从在南溪河畔看见孙萌萌的身体从水草中打捞上岸时,我们都一直在哭,除了重庆的女知青在泣泪之外,北京、上海、成都、昆明的女知青们也在哭泣,男知青们没有泪水,因为他们是男人,男人是不允许轻易抛洒热泪的。因为男人是泥做的,而女人则是水做的,所以女人天生就是水和眼泪。而现在,因为孙萌萌,我们的泪水都已经快哭干了。我看见了孙萌萌从重庆赶来的母亲,她是那样的坚强,那种坚强是我不可思议的。她将女儿葬在了这片土地上后,将赶回重庆去,葬礼结来后,她不让任何人送自己。一辆牛车将她载到走了,然后她将去河口火车站,那是从昆明开往越南的小火车。我一直目送着这个坚强的母亲上了牛车,她带走了孙萌萌简单的行李——无论它们多么简单,它都是孙萌萌身前的东西,尽管它们已经变成了遗物。之后,我们又到了垦荒地,似乎只有在这个地方,我们劳动着才会忘却孙萌萌离去的悲伤。
午餐后,我打开了收音机往前走,我想寻找到一片孤寂和荫凉,于是,我就看见了周兵兵,他也许是太累了——从那天夜里寻找孙萌萌开始,他也下了水,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没有休息过。孙萌萌的突然死亡,使我们所有人在悲伤以后都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我轻轻走近他,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便睁开了眼睛,我把收音机关了,他让我不要关,说是想听听收音机上发出的声音。我将袖珍收音机放地上,它很小,却是一种新事物,只要我带着它,我们居住地上的那群孩子们都会跑到我身边,那一时间内我突然变成了孩子王,有那么多孩子将我围在中间。
午后的这个时刻,收音机就浅搁于榕树下,我也坐下来了,背靠着树身的另一半。我们用这种方式——小憩片刻,等待我们的仍然是垦荒。而在这短暂的休息中,我似乎感觉到树的那边周兵兵的体热正通过树身溶解到我身上。我和周兵兵虽然背靠树身闭上了双眼,我们只是沉浸在这寂寞之中,在寂寞和静止的时间中,恢复着我们的体力而已。即使已经闭上双眼,我们仍能捕捉到旁边的影子和声音。
我和周兵兵一定是在同一个时间内感知到了有影像就在我们周围移动,所以我们睁开了双眼,我们在第一时间内都看见了厂长史小芽和张燕,她们就置身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们从地上站起来,开始走向她们。这一刻,我站在他们旁边,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第一次获悉了一个现实:史小芽是周兵兵的未婚妻,他们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订婚了。所有这些消息都是张燕说出来的,我感觉到了张燕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她似乎已经捕捉到了我和周兵兵之间的那层关系中——潜伏着一种暗流,类似南溪河内部的暗流,你看不到它们的风云翻滚,然而,它就隐藏在其中,时机一到,它就会改变南溪河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