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前路难择
待人潮慢慢散去,殿堂内恢复空明，只剩下两人的身影。
张迹道蓦地合敛回远望的眼神，迈步走下高台，来到韩文信身前，音调变得柔和，说道：“文信，你可知师父为何要将你单独留下吗？”
韩文信正好抬目望见师父看似漫不经意的移身下阶动作，微微一怔，大觉受宠若惊。他恍然领悟，这长三丈、宽六尺的三级高阶，不仅是象征权位身份的鸿沟，更是将台上台下两类人阻隔开的一堵无形高墙。
如今张迹道主动地自降身份，向前迈近一步，意味着在他心中，从未把韩文信看作一名普通的亲传弟子，而是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有份量。
心念至此，韩文信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唇角颤抖着道：“徒儿愚钝，未能揣摩透师父的深意，还望言明。”
张迹道洒然一笑，慈和的目光刚好撞上韩文信温热真挚的眼神，四目交触，眼前倏然闪过兄长生前那张正义仁厚的面孔，瞬间溺入心伤神惘的记忆泥潭中，无法自拔。
他略一定神，从噬心的忆念里抽离而出，剑眉耸起，沉声问道：“平心而论，你认为我派的剑法如何？”
韩文信闻言一怔，双目迷茫地望向师父，脑际一片空白。初来乍到信备受冷落的窘境，和对师父脾性一时的难以揣度，使得聪慧机敏的韩文信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言不慎就触了师父的逆鳞。或许对他而言，此时此刻，少言寡语才是最佳选择。
张迹道瞧出他欲言又止、面有难色的模样，心知自己不知不觉间聚起的强大气场，让这位心思敏感的小徒儿平白承受了沉重的压力，旋即呵呵一笑，舒开深眉，恢复慈和平善的神态，说道：“你心中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不必顾忌为师的想法。”
韩文信心头一宽，绷紧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眼珠迅速转了几圈，略作思考说道：“我派连云十三剑法享誉江湖，以快狠准著称，依徒儿拙见，绝对名实相符，和传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韩文信双目芒彩尽现，眼前仿佛闪过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顿了顿，续又说道：“徒儿在随您返山的路上，有幸得见师父亲自施展天神下凡般的绝世剑法，果真非同凡响，无人能敌。”
生于黑白两道都要略卖几分薄面的巨富之家的韩文信，自懂事起就随父亲拜见过不少正道的叔伯前辈，也从他们口中听闻了许多神乎传神的江湖轶闻。在他看来，所谓绝世高手的传奇经历，不过是一些别有居心的夸大其词者，吹嘘造势的手段，并无可信度。
直至他在旁观战，亲眼目睹了张迹道临敌于前，身影飘动，转瞬间祭出灭煞，一剑制敌，果断还鞘的一连贯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犹如流星般稍纵即逝的极致美感。若非敌人在僵停一瞬后轰然倒下，以及哐当坠地、遍地散落如星的断剑残刃，韩文信甚至未意识到，就在眼睛一开一闭间，师父已无情而决绝地完成了对生命最华丽的收割，不逾寸力，分毫未差。
百闻不如一见。笔墨渲染堆陈的传说，只会在他这种超凡入圣的至尊王者面前黯淡无光。真正瑰丽壮美的杀戮现场又怎可用苍白无力的文字描述清楚？
张迹道眼中异芒闪过，侧首看向韩文信，透出难以琢磨的神情，又问道：“倘若要与你韩家祖传的信风无极剑法相比，你又觉得孰强孰弱呢？”
