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诩离开沈世永军帐的时候,沈世永对闵崇说过一段话。
他对姜诩使出的手段,不是引君入瓮而是逼君入瓮。
他事事都不瞒着姜诩,事事都将姜诩叫上一同来说,就算姜诩不说话,小心谨慎的好像一只缩成一团的刺猬,但他依然被沈世永逼得不得不加入沈世永的阵营。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而他无法将这些秘密宣泄出去。
一边是大唐皇帝,一边是太子殿下,另一边是沈世永,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抗衡得了的。
如果他投到沈子城那边,作为一个出卖沈世永的人,即便将来太子顺利继位也容不得他,若是太子和沈世永斗了个两败俱伤,大唐的皇帝陛下容不得他。
在上官致远的马车里,沈宁的办法也如是。
他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上官致远和上官婉白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正因为这样上官致远才会懊恼愤闷,不是生沈宁的气,而是生自己的。
“为什么我就不能笨一些?”
他看了上官婉白一眼,然后轻叹道:“为什么你就不能笨一些?”
上官婉白轻轻的缓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说道:“哥哥,如果你我都是笨蛋,尤其是你,宁王可还会对你说这番话?”
“既然他说了,而且时机恰到好处的说了,你便不能拒绝,也没有退路,秦王军中你不能回,回去之后他如何面对你?”
“依着秦王的性子若是对你有愧疚,那么便杀了算了,省的愧疚。”
“而且他要杀你,绝不会再亲自动手,随便指派你去领兵和左升泰打一场,岂不简单?”
“大业城里哥哥你也回不去,陛下问起来,上官致远,你不在秦王军中效力,跑回大业来做什么?”
“哥哥你怎么说?”
“难道说秦王要杀臣,臣不得不回来?”
“且不说陛下不信,只说陛下信了,然后发人去问秦王是否有此事,哥哥说结果会怎样?”
“所以,咱们哪儿也回不了了。”
上官致远靠在马车上,肩膀上的伤口一疼让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宁王这个时候跟咱们说这些话,无论如何算不得阴谋诡计,这是堂堂正正的在逼我啊……”
“他既然将事情说得差不多透彻了,便是没给你一分回旋的余地。”
上官婉白道。
上官致远苦笑了一声说道:“这算不算才离开了狼窝,又进了虎穴?”
“狼窝……虎穴”
上官婉白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随即笑了笑道:“那就看哥哥如何应对了,可哥哥你想想,不管哥哥辅佐的是谁,难道不一样么?”
“古人语伴君如伴虎,其中多少战战兢兢多少小心谨慎,哥哥应该比我要明白透彻。”
“是啊……”
上官致远轻叹,摇了摇头道:“幸好你我都在这里,若是你在大业今日我要面对的选择更会两难。”
他们兄妹在马车中说话入了神,竟是没有发现队伍竟然停了下来。
沈宁催马到了马车旁边,吩咐聂夺道:“你带三百骑兵先把上官先生兄妹送回黎阳去,孤还有事要留下。”
“回到大营之后,调程知节带五千精骑立刻来与孤汇合。”
“此事甚重,不可贻误。”
聂夺见宁王说的郑重,不敢耽搁,带上三百通闻府的缇骑就要启程。
这时马车的车窗帘子忽然撩开,露出上官致远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
“我还是留下。”
上官致远看着沈宁认真道:“不然怎么让人信服?”
他这话说的模糊,但沈宁明白。
他点了点头吩咐聂夺道:“回黎阳之后,将容若也接来,带上药箱……”
“另外,让刘进达带兵过河往南压一压,来渊的舰队也在南岸靠岸,水师登陆即可,不要南进。”
“臣遵命!”
聂夺应了一声,带上人马护着上官婉白返回黎阳。
上官致远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听到沈宁的军令后眉头皱起,立刻就明白了沈宁的意思,脸色随即便得更加难看起来。
沈宁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安排肯定是瞒不过他,所以笑着问道:“怎么,觉着孤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没有!”
上官致远摇了摇头,忽然笑了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殿下妙计。”
沈宁摆了摆手道:“哪里妙了?不过是小道耳。”
上官致远心道,宁王您这小道,只怕即便阴不死秦王也会让他吓老大一跳。
沈宁笑着说道:“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既然你不得不留在黎阳,那你便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那么被人欺负了孤怎么能坐视不理?”
