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知青们已不可能回去,就像当年的支边青年们一样——既来之,则安之。这是一个最现实而明智的选择。因为他们已经回不到出发的地方,当他们囿于这片南溪河畔的山冈时,才发现世界大得无法转身回去,除此外,他们被一个最基本的法则所笼罩着,那就是渴望着在广阔天地炼就一颗红心。这是一种宏伟的力量,当他们将行李铺盖安置在茅屋之后,那种激情的力量依然会触摸着他们的目光。之后,农场的牛车送来了晚饭,这又是一个严峻的时刻,史小芽站在送饭的牛车旁,召唤着知青们来盛饭,对于史小芽来说,每到牛车降临于山冈时——从九岁那年开始以后就已经在天长日久中习惯了,分享大人们用铝制饭盒打来的玻璃汤和木薯,由于等待是虚无的,基础是建立在梦幻的宴席上,所以,一旦梦醒来之后,这里的等待者们总会带着饥肠辘辘的胃、灼痛的胃、伤心的胃、忧虑的胃、无奈者的胃接受玻璃汤和木薯饭的现场。而现在,他们来了,对于这片山冈来说,他们的降临确实是一种新生的力量,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装,带来了北京的、上海的、成都的、重庆的、昆明的声音,就连他们从大城市带来的饭盒也是新鲜的。他们来了,饥饿是本能的、最公正的,所以,他们已经纷纷从茅屋中走出来,走到了牛车前,面对这里的玻璃汤和木薯饭。此时此刻,他们显然是已经饿坏了,不管这是什么样的饭莱,首要的是忙于取悦自己的胃。从此之后,往山冈上送饭的牛车又增加了四辆,坐在山冈上喝玻璃汤,咀嚼木薯饭的人又增加了这一群又一群知识青年。
史小芽所绘制的那幅南溪河畔养殖图——已经在农场会议上通过了。那其实是一幅由史小芽口述,再由军代表任阎烈亲手绘制的养殖图像。为了这幅图像他们建立了一个秘密的契约——从史小芽见到军代表那天开始,从他们俩人的目光在澄澈的光芒中相遇的那一个时间里,军代表都在告诉史小芽一件事,我们要为这农场做几件事。而我们所置身的时代正在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革命运动。这是一个荒谬的时间背景,尽管如此,我们同样可以抓革命促生产。你是支边者的女儿,地地道道的垦荒者的女儿。你的档案上记录了你的历史背景,我们太需要这个背景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一个在白纸上绘制蓝图的时间已经属于你。
第一幅蓝图当然是养殖场,这个从史小芽个人历史档案的背景中延伸出现的理想——源于日复一日的玻璃汤和木薯饭的现实。由史小芽可以复述清楚居住在那片山冈上的垦荒者们对于食物理想的渴望和期待。那是由饥荒时代的人们对于时间史的守望或等待。那天晚上,当史小芽安置好了知识青年们以后回到农场时,夜已经很深了,军代表任阎烈通知她说,明天去南溪问畔商谈养殖场的事情。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以后,他们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又来到了南溪河畔。面对南溪河,史小芽讲述了咋天送知青们到居住地的全部过程,军代表一直在倾听,史小芽在讲述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军代表都在用心的倾听。军代表的目光深沉,偶尔间抬起头来时目光在游移——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游移之目光,它仿佛在穿越着那些时间纠葛的痛,这个被历史所演变的一个小世界的角隅,现在正在被他和她的心灵所感知着。军代表又倾听到了史小芽关于对养殖场的一番心音,这是史小芽的心曲:人们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肉的味道都已经被人们遗忘了。这块土地上的农场职工们太需要养殖场了——如果能让他们吃到肉,那么,他们一定会像麂子一样跑起来的。当天晚上,军代表就让史小芽到了农场他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军代表将一张很大的白纸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