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甜透过百叶窗望着路边一棵歪脖树，作为一棵树，它有点孤独。
她曾经认为只有生命才会孤独，树是生命，当然会孤独；可树上也会有叶子、有枝条，甚至偶尔开些惹人生厌的花，这些簇拥在一起的附属物，她从没觉得它们也会孤独。这些不是生命，连种子也不是生命。
分的这么清干什么？这些本质上不还是树吗？似乎有一道清脆的笑声传来，生命才会孤独？这是什么逻辑？只是你认为它们孤独吧，而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自己孤独。拟人，不过是把人当作了神，这是语言应用的游戏……
阿甜不愿再听，手中的百叶窗被她狠狠蹂躏，笑声被一并撕碎，她歪着脑袋朝外张望，像极了那棵孤独的歪脖树。现在，这棵树在她眼中站直了，她这才发现……它原来一点也不孤独。在她眼中，一整排歪脖树簇拥着它，它依旧是最醒目的那个。
叶片倏地合上，砸出一道突兀的声响。
“怎么了？”背后正在布景的阿晴一惊，望向那个从进门起便伏在窗边一言不发的身影，先前从百叶窗透进来的些许光亮，那道侧影的轮廓还依稀分明，现在屋内却连阴影也显得珍贵，“阿甜，有点太暗了，我还在布景呢。”
“……那为什么，屋子会这么暗呢？”阿甜盯着叶片间隙，丝丝微光在她眼中。
“你把窗户关了呀，不是吗？”阿晴的声音莫名有些宠溺。
“是，但我也只是关了窗户，”她执拗道，“不开不行么？”
阿晴摸着黑走近，伸手抚上了阿甜的后脑，指间捞过一把秀发后俯身无奈道：“你说行就行。”
发丝划过耳垂，阿甜痒得直偏头，她想一头扎进阿晴怀里，以此来阻止她的恶行，却扑了个空。
柔光灯的光亮短暂代替了自然光，阿晴布景的身影被笼罩得无比柔和。
“任谁看见这间宿舍都会目瞪口呆的好吧，缪斯在人间的神殿，不，好不贴切，应该是缪斯的闺房。”阿甜笑。
“包括亲爱的阿甜你吗，可你一进来就缩在一边，莫非缪斯在外面受委屈了？”阿晴一边细致地观摩，一边顺着阿甜的兴趣回应。
“我不是缪斯。”阿甜语气淡淡。
“那还有谁是？缪斯就应该是你。”
“缪斯是主人啊，”阿甜掀开百叶窗，想将满屋的灵感分溢出去，“……我又怎么会是呢。”
“你的情感继承了那位女神，但你不愿意的话，倒也不必成为她了。人俯视着神，神不了解人，在我心中，缪斯可远不及你高贵。”阿晴说出这一番动人的话语。
回应她的，只有百叶窗吱吱呀呀的叫声。
今天应该是个阴天，林暮始终这样期盼。
她喜欢不确定，亦即概率，这倒没有什么，这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因为一切都是概率，无论人们喜不喜欢。
人借此学会了调整自己，心态、状态以及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本质上统称为“生活”，不是活着，而是生活。
这有什么差别？活着是一种既定的状态，而生活则是在概率的规则下由一只妙笔实时所录的记载，笔墨滴就，一气呵成，每一笔都不会有断点，但无奈会有终点，每一道起点势必对应着一道终点。而抬笔的那一刻，人们将惊奇地发现……这支笔实际上什么也没写，仔细看，只能发现两个小墨点，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
如此，人到底还有什么能做的？就算一颗心无论如何都想要穷尽宇宙，但最终却因这执着成为世上头号不幸玩家。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甚至不值得林暮去思考。
晴天出门，雨天带伞，霜雪裹衣，按部就班，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没有。
但林暮还是喜欢阴天，多云转晴，阴转小雨，像一个人无法预测的心情。
也许是两个？
“我回来了。”门后一派祥和的氛围，林暮感到有些温馨。
阿甜懒洋洋伏在窗边，一只手臂搭在百叶窗的叶片上，周遭的光影在不断变化；阿晴在斜角边为她打光，自身陷入到一小片阴影中。在林暮眼中，她们像是角色对调了一般。
两人一点反应也没给她。
“准备的怎么样了？”林暮绕到阿晴身后，低声询问。
“你问我？这次是双人景的拍摄，现在只有一位模特进入状态，你是不是该反思反思了。”阿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露不善。
“你昨天晚上可没跟我说这些，今天请阿甜过来拍摄，要求我在场帮忙，你是这样说的。”林暮理直气壮。
“帮忙，你还不懂什么意思？什么忙你都得帮。”
“我要怎么做？你来安排吧。”林暮早已有了觉悟，只是以往她的身份都是观察者，这次亲身体验模特，她很多方面都拿不准。
清隽的身姿在柔和的灯光下别有一番风味，林暮微微偏头等待着，脸上微露迷茫。
在阿晴的视线中，伏在窗边的那道侧影被林暮半掩在身后，似有若无的目光向窗外游离，她看什么那么入神？
她在看自己。
“我改变主意了，阿暮你过来，”阿晴神采奕奕地将林暮拉到身边，“由我和阿甜来当模特吧，你来拍摄，我教过你摄影，应该没问题。”
“有什么拍摄要求吗？”林暮问。
“当我们准备完毕，你会知道的。”阿晴俏皮地眨眼。
她们正扮演一对双生子，阿晴只向林暮交代了这一点。
林暮于是明白了，这段故事将由她来书写，也许从头到尾就没有一段完整的故事。这对双生子的命运，虽则注定短暂，但这注定却格外弥足珍贵。
姐姐生就一副祸水红颜，而祸水在世间总是万般成全的，众生为之倾倒，如饮甘泉玉露，哪怕这祸水长于沟渠，流于荒田，人们反而不会在意她的身世，知情者早已忘却她的窘迫。天降甘霖，万人尝以止渴，这算是什么祸呢？祸己而不祸人，这才是祸水之意。
这样一种人，姐姐从小就听人说，自己长大后就会成为这种人，这是她这种人的命运，可她还没长大呢！跟这种人有什么关系啊！她只是一个姐姐，不，连姐姐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小孩。
这世上比她祸的多了去了，她不也是听着别的祸水的故事长大的吗？她只想做个随心所欲的穷丫头，到老也是个随心所欲的穷奶奶，那就再好不过了。
直到有一天她有了个妹妹，这个妹妹在她眼中可太可爱了，鹅蛋圆脸，小麦肤色，眼睛比她还要大呢！我妹妹才是祸水！呸呸呸，她是天使！但让姐姐感到格外难过的是，这个便宜妹妹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她，沉默寡言，故作老成，小丫头片子搁这跟你姐装起来了！堕落天使！
日升日落，她看着妹妹长成了少女，但在妹妹整个成长过程中，她这个便宜姐姐却好像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这能怪她吗！她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不被任何东西所羁绊！她的一双手脚，比妹妹洗脸用的水都要白嫩……
在姐姐十六岁生日那天，沉默寡言的妹妹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不侍奉”；她当即泪流满面地抱住妹妹，埋怨她不该在生日这天让自己难堪，并让妹妹为自己擦眼泪，不然不原谅她；妹妹最后还是擦干净了姐姐的眼泪，用湿漉漉的拇指轻按在姐姐眼底，骂了她一句“祸水”。
姐姐第二天睡醒后便离家出走了，抛下了十五岁的妹妹独自一人……她没想过再回来。
这是祸水终究躲不过的命运啊，她其实一直都是这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