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错,步步错,可是,谁又能知,这满盘棋已是气数竭尽,无力回天。”
“又是满塘荷花了。”
她那样说着,披头散发,珠钗落了一地,朝朱格窗外痴痴望着,只看得到一片灰蒙蒙的天,鸟叫嘶哑,她身上的华袍还是那样鲜艳。
我们走不出这片天。
她比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先把自已困在了这儿。
金禾元年,内阁首辅李略升授特进光大夫,进少师兼太傅。虽说浮名薄志,可本朝建国以来能得此等荣光之人是寥寥无几,这样的荣光加身,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授意。李阁老历经两朝,终于成为朝中重臣,本该大展拳脚之际,李略却病了。
而这病来得甚为凶险。
“姑娘可须起了,莫晚了又得听夫子说教呢。”
靓纹躬下身轻轻唤我,日日早起,夫子讲的课昏人,听着瞌睡就来。
“今日是初几来着?”我闭着眼问靓纹,窗外鹊儿叫得欢,吵人。
“今日初六。”
初六,我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四哥哥也该来听讲的日子。
“更衣。”
我摇摇头,看了眼天,知道自己得抓紧。
“常言道,东边日出西边雨,西边如今怎么也日出了。”我嗅见掺了松柏的合香,扭头看见令人讨厌的李良棣。
“四哥哥,我今日可未迟来。”
“比我早了不少,唉,你就在这处长进了些。”他拎着衣裙下摆坐在蒲团上,他身后的杜若微低首,向我道礼。
他又长高不少,眉目收敛,了无当初朝音钩荡波的纯美。杜若四处同李良棣来往,反倒越发规矩,他离府太久,我怕他与我生疏。
“系州好玩吗?”我偏头问他
“倒是领略不少风光。”他似觉木讷,抬头笑着答我。
“四哥哥呢?”
李良棣抖抖袖子,挤挤他那眉头。
“策马快意的好地方,奈何不能久留,难为了我这一片赤胆心,才去了几个地方。”
人人都是说,李夫人会生,阁老长子文韬富海,入仕为佳才,四子诗赋别具一格,广交天下士。实则啊,是变着法儿酸李良棣弃官不仕,不求上进。
我不笑他,因七小姐愚笨不似二姑娘、三姑娘机敏动人,所以向来被挤兑得多些。这倒未说错,二姐姐绣工出众又生得一副好皮相,三姐姐则是吟词作曲的一把好手,惹得外头才子、贵人心痒痒。我若聪颖些,倒不必如今这般苦苦读书。
世人以为这绛门朱户,首辅嫡亲女儿该是娇生惯养,应该含哺鼓腹才对,无奈我实在不争气,没有几个哥哥姐姐的能力,只能搏个乖巧的名声来。
好在父亲总是宽容些,不逼着我去做什么,也因此我空了大把的时间同李良棣厮混在一处,听他同我讲些奇闻怪语之类。偶也说史,这本是父亲的事,但如今,父亲越来越高,往日皆成旧忆。
“再想什么?你近来总不专心,又背着我松懈了吧?”
我疲于驳他,垂下头道:“母亲在,我哪敢松懈?”
“你还是该在淳华阁待着,华阁离香堤院太近,惹得你乱想。”
“可不许!”我急了道。
他知道我从淳华阁搬去华阁可费了不少劲,她不容易才能近香堤院一些。
“少爷逗姑娘玩呢。”杜若见我急了眼,恐又怕我生气,开口劝我。
李良棣略笑一下,叹出口气来,似乎乐于此类愚弄中。他经年如此,洞悉人心的一把好手,不过我也挺想他的,他不在,算是无趣得很。
自父亲病了之后,府上便安宁许多,淳华阁近省心阁,我能望见门处来来往往的人影。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我曾想倘若一无所知,能否幸免于难?
“姑娘有许多个锦娃娃,可姑娘到底喜欢哪一个呢?”