“他怎么欺负的你,孤便怎么欺负回去就是了。”
“孤建立宁军之初便说过,宁军只一个规矩,咱们不去欺负别人,别人也不要来欺负宁军。”
“就算是咱们欺负了别人,别人也不能欺负回来。”
上官致远一怔,随即极畅快的笑了起来:“这真是个不错的规矩。”
三千精骑歇马不歇人,自离开唐军大营之后便一路顺着官道飞驰。
姜诩在大队骑兵左右分派了游骑斥候,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尽皆斩杀,无论是百姓还是左升泰郑军的斥候探子,一个不留。
骑兵所过的村子,但凡还有人居住的也一并夷为平地。
他率军一路往黎阳方向赶路,带着的人马又不多,万一被左升泰的斥候探听到了消息,他这些人马被堵住的话,就算这三千人再善战,只怕也只有被活活困死的命。
所以他不得不小心,人杀的是多了些,但在隐藏行迹这件必须要做的事面前,死再多人似乎也不值得愧疚。
他自少年便领兵,心早已经硬的如铁一样。
论做人做官,现在的姜诩是个小心谨慎的。
可一旦掌兵,便是个心狠手辣的将军。
队伍连续奔驰了三日,骑兵已经人困马乏实在不能再赶路。
姜诩下令人马在一个被屠掉了百姓的小村子里休整半日,等入夜之后继续往着北方赶。
靠着一堵残缺的土墙坐下来,姜诩就着冷水吃了些干粮。
他下令大军不许点火做饭,便是他也一样,只能吃些冷硬的干粮果腹。
如今靠近左升泰的地盘,一路上遇到的斥候不在少数,若是引来郑军麻烦就大了。
看着不远处坐在土坡上的上官文德,姜诩眼神中的同情越发的浓烈起来。
他将腰畔的酒囊解下来,让亲兵去给上官文德送过去。
亲兵将酒囊接过,快步跑过去递给正在怔怔出神的上官文德。
他本来就显得比同龄人要老些,这几日连续的赶路再加上心中悲愤急躁,所以更加显得苍老起来。
将酒囊接过来,上官文德将视线转向姜诩这边。
他扶着亲兵缓缓起身,有些颤抖着走到姜诩身边坐下来。
“多谢”
他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然后拔开酒囊的塞子灌了一大口。
已经快入冬,晚上的天气已经颇凉,这几口烈酒下去,身子倒是暖和了一些。
可上官文德的心已经死了一半,似乎还是忍不住夜风的寒冷而在颤抖着。
“别太担心,未见得就救不回来。”
姜诩看了他一眼,歉然道:“这件事……我知道。”
“上官先生,请您恕罪,虽然我知道,但我却绝不会告诉您。”
“我知道。”
上官文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怪你?”
“我甚至连秦王都不怪。怪只怪我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
“那你就是在怪陛下。”
姜诩接过酒囊喝了一口道:“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陛下一时兴起?”
上官文德虽然心里难受的要命,虽然酒劲很大,但还是保持着戒备之心。
“身为人臣怎么敢怎么能怪陛下?”
“再说,陛下这样安排也是极有道理的。”
“只是没想到会到今天这一步,他们兄妹是我一手带大的,若是这样冤枉的死了,待我死之后怎么向他们爹娘交待?”
姜诩摇了摇头,忽然语气认真的问道:“你真的不恨秦王?”
“恨?”
上官文德摇头道:“恨有用?”
“秦王其实还念着你的情分,当日定下这计策的时候,闵重光可是劝着秦王殿下,要杀上官致远,先杀了你。”
“当然,可以将上官致远的死推到左升泰身上,甚至可以推到宁王沈宁身上。”
“闵崇!是个没人心的家伙!”
上官文德咬着牙骂了一句,然后看着姜诩请求道:“稍微休息下就继续赶路,我怕来不及。”
“士兵们太乏了,就算可以不体恤士兵,也要让战马歇一歇。”
“上官先生,你也是领兵打仗的,自然明白我这样做不是故意拖延。”
“我……知道,只是心中太急迫。”
“秦王本来是亲自来的。”
姜诩突然说了一句。
“秦王?他来做什么?”
“看看辅机他们兄妹是不是没死,没死再补一刀?”
姜诩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戒备的士兵大声喊道:“敌袭!敌袭!”
上官文德和他脸色都是一变,姜诩猛的抽出横刀道:“上官先生,你带你的亲兵往侧翼迂回过去,我带人正面迎敌。”
“若是敌军兵力太多,你便撤回来一路往北,我来殿后!”
“多谢!”
上官文德感激的看了姜诩一眼,大步往远处走去。
他招呼自己的亲兵二百余人,其中还包括上官家的二十几个死士就要上马往侧翼迂回。
可就在这个时候,站在土坡上的姜诩忽然大声喊了一句。
“上官文德勾结左升泰,意欲叛逃,奉陛下旨意杀无赦!”
这一声暴喝之后,早就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一拥而上,上官文德等人毫无反应,顷刻间就被箭雨覆盖了一层。
上千名骑兵用连弩和硬弓不间断的发箭,直到将上官文德和他麾下二百余亲兵全都射成了刺猬。
“孤没看错人,重光说将此事交给你做,必然不会出什么差池,只是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果决,好,很好!”
站在姜诩身边的一个亲兵将头盔摘下来笑了笑说道,正是秦王沈世永。
“殿下……臣不敢被看错。”
姜诩如实道。
也不知道,上官文德临死前有没有读懂姜诩怜悯同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