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芽在十八岁这一年改变了她人生的方向。所有人改变之命运,是从改变居所开始的。而当人带着行李迁徙时,也是被一个命运推动着朝前走的时刻。现在,又进入了到农场的第一夜,下午,军代表带着史小芽去见了另外的两名年长的军代表,还见了几名农场的行政干部,见完所有人之后就吃在食堂吃了下午饭,食堂里有一菜一汤,包谷饭,波菜汤,炒芹菜。很显然,与过去相比较,农场的饭菜变化了许多。晚饭之后,史小芽还拎着农场发的水壶到一只斑斑驳驳的锅炉房打了开水,然后就打开行孪铺上了床单。房间里有电灯,这是一个令史小芽惊喜的现象,因为史小芽过去生活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电灯,每次到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点上油灯,母亲自他们还是孩子时就时时嘱咐道:小心别碰倒油灯,小心别碰倒油灯,小心别碰倒油灯。这番话,一旦从母亲嘴里说出,就要重复说三遍。现在,第一次看见了白炽电灯泡,史小芽的心里显得亮堂堂的。因为天热,史小芽便推开了窗户,恰好军代表从那边走过来了,军代表就走到窗口对史小芽说道:史小芽,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要出发去南溪河畔考查养殖业的事情。史小芽点点头,就拉上了窗帘,这是一面蓝色床单做成的窗帘,显得很旧。史小芽洗漱完毕后掩上了门,便上了床。确实,就像小燕子说得那样,当身体睡在床上时,不再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吗?
史小芽对于老家湖南农村的床已经差不多完全没有记忆了。对于她来说,真正的关于床的记忆是从北回归线这片热带记忆中开始的。从九岁那一年开始她就同小哥哥睡在竹篱床上,父亲和母亲睡在另一张竹篱床,每当人躺在床上时,床就会奏乐。他们就是在这从新鲜到令人乏味的奏乐声中,年复一年的将睡梦交给了茅屋中的竹篱床。而如今,除了史小芽之外,人们仍然在那一张又一张窄小的、吱嘎响的竹篱床上睡觉。史小芽将电灯线从墙边拉到床架上,这样开关灯就很简单了。她现在拉了一下电灯线,灯就完全灭了。这个夜晚,对于史小芽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因为,这是一个人独立的面对一间房间的时刻,在这之前,史小芽从来也没有这样的经历。
在这之前的所有夜晚都是与家人一块度过的。而且都是在同一间茅屋中度过的。现在,史小芽首先感到的是睡觉的自由和空旷——此时此刻的床,通向的不再是从前从前小哥哥的床上闹剧和后来小弟弟的充满讶语的叫声。史小芽从未想到床是这么的辽阔和虚无,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人可以很独立而孤独的住一间房子。这房间总共只有十个平方,然而,对史小芽来说这房间确实已经很大。大得让人感觉到心越来越虚,虚无像那一张白纸,像军代表说过的那张白纸;大得让很少失眠的史小芽怎么也无法入眠。于是,史小芽只好在这很大的房间里望着四璧,就这样,天亮了。因为挂在窗前的用床单悬起的窗帘,已经折射出了光芒。
光芒中,史小芽已经从那只用方巾扎起的包裹中找出了那件有兰花图象的新衣服,这就是那次被小燕子不断絮叨的——两个少女去南溪小镇到供销社用布票买下花布再到缝纫铺,请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的故事。这件花衣服,昨天忘了或者来不及穿上,今天被史小芽穿上,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块小圆镜,这是母亲曾经使用过的,但近些年母亲就不再使用它了,于是,另一张充满青春的脸就映在了镜面上。现在,史小芽可以看见自己的鹅蛋脸,即使失眠了一夜,这张脸仍然充满了光泽——那种因太阳而润泽过的肤色,呈橄榄色,显示出北回归线地貌中独异的风格。
