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令狐峥已来到戴天山后山,向望天崖而去。小路曲折向上,行进艰难,半个时辰后,便瞧见“望天崖”三个大字。
这望天崖乃一处陡峭的山壁,高耸异常,其下的石碑上写着一排小字——戴天山弟子止步。令狐峥心下迟疑,心道:“我并非戴天山弟子,又有龙前辈吩咐,这望天崖必是要上去的。”
下定决心,他施展轻功,双足落在山壁上,点踏而上,一如大鹏扶摇直上。令狐峥轻功本不及鹿骄嵘,但有云阳内功为根基,催动丹田真气,落脚轻盈,足以撑起他拾壁而上。顷刻功夫,已站在望天崖之上。
因地势极高,此处才唤作“望天崖”。望天崖方圆半里,令狐峥目光向左一瞥,看到了十块石头,他心中疑惑:“这望天崖之上怎会有七块石头摆列得如此整齐,似是有人故意放的。”
令狐峥绕上前一看,只见每块石头上均写了字:秦犇、许鱻、孔羴、曹骉、邹猋……一连十个,他好奇且疑惑,这石头上怎都刻有名字?
脑中似有电光闪过,令狐峥惊道:“秦犇,龙前辈大弟子,当年鼎鼎有名的戴天山‘斗牛星’秦少侠。”他一眼扫过石头上的名字,惊道:“这些人都是龙前辈的弟子!他们的名字怎都刻在这石头上,安放在望天崖之上?”令狐峥心中陡然生出千百个不解。
站了片刻,令狐峥忽觉寒气逼人,竟冻掣肌骨,他不由得身子微微一颤,心道:“果然高处不胜寒,人若想登临绝顶、俯视天下,须得时时刻刻忍受这分孤寒。”他踟躇片刻,本想后退下崖,但一想到龙惊雷的交代,又即止步。
令狐峥当即运转真气,以催动内力抵御高处的寒冷,心中暗忖,这望天崖不让戴天山弟子靠近,其上又有十块石头,均刻上了龙惊雷已故弟子的名字,这崖上必有蹊跷。
日头渐升渐高,将至头顶,令狐峥疑惑,龙惊雷怎还未到来,却听得望天崖下忽然传来一声音,“令狐小圣,让你等久了。”一个人影忽然向上蹿来,如一股疾风一掠而起,顷刻间落在了望天崖西南角,一双芒鞋轻轻落地,不起一丝灰尘。
令狐峥心道:“好厉害的轻功,恐怕连吞金居士与鹿姑娘也难以匹敌罢。”吞金居士朱猊兼学百家,鹿骄嵘擅使方天叠云丝,在这两人面前,令狐峥的轻功甘拜下风。但如今一看,龙惊雷的轻功只怕更胜一筹。
令狐峥躬身行礼,态度恭敬;龙惊雷脚穿芒鞋,身上却批了狐裘,这是贝雪狮给他备的,他走到十块石头前,伸手置于石上,逐一抚过,动作轻而缓,如老牛舐犊;再抬首时,却已是泪流满面、哀伤满目。
龙惊雷道:“我一生收徒二十人,如今仅剩四人,最看中的十个徒儿皆命丧望天崖。”令狐峥往下一看,望天崖地势之高,若是纵身一跃,必定粉身碎骨,他心中猜测,“难道这十人都跳了望天崖?”
这一猜测不觉爬到脸上来,龙惊雷正好捕抓到,他哀叹一声,道:“我这十个徒儿,有人是在这望天崖之上修炼武功,走火入魔,以至身死。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令狐峥好奇心起,暗暗猜测,“修炼什么武功,要来到这望天崖?戴天山派卓绝的武功,其一是隐鱼刀法,其二是入骨三分龙头钉,难道还有其他绝世武功,要防旁人窥视,才要避到望天崖上修炼?”他道:“此处地势极高,寒彻肌骨,并非习武佳地啊!”
龙惊雷知他好奇疑惑,微微一笑,道:“望天崖地势极高,修炼武功,最是安全,何况是《六阴梅花经》。”令狐峥虽与龙惊雷对谈,然一直运转内功,抵御高寒,现下听了这一句话,猛然间浑身一颤,内功尽散,登时打了个寒颤。
江湖人人皆知,燕山派须猕老祖偶得《六阴梅花经》,修炼之后,走火入魔,匹马渡瓜洲,挥剑斩铁马,又将《梅花经》刻在铁马断面之上,丢入江湖各地。戴天山弟子竟在望天崖上修炼《六阴梅花经》,莫非龙惊雷手上有铁马?