师父咄咄逼人的提问使韩文信猛一哆嗦，蓦地激起一背冷汗。他索性垂首掩饰内心的惴惴不安，思量片晌，用几不可闻的语调颤声说道：“徒儿虽极少得见家父以剑示人，但不想可知，家父的剑法绝难与师父匹敌。”
张迹道那张气势慑人的面孔瞬间黯淡，深深叹了口气，沉声说道：“这你便大错待错了！”顷刻间，眼中燃起追忆过往的神采，面色一凝，续又说道：“当年我与令尊几乎同时达到各自剑法大成之境，便相约以木剑为器，互相切磋，一较长短。我俩彼此知根晓底，百无禁忌，也未事先言明点到为止，禁出杀招，只为探究在真实上演的酣战激斗中，究竟重攻或重守哪种才是克敌制胜的最优选择。你知道最终结果如何吗？”他顿了顿，侧目一瞥听得入迷的徒儿。
韩文信摇了摇头，表示对战局的结果完全猜不透。
张迹道笑了笑，又道：“为师当时年轻气盛，眼高于顶，自认三十招内必可令尊弃剑投降。哪知，起初十招，我抢得先机，略占上风；再过十招，令尊守势拢实，渐渐扳回局面，双方已不相伯仲；当真到了三十招，我自知已再无捣破铁桶守阵的可能，鏖战下去也是徒费气力，有败无胜，只得坦然认输。”
韩文信闻言大震，双目放大至难以置信的程度，张口结舌道：“这……这怎么可能……”
张迹道脸上丝毫未出现任何曝光当年败绩的颓丧，倒是心若止水，洒然说道：“后来我多次同令尊掌探讨双方剑招的迥异之处，可谓开成布公，绝无私心，终是揭开了其中不为人知的奥秘，也令为师成功跨过难求寸进的瓶颈，抵达更高的武学境界。”
韩文信一听兴趣顿起，激动问道：“这其中究竟有何奥秘，会如此玄妙神奇？”
张迹道缓缓吁出一口绵延悠长的清气，眉心一凝，娓娓道来：“自祖师爷发明连云十三剑法起，就讲究以剑御形，以形御气，剑为主，气为辅。十三式剑招每一式都玄妙绝伦，天下无双，纵使全无真气根基者，初窥门径后也能使出剑招极其霸道凶狠的威力。然而信风无极剑法则是气形融浑，合力御剑，可谓剑气同重。倘若体内真气若渊海般雄厚无尽，草木沙石皆可为剑，自不必去纠结所谓神兵利器，玄奥招式。只须形随意动，信手使然，即成石破天惊的震骇杀招。天下武学抵达至臻，有形有序的招式威力其实相差无几，倒是这无形无序的玄虚之力，反而成为高手相较的制胜关键。”
韩文信涉足江湖未久，对师父这番晦涩艰深的武学原理可谓一知半解。他立即挠头讪笑，羞惭说道：“徒儿愚钝，难以领会师父言语深意。倘再过得一年半载，文信应能有所参悟，啊不……一两月足矣。”他边说边看到张迹道微微皱起的眉头，灵机一动，装作黠慧的模样。
张迹道淡淡一笑，又道：“简而言之，若御剑者真气根基尚浅，使出连云十三剑法时所释放的惊人威力会远胜信风无极剑法，更有甚者可越级灭敌，以弱胜强也不在话下。倘若抵至真气浑凝、无穷无尽的境界，则会优劣易位。信风无极剑法凭其坚若磐石的护身剑网，守中藏攻的反击之道，足令天下高手在永无休止的强大绝望中逐渐丧失战意，弃械投降。光凭它不战屈敌这点，就远非我派剑法可以比拟的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派列位先辈过分追求剑招的炫丽狠辣，无法自拔，每日刻苦砥砺，潜心雕琢每一式起手转承的纷繁变化，却忽视了真气底蕴的修行，舍本逐末，故而一旦陷入瓶颈，便停滞不前，难有寸进。我彻底悟透这一玄理后，改换思路，倾力钻研凌波缥缈功，不断提升气府功力，终于达成今日成就。”
张迹道点破武学玄机的话语，字字珠玑，听得韩文信敬若天人，如痴如醉。纵然无法完全吸纳其中的全部精髓归为己用，但也的确大有裨益。他心念一转，蓦然想起父亲生前战败遭擒一事，似有不解，脱口问道：“若依师父之言，信风无极剑法如此威力无穷，凌驾当世，先父又怎会身陷困境、落入敌手呢？”
张迹道目光一黯，面露惋惜，感叹道：“此事只恨苍天无眼，乱象迭生，并非令尊武艺不精所致啊！”