吃过了食堂的两个窝窝头,喝过了一碗玻璃汤。军代表来了,问史小芽会不会骑自行车,史小芽有些腼腆的摇摇头,军代表任阎烈说我们要骑自行车去南溪河考查养殖场,你不会骑自行车,那我就带你吧!于是,另外的两个军代表已来了,他们五十来岁,推着两辆自行车,说今天要去考察垦荒地。军代表任阎烈也推着自行车来了对史小芽召唤道:史小芽,在你未到来前,我们已商议过工作了,两位军代表去考察垦荒地,你和我去考察南溪河畔,因为我们必须把养殖场尽快建立起来。快上车吧!今后有时间,晚饭后,你可以在农场的院子里学学自行车。
史小芽点点头,就坐在了军代表任阎烈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们出发了,军代表骑着那辆链条已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这是从农场历现而出的风景吗?很显然,这道风景首先让农场那些做后勤工作的职工瞪大了双眼,尽管如此,自行车依然旋转出了农场大门,那是链条的旋转声,虽然因生锈迹而沙哑着,却让史小芽感受到了速度。军代表对史小芽说:我在八岁那年就在军区大院里开始蹬着父亲的那辆自行车,当时我个子很小,自行车又很高,学起来真是费力,不过我还是一个人学会了它,用两脚蹬着脚踏板,屁股根本就够不到座位,那种速度让我兴奋。央小芽,你感觉到快还是慢,我加快速度让你感受一下,你别害怕呀!
于是,军代表就用力开始蹬脚踏板,速度就猛然间加快了。这是一条通往南溪河的土路,那个时代史小芽所看见过的路都是土路,比土路更好的路史小芽还没有看见过。所以,自行车快起来时必须要加快簸荡的频率,对此,史山芽并不害怕,而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因为速度会在刹那间缩短了距离,而转眼间他们就已经到了南溪河畔。史小芽下了车,军代表站在南溪河边眺望着四野。史小芽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
热浪在南溪河畔要轻柔一些,因为有水调控着它的湿度。附近村庄的几个妇女正在不远处的河湾里洗衣服,几只野鹤掠空而过又飞远了。军代表走近了史小芽,突然问史小芽一个奇怪的问题:史小芽,你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做梦,需要你在梦里梦见一种最想吃的东西,你会梦见什么?史小芽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在南溪河的另一边,是我的父母们,是每天垦荒的人们,我只想说出一个梦,我们已经好久没吃肉,我们几乎都快忘记肉的味道了。所以,如我做梦,梦见的一定会是肉的味道。军代表倾听了史小芽的梦以后说道:你身后这片土地,如果让你绘上养殖场,你会画上怎样的图景?史小芽的兴奋点上来了:可以养猪、养鸡鸭——这样一来,就能够让农场工人们尝到肉了呀!
军代表笑了对史小芽说道:好啊,我们就把这片土地圈起来,把那些曾经在过去养过猪啊,鸡啊,鸭啊的工人调到这里来,让他们在这里发挥养殖作用。史小芽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军代表说:我们坐会儿吧,史小芽,这里真安静。等我们做好了方案,我们就在这里建养殖场。史小芽点头说:我妈就可以养猪,小时候我们在湖南老家时,我妈就养过猪。我至今还记得那猪圈里的两头小猪,那黑呼呼的模样太可爱了。军代表充满幻想的说道:我们要养很多头黑呼呼的可爱的猪仔儿。到时候让你母亲来负责管理养殖场好吗?
这些对话中充盈着梦,这些新鲜而年轻的梦——在军代表和史小芽的眼前荡漾着,形成了史小芽到农场以后的第一前奏曲。那天晚饭后,史小芽就开始学骑自行车,这个从未被她想象过会被自己身体触碰的异物,现在就在史小芽脚下笨拙的旋转着。她在农场的林荫道上滑行着自行车,转眼间,史小茅就在那个星期六的早晨骑上自行车出了农场的大门。史小芽欢快的蹬着自行车时,一辆牛车过来了,史小芽有些慌乱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史小芽决定骑着自行车回到南溪河对岸去,回到母亲身边去看一看。自行车就这样用旋转声将史小芽载到了河的对岸,此时此刻,史小芽的心灵随同凸凹不平的土路加快了速度。噢,速度,史小芽从未掌控过的速度,就在她的脚下旋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