令狐峥正要问出心中疑惑,龙惊雷却先说道:“老夫手上有一铁马块。”他指了指令狐峥脚下之地,道:“你向左走三步,跺脚三下,石块自开,铁马自现。”
令狐峥震惊之余,依言向左,抬脚跺了三下,只觉脚下轰隆,石块竟向左移动,跟着便露出一块漆黑的铁马块。龙惊雷一见那铁马块,悲戚之色顿时罩满整张脸,他盘腿坐下,声音哀戚,道:“七年了,我将这铁马块封在石下,已有七年之久。”
令狐峥也盘腿坐下,暗暗催动内力,运功抗寒,问道:“前辈七年前就得到这铁马块了么?”龙惊雷摇头说道:“不!我三十年前就得到它了!”
三十年前,正是须猕老祖挥剑斩铁马的时候,而龙惊雷却已拥有了铁马块。令狐峥大惊至极,问道:“前辈在何处得了这铁马块?”
龙惊雷哈哈一笑,道:“这是须猕老祖亲自送与我的!他不单送了我,也送了一块给你爷爷。”恍如闷雷劈落,令狐峥只觉不可置信,道:“我太白门从来没有铁马!现下的铁马腿及铁马块乃牛一方前辈与吞金居士所赠。”
龙惊雷伸手到腰间一摸索,解下一葫芦,顺势递给令狐峥。令狐峥拨开瓶塞,原来里头装的是热酒,他仰头大喝了三头,顿觉周身烫热。
却听得龙惊雷道:“太白门曾有铁马一块,护了十来年,后来弄丢了,你的双亲更因此丢了性命。”令狐峥眉梢一抖,全是不可置信,震惊、疑惑如浪潮般打来。
龙惊雷又道:“你爷爷被贼人劫持,死的突然,不及将此事交代与你。当年,须猕老祖挥剑斩铁马,剑落八招,斩马九块,将其扔入江湖,自此铁马下落不明。其实不然,他曾亲上太白门,将一块铁马交到你爷爷手中;又上得我戴天山来,将一块铁马送与我,余下七块,才随意扔弃。”
令狐峥问道:“须猕老祖为何要送我爷爷铁马块?”龙惊雷:“不过是想让你爷爷参详参详那《六阴梅花经》罢了。但一块铁马,其上只刻录了一段《六阴梅花经》,你爷爷看也不看,只怒骂须猕老祖身为燕山派掌门,竟公然损毁作为江湖安宁标志的瓜洲铁马。须猕老祖走后,你爷爷将铁马交与你父母,吩咐他们好生看管,且不许修习断面上的《梅花经》。”
令狐峥对太白门曾有铁马一事一无所知,现下更是满心的疑惑,问道:“前辈可知,我太白门铁马是如何丢失,我爹娘为何丢了性命?”
“当中缘由盘根错节,其细枝末节,我只知一二。”龙惊雷细细道来,“铁马一毁,江湖多的是邪魔外道,都为争夺《六阴梅花经》,是谁上你太白门去强抢铁马,我也不知。你爷爷并不声张,否则只会引来更多的争夺。你父母在半道上拦截那抢铁马的贼人,非但没截回铁马,还中了暗器,那暗器上喂有剧毒。唉,以至他们英年早逝,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你。”
忆起亡故的双亲,令狐峥心中悲痛至极,心道:“难怪爷爷从小教导我,一定倾尽毕生之力,助铁马回归瓜洲古渡,还江湖太平。铁马一毁,再加上《六阴梅花经》,果然害人不浅。”
龙惊雷忽然指向石坑里的铁马块,说道:“这铁马块上也刻了一段《六阴梅花经》,小圣可要看一看?”令狐峥摇头道:“这害人的东西,不看也罢!”