他深邃的目光倏地缩紧，透过殿堂旁侧向外伸开的宽敞红窗，凝注远处，沉吟须臾，继续说道：“自令尊淡出江湖，移心于行商，每日筵席酬宴不断，酒毒蚀骨，再加上难以分力雕琢精进武功技艺，结果不言而喻。武学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此时战力水准相距巅峰时期可谓一落千丈。其二，信风无极剑虽讲究守正出奇，玄妙无比。可韩家世代习练的凝元功却非绝项内功心法，修炼出的凝元真气走势偏刚，与信风无极剑阴阳并生，刚柔兼济的意境极为不符。就如同拙杯盛美酿，虽可凑合一酌，可终非天合之作。再者，十二鬼皇人人阴险狡诈，诡计百端，绝不会与令尊那种正人君子明刀明枪，一决高下。暗箭难防，无心之下难免让贼人奸计得逞。”
一提及家门仇人，韩文信难以压抑心头怒火，气得牙根直咬.双目通红，狠狠说道：“十二鬼皇当日血洗韩府，辱我家门，此仇不共戴天！我誓要荡平其门下余孽，彻底让它在江湖上除名，一雪家仇！”
“王阎罗、解无常遭为师重击毁断心脉，成为废人，难有余力荼毒苍生。其门下一众乌合，不过是些欺男霸女的宵小之徒，小打小闹，不足为患。待你武艺精进有成之时，再将其一并铲除便是。只是眼下却另有一事迫在眉睫，实在是为难得紧啊……”张迹道话说到一半，稍稍叹了口气，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韩文信见师文罕见地露出纠结苦郁的神情，心中百念丛生，背后掠过一丝寒气，颤声说道：“不知师父是否仍对徒儿持有顾虑之心。”
张迹道摇了摇头，深深吐了口气，双眼又蓦地瞪大，射出冷若寒冰的目光，肃然说道：“我派三大绝学中当属连云十三剑声名最显，凌波缥缈功最为神秘莫测。连云十三剑意在以迅快狠准制敌，全招十三式皆只有一招守势，与传统武学阴阳共生，攻守相济之道大相径庭。倘若你决意修炼此剑法，必须完全遗忘先前所学其它剑法的一切招式心法，心无旁骛，倾力钻研。否则临敌交斗、命悬一线之际，稍有异念滋生，畏怯生死，攻不像攻，守不能守，必定难逃一劫。轻者气逆八脉，走火入魔；重者心脉大乱，毙命当场。可你却是韩家仅存世上的独苗，信风无极剑的唯一传人，如何取舍，望你三思而后行！”
韩文信闻言身躯一震，如遭雷击，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已明白惜字如金的师父，为何要大费同章地向他阐明两种剑法武学原理之别，以及两者优势软肋。这是让他更为直接地做出判断，明确今后求学武功的走向，何去何从，在此一选。
倘若韩文信毅然修练连云十三剑，凭他过人的天赋根骨，短短三五年内必能如彗星般迅速崛起，成为江湖中又一位出类拔萃的新晋高手。可代价是必须将信风无极剑的一切招式彻底遗忘，从此韩家武学将化作尘埃烟屑，泯然江湖，再无人知。
而若他拒练连云十三剑，等同平白错失了一个窥触绝世武学的大好契机，这会让遥不可见的复仇之路再失灯火牵引。
前路茫茫，星月无光，余生的无尽黑暗中究竟伏藏着多少荆棘泥沼、迷雾丛林，谁也不得而知。
两种剑法，既代表了战力飞升的速度和高度，也是一己功名与全族命运荣辱的抉择。
烈阳当头，人性的阴暗纯洁，善恶美丑，一眼可见，一辨即知。
凝视着面容挣扎，嘴角抽动的小徒儿，张迹道内心也是忐忑不定，纠结万分。他深知人性的考验，落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无比残酷现实，尤其爱徒身上又背负着为惨死双亲的复仇大任，稍有不慎，便会受心魔无孔不入的侵蚀摧折，最终沦为仇恨和欲望的奴隶。
文信啊，你究竟会如何选择呢……
空气里弥散着沉寂的氛围,两人各怀心事，迟迟无人开口。
过了片晌，韩文信蓦地上身挺直，黯弱无光的眸子瞬间拢聚了神采，心中也拿定了主意，深深一揖，深深吐了一口长气，直面师父，一字一句说道：“文信体内流淌着韩家血脉，岂可因为惧怯复仇艰辛，就置韩氏一族荣辱兴亡于不顾。徒儿有负师父寄望，决心放弃修炼连云十三剑，请师父收回文信亲传弟子名号，将弟子逐出门派。”言罢，他俯身屈膝端起平置在旁的檀木方盘，双手递向张迹道，欲将衣冠佩物完璧归赵。
