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的人总是一如既往地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比如她。
她叫白牡丹。
有人赞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美，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容闲雅，美得惊世骇俗。
她的美应该让她成为世上最高贵的女子，可是恰恰相反，美貌害了她的一生。因为，她是个妓女，她在勾栏瓦肆间讨生活，她被正人君子嗤之以鼻，这些全部都是因为她美丽。
所有的男人都蜂拥而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们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坚持认为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然而牡丹知道，他们并不爱她，他们只是贪图她的美貌，他们从骨子里看不起她，认为她只是挥之即来、喝之即去的玩物。
她鄙夷地看着这些为自己争风吃醋的男人，想起了一位老人家，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
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妖，而且还没有练成人形。
“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洛阳城的牡丹最为出名。洛阳城最好的牡丹在他家的门口。
他的门前种着一株牡丹，他手植的，那就是她，白牡丹。每当花朵开放，每一个走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眼，这株牡丹有多少年了，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坐在花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惆怅。此时人们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雪。
听到行人的赞美，他的笑容像一个骄傲的父亲，很少有人向他要花，因为大家都知道这花是他的宝贝，谁也不肯妄动。
花一年比一年美，他一年比一年老。在他的精心照顾下，牡丹终于化成了人形。
这天一位公子骑着高头大马，纵马挥鞭，一群奴才前呼后拥，簇拥着主子，来到了他的门前。
花，被马踏死了，被人折断了，满地狼藉，满目苍夷。
两滴浊泪从他的眼中滴下，落在受伤的牡丹花上，“作孽啊，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老人病了，花儿残了，再也没人去看护那花儿了。
老人死了，牡丹不再开放了。花地荒芜了，黄茅白苇，鞠为茂草。
邻人把老人葬在花边。
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四围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残花败叶间有一个亮点在缓缓移动。
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提着一盏灯笼，来到老人坟前。灯笼像一朵绽开了的牡丹花。
“从未有人像你一样关心过我，你就像我的父亲，无微不至，如今你走了，我却不能尽孝，我也要走了，蛮横的凡人杀死了我的肉身，我虽然练成了人形，可是同时也成了鬼，为了延续生命，我附生在了一个垂死的女子身上，可是没想到，她却竟然是娼妓。”她垂泪道：“等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请原谅，我别无选择。”
女子慢慢转过身去，却又回过头来，凄楚地说：“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要开放？——因为有爱。”
从回忆中苏醒后，她看看窗外，络绎不绝的人都是来洛阳城看牡丹的，这里的牡丹，不光指牡丹花，也指她白牡丹。
今年真是奇怪，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嫣红，可洛阳人却说春尚不曾到来，因为牡丹不曾开放，没有牡丹的洛阳城好安静。一个个花苞形同仙桃，却都是朱唇紧闭，傲睨万物，丝毫没有开花的意思。
人们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那本应属于她的富贵繁华。白牡丹淡淡一笑，也许只有她才明白。因为牡丹不是富贵之花而是高贵之花。富贵与高贵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却有着天壤之别。要么傲立枝头，要么颓于泥土，牡丹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自己慢慢凋零的样子，所以凋谢的时候也是那样的惊心动魄。牡丹卓尔不群，遵循着自己的花期，又怎会为了谄媚人类而随意提前呢。
白牡丹轻轻叹了口气，她多么羡慕窗外的牡丹花啊。当年她只是个花妖，却可以保持着自己的高贵和清白，那时她天天盼着成为人，可是今天她真的成为了人，却失去了全部的尊严。当年她有他，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可是今天，形影单调，孑然一身。
唉，花影乱，花枝颤，牡丹无语正盈盈。世界那么大，他们去看花，我，却一个人在家。
就在白牡丹独坐自怜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前堂传来了人们的叫喊声：“强盗来了，大家快逃啊。”
一时间，牡丹楼中脚步凌乱，那些曾经如同狂蜂浪蝶般围着白牡丹转的男人们纷纷作鸟兽散，还有谁能够顾得上她的死活呢。
白牡丹一阵心慌，仓促之间也想不到什么自保的好主意，此时便听见马嘶声、刀剑交鸣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刚开始还是嗡嗡作响，后来竟然变得铺天盖地，给人震耳欲聋之感，看来，强盗的数量绝不在少数。
白牡丹隐隐听见有人喊道：“快说，白牡丹在什么地方！那是老子的压寨夫人，老子看谁敢私自藏她。”这真是怀璧其罪啊，看来这些人竟然是冲着她来的。白牡丹顿时脸色惨白，透过窗口看了过去，只见强盗们在牡丹花丛中猛地突进，宛若雷霆般轰然而过，将无数雍容华贵的牡丹踩得零落成泥。与此同时，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刺激着白牡丹的鼻子，她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她又怎能在这如同炼狱一般的地方多呆一刻呢？
白牡丹混入了凌乱的人群，向着后院的一口古井奔了过去，那是一口早就干涸的井，藏身其中，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她飞奔到井边，飞身跃下，足尖微颤，宛如一朵轻云落入了井中。
一入井中，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白牡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狭窄的井中飞速坠落，天空在她的头顶不断缩小，最后幻化成一个圆洞，宛如一只洪荒巨兽的大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