“哈哈哈……”龙惊雷忽然大笑起来,幽怨中透着一股凄怨、懊悔、恼恨,跟着一掌拍落在铁马块之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说道:“我枉活七十余岁,若早些有你这番觉悟,也不至连累我徒弟接连丧命。”
令狐峥大惊,目光扫过旁边的十块石头,问道:“前辈的这十位弟子修炼了《六阴梅花经》,走火入魔?”龙惊雷道:“何止他们,我也修炼了,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带着他们一起修炼。当年,我得了铁马块,心中欣喜激动,抑制不住心中好奇,便修炼了其上的《六阴梅花经》”
令狐峥道:“那《六阴梅花经》并不齐全,岂能随意修炼?”龙惊雷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习武之人皆追求武学最高境界,我也不例外。哪怕《梅花经》不全,我也要修炼!梅落寒枝千万片,学雪随风转,气若寒息,吐纳自若,缓缓沉于丹田……”
最后几句,龙惊雷喃喃自语,令狐峥猜测,这必然是铁马断面上刻着的《六阴梅花经》了。龙惊雷又道:“我前后修炼五年,走火入魔三次。第一回,自己运转回来;第二回,被大徒弟秦犇撞见,助我一臂之力;第三回,我吩咐了大徒弟秦犇与二徒弟许鱻在门外侯着,果然,我走火入魔后,得两个徒弟相助,再次化险为夷。也是那一回,我将铁马块与《六阴梅花经》之事告知了二人。两人颇是欢喜,跟随我一同修炼,只是我师徒三人始终参详不透那《梅花经》的奥妙,便又将八个徒弟拉了进来。我们师徒十一人,退到这望天崖之上,修炼《六阴梅花经》”
龙惊雷忆起往事,滔滔不绝:“那日,正值深秋,望天崖上,寒气逼人,我们师徒十一人一招不慎,全都走火入魔。我靠着几十年的内力,勉强压制体内乱窜的真气。但我那大徒儿却失足跌落山崖,二徒随之跳了下去,三徒一头撞死、气绝身亡,四徒因真气冲破天灵盖,七窍流血而死。”
听到此处,令狐峥颇是震撼,他知戴天山派龙惊雷座下弟子死伤极多,今日才知是修炼了铁马上的《六阴梅花经》,又深觉惋惜。
龙惊雷已泪流满面,深陷往事之中,满是懊悔,“我压制了体内乱窜的真气,神智恢复清明便立即上前,襄助其余弟子,总算助得六人化险为夷。可惜啊可惜,我一夕之间痛惜了四个徒儿。”
令狐峥叹道:“这《六阴梅花经》果然害人不浅啊!”龙惊雷道:“深陷其中之人又怎会知道它害人不浅?”令狐峥惊问:“前辈没有就此收手?”龙惊雷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的八徒弟说道:‘肯定是经书不全,才致我们走火入魔。’他与九徒弟商量之后,悄悄下了戴天山,到江湖上寻找其余铁马的下落,好凑齐《六阴梅花经》。”
“铁马须猕老祖被损毁,又刻上《六阴梅花经》后,江湖正邪两派虎视眈眈,焉能轻易得到?不过三个月的功夫,便有消息传回来,我那二个徒弟已丢了性命。我与徒弟们悲痛欲绝,却愈发坚定决心,一定练成《六阴梅花经》,以告慰弟子们的在天之灵。”
令狐峥暗暗称奇:“丢了几条性命,痛失几个弟子,竟不能让龙前辈醒悟!”龙惊雷念及徒弟,悲痛欲绝之下,反而哈哈大笑,“可惜啊,造化弄人。再次修炼《六阴梅花经》,我五徒儿与六徒儿再次走火入魔,竟互相残杀,双双毙命。而后,七徒弟与十徒弟再入江湖,寻找《梅花经》,十徒弟失足跌入滚滚江中,尸骨无存,七徒弟归来之后,自尽于望天崖之上。”
如此遭遇,令狐峥听了,心中颇是感慨惋惜,龙惊雷道:“我悲痛欲绝,隔了十几年,才再次收雪狮为徒。至此,不再跟徒弟透露铁马之事,且将铁马封在这望天崖之上,下令戴天山弟子不得上来。”
他忽然长叹一声,“饶是如此,我再收的十个徒弟中,依旧有六人接连丧命,不是跟随我外出时,行侠仗义丢了性命,就是染病身亡,如今只剩下雪狮、雷獐、霜狛、雲猬四人。以至江湖传言,我玉面飞龙龙惊雷克徒儿。”说到此处,不觉冷笑一声,尽是自嘲。
令狐峥宽慰道:“往事随风,前辈不必过多自责。”龙惊雷长舒一口气,说道:“你承袭先祖遗志,立志将铁马回归瓜洲古渡,本是一件极好之事!这铁马块误我一生,害我十个徒儿丢了性命,我将它拱手送与你!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惊喜如风,来的突然,令狐峥大喜过望,连着道谢三声,便问道:“前辈但有吩咐,只管交代令狐峥便是!”龙惊雷目光眺向远方,道:“我要见一个人!”
令狐峥问道:“前辈想见何人?”龙惊雷道:“一个我心心念念几十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