韩文信强硬的的语气随着方盘递出动作的展开，逐渐减弱，他莫名心慌的目光冲着地面一顿不安狂扫，生怕与师父锐利的眼神不幸撞上。
张迹道微微一怔，旋即心头大慰，连连颔首，欣然笑道：“那倒不必如此，不过你小子的心念意志，实在令为师刮目相看啊！”言罢，伸手轻轻拨开递来的木盘，眼中光芒大盛，抚须长笑。
韩文信大感愕然，对师父深若渊海的心思实在猜测不透，霎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张迹道止去笑声，说道：“你面对血海深仇仍可保持心明澄澈，不寻捷径，而是固守一条无比艰辛的逆流之路，此等气魄心态远非常人所能及。令尊九泉之下若知此事，定会含笑无憾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虽然你无缘修炼连云十三剑，却依然拥有修习我派剩余两种武学的资格。假以时日，待你学有所成，凌波缥缈功突破至五重天以上，照样会成为世人敬畏，名动天下的武学高手。“
韩文信得知自己非但不用遭受除名，反而还有习练连云派顶尖内功心法的机会，喜出望外，蹦得双脚离地，欢声大叫道：“师父说的可是真的？弟子不会在做梦吧？”
张迹道半眯长眼，含笑看着如小鸟般欢歌雀跃的徒弟，眉宇间掠过暖阳般和煦的光辉，道：“为师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又怎会随意胡诌寻你开心呢？”
心情瞬间由极悲反转至极喜的韩文信，双目罩上一层朦胧，喜极欲泣，忙伏身叩地，大声拜道：“师父恩重如山，等同再造，徒儿此生肝脑涂地，无可回报！”
张迹道单手将他托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为师既受令尊临经嘱托，自会不吝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最终究竟能抵达何种境界，就能你自己的根骨造化了。牢记；自你披上这身墨黑衣袍，就要开始不断承受难以想象的挑战和面险。这是你命中注定的，无人能改。”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自当不负重望。光耀门楣！”韩文信心中一凛，又再拜倒.
张迹道轻轻抚领，微微颔首，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你暂且退下吧.其余一切听你大师兄安排即可、另外，你要留心秘藏阁里的那个人，他会令你哭笑不得。”说完，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大笑声中，张迹道衣袖一挥，大步踏上高台，卓立不动。
“是，徒儿告退！”韩文信满腹狐疑，对于师父所讲完全不知所云，却又不敢吱声，忙长身而起。面向眼前雄伟挺拔的背影，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秘藏阁的那个人，应该挺有趣的，若有机会定要去会回他。”他边提足跨出殿门，边心中暗道，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
此时，耳边蓦地飘入师父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对了，今后私下不必拘礼，仍称我叔父即可。”原是张灵道催动极其深厚的内力，施展千里传音的功夫，隔空将声音准确推入他耳中。
韩文信脚步顿了一顿，心头倏然涌起一阵暖流，口唇颤动，喃喃说道：“叔父……”
视线尽头.巍峨矗立的连云大殿在轻若白缎的云雾缠绕下，若隐苦现，如入仙境，偶尔响起的重鸣声，犹如万星晴空骤然飘来的一簇乌云、为整连云派蒙上一层厚不可揭的沉重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