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之道:“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了你们,我没想到,那些武林好汉会这么不抵用。”
燕三郎道:“不怪你们。死亦不须忧,生亦不须喜。须入涅槃城,速离五浊地。天公遣我生,地母收我尸。生死不由我,我是长流水。张旭,我就要死了,以后再也没人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地念打油诗了,你高兴不?”张旭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又对公孙大娘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现在不说,来不及了。”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不,我要现在说。”燕三郎把公孙大娘的手抓得更紧了。“我,喜欢你。”
公孙大娘的手颤抖了。
燕三郎又转向张旭道:“吾死无须哭,徒劳枉却声。只用四片竹,四角八枚丁。急于深埋却,臭秽不中停。釜内不须食,美酒三五瓶。时时独饮乐,瓮尽更须倾。只愿长头醉,作伴唤刘伶。”交代完自己的后事,他咬断了舌头,自尽了。
众人带着燕三郎的尸体离开了日光道,临走时,陆菊英对西门说:“小伙子,要好好练剑啊,不然,怎么和我决斗呢。”她甜甜一笑道:“你不是很喜欢和人斗剑的吗?”
安葬了燕三郎后,西门对张旭说:“我的剑已经无法再挥出了。日光道,陆菊英,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现在,只要我一抬起头,看见天上的太阳,就会产生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使我浑身战栗,拿不起剑来。”西门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旭轻轻说:“那你不要抬头去看,不就可以了吗?”
西门的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他轻轻闭上眼睛,挥出了一剑。这一剑虽然挥了出去,可是,却一点力道都没有,张旭知道,西门还没有从日光道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西门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还是不行啊,正因为看不见,所以才可怕啊。虽然我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阳光,可是我却知道,阳光已经洒在了我的身上,远在我出剑之前,就已经洒在了我的身上。日光,无所不在,无处不至,虽然你努力不去看它,可是,不争的事实是,它已经照到了你的眼前,已经刺入了你的咽喉,已经沁入了你的灵魂。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你,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张旭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突然他站起身,取出一只大碗,从酒瓮中倒出了满满一碗酒,拿到西门面前道:“喝了它!”
西门还是闭着双眼道:“不,我不喝酒,我需要清醒。”
“你闭着眼睛,永远无法清醒。我是要你不去看日光,不是要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都不看。”
西门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他伸手拿过张旭手中的雪碗冰瓯,手不停地颤抖着,好些酒洒了出来。
张旭一把抓住西门的手腕,笑道:“你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写字都不行,更别说练剑了。”待到酒水渐渐平稳下来,他又道:“你看。”
“看什么?”
“看碗里有什么?”
“酒。”
“除了酒,还有什么?”
“没有了啊。”
“你好好看看,酒里有一个太阳。”
西门的手猛地又颤抖起来,虽然张旭抓着他的手腕,可碗里的酒还是洒出了大半。“是啊,太阳。日光,真是无处不在啊。连我喝碗酒,都不放过我。”西门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看来,要给燕三郎报仇,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看,它是不可战胜的。没有人可以伤得了它,刚才酒洒出了一大半,可是定下来,它还在里面,一个角都不缺。只要这碗里的酒还在,它就永远存在。”
张旭道:“喝了它。”
“不,我不敢。”西门别转脸,连看都不敢看。
“你自己说的,只要这碗里的酒还在,它就在。那么反过来,如果碗里的酒没了呢,它就不存在了啊。你看,它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了,它就在碗里,在你的身边。它不是无边无际的了,它小得一只碗就能装得进去,小得你一只手就能抓得住它,小得你一口就能把它吞进肚子里。”
西门被张旭说得热血喷涌,举碗就要往嘴里倒,突然张旭一抬手,打落了西门手中的酒碗,碗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酒迅速渗入了土里。
西门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呆了,颤声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不好好把握的话,即使你已经抓住了它,它还是会从你手中溜走的。”
“喔。”西门似有所悟。
“你看,即使是太阳,只要方法得当,你一样可以把它抓在手中的,然后,是一口吃了它,还是把它摔在地上,摔得粉粉碎,你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虽然……”张旭指了指天上道:“虽然它现在还在天上,可是,只要你高兴,你随时可以把它抓在手里,只是,你要当心,不要让它再逃走了。”
“谢谢。”
张旭笑道:“哦,你也会说谢谢,这真是难得啊,比抓住太阳,还要难得。”
西门也淡淡笑了一下道:“还有酒吗?”
“有啊,只是碗已经没了。就着酒瓮直接喝,你介意吗?”
“当然不。”
两人纵情欢饮,日光照耀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此时的西门觉得,日光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也许,他是可以和陆菊英一战的。
张旭道:“志存山水水山励志;心系法书书法随心。如果引申到剑术上,我想是你们剑客常说的那一句了,‘人剑合一’。”
西门突然跪倒在张旭脚下道:“张先生。”把张旭吓得一步跳到了旁边道:“你搞什么?怎么一下子这么客气了啊。”
“张先生,你教我剑法吧,我要打败陆菊英,一定要。”
张旭笑道:“你开玩笑吧,我会什么剑术?”说着,随手拿起一根树干,蹲在西门身边,随意地在地上写画着:“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