被人发现总是有些丧气的,我离开柱子,不再屏住呼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少年口中犹未知膻腥,一身淡色倒衬得自已唇红齿白。
“那姑娘下次再藏,让杜若找不到就是了。”
“可不要,我还惦记着你那稀奇小玩意儿呢。”我走下石阶,努努嘴巴。
杜若抿抿唇,凭空从袖子里变也一绸做的小马来,我就知道他为了带了东西来。
“西域奇珍异宝固多,但姑娘大抵都见过了,这绸缝的小马,是请当地的妇人做的,绣上了祝语,能佑姑娘安康呢。”
“平日拜得倒不少,只是绣工取巧,花花瞧着新奇,我是没见过呢。”
小马里填了东西,捏起来软软的,一双花草图传神。
“姑娘喜爱吗?”
“喜爱。”
“那姑娘别丢了它。”
别丢了它里面的梦。
帘布缀下的缨络被风吹开,长廊风暖,眼下的确是暖和些了,不似前几月冻人。
“姑娘叫我好找,怎么靓纹也不在姑娘身边?”
靓晓在廊前发现我,舒出一口气来。
我将手里的小马放在膝上,看着她身后的婢女们。
“我叫靓纹先回来备着香事,待会上嬷嬷课的时候,免得又备不全。”
“午膳都做好了,夫人在院里等着姑娘去用呢”她笑着前来扶我。
我与杜若并不常见面,我得撇了靓纹偷偷去见他,因不常,总归没什么,我总怕母亲又误了我,一棒子打死倒没了结果。
膳后教习嬷嬷要授香事,我可得仔细些,不然母亲一问,我又得受训。
授香仍是在淳华阁内,教习嬷嬷原是宫中尚宫局出身,姑姑还是贵妃的时候就由她侍奉着,眼下姑姑将她指来授我们香道,这是十分难得的。可我素来在此事上天份不高,做得略有逊色,今日教习嬷嬷仍讲得冗杂,门处人来来往往的都是住省心阁出入的。
那日我跟着教习嬷嬷研香,见着淳华庭外许多人来往匆匆,我不由得向外起了疑,趁嬷嬷指教二姐时偏头张望。
流水石挡住了我大部分好奇,可我还是瞧出那些丫鬟、小厮都是朝着省心阁去了。暮雨将去,卵石湿滑,仆下仍是急着步子,手里、怀里都拿着东西。兀的,一个穿桃红绣春燕袄裙的丫鬟慌神乱了步子,手上拿着的袋子一下散落在地,她无措拢住掉在水里的东西,我细细瞧见,那东西黧黑,不起眼得紧,却包在锦袋里。
丫鬟抬起头来,避开了院子前的石头,恰好露出了她的脸。
采绣,是母亲房里的一等丫鬟。
我情不禁入深思
“这熏香,是能潜心静气,七小姐,您觉得呢?”嬷嬷回过身直直对着我。
靛纹恰着嬷嬷的话音扯扯我的裙摆。
又被抓到了。
“啊,嗯,嬷嬷说得对。”我连忙摆正身子,此时才发现二姐和四姐都看着我。
“七小姐,多闻闻香,平平躁气。”皱纹可以模糊容颜,但模糊不了嬷嬷身上凌气,我知道,嬷嬷下来又会要我勤加练习了。
嬷嬷责备了我几句后,终于许我下学。其实嬷嬷讲的几句我早就抛开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磨人。
采绣与府里的女侍不同,她虽不如朴妈妈是母亲的最亲近的贴身女侍,却是替母亲做“另一番事”的,她素来沉稳,做事也干练,可今日神色慌张,若不是人多影重,她怕是要引得许多猜忌。
我出了淳华阁,此时已是日入,各院都忙着吃食。不出所料采绣已将地上泼洒的药渣收拾干净了,不过前处的青石墙上印着些混眼的深记。我四处看看,对着靛纹耳边轻轻语。
“帮我瞧着来人。”
“是。”
我躬下身去,以指抹下石上物。
的确,该是采绣的疏忽没瞧见墙上的药。
水浸叶体,略有棉烂。透甲刨开物,一股幽气生出。疑虑涌上眉。
这似乎,曾相识。
我努力溯忆,这东西定是见过的。不是在林大夫的药铺,是、是——是沈家的密匣。
我是在沈家密匣里见到这个东西的。
我细细想着,收起了丝帕,抬手间却看见,指肚上抹下淡淡殷红。
自觉得甚异,抬手眯眼聚神地瞧了瞧。
竟像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