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黑袍加身
刚回山没多久,连云派掌门张迹道近乎全歼十二鬼皇的傲人战绩,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其中不乏一些好事者在背后添油加醋,推波助澜。
任何一个乱世皆需要缔造英雄和圣人的神话,来唤醒人们脆弱心灵中微动黯弱的希望之光,如此看来,造势之人的行为也无可厚非。倒是关于韩家灭门惨案一事,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惊不起半点风波,无人问津。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来也不是时常奏效。
次日的早晨,秋光烂漫,天色大泻。早课刚过,韩文信伫立在僻静无人的高阁上,凭栏眺望着远方盈绕不散的浓雾,其中的崇山峻岭若隐若现,脑际一片空白,魂游天外。忽地一阵急促洪亮的钟声在东南方响起,震彻穹窿,硬将他极尽远游的灵窍召唤归位。
此乃东南角的钟楼发出的,代表急召议事的讯号。钟声未已,一众灰衣弟子放下手中事,脚步匆匆,如四处湍流的小溪倏然汇成一道翻滚奔潮,轰然向连云大殿涌去。
韩文信心头一震,双目发亮,俯瞰一簇簇飞快掠过的身影,莫名心潮澎湃,暗自忖道:“不知又有何大事发生了。”
凝神思索间,一名面色容稚嫩的侍童如风似地奔至阁楼下.双手撑膝躬身喘了一会粗气,旋又仰起因剧烈奔跑弄得时红时白的脸蛋,皱眉头招手唤道:“可算找着你了。快,掌门召你到大殿去!”
“我?”韩文信瞪大眼睛,手指着自己,满脸不可思议。
“就是你!别啰嗦,快下来,耽误了大事你可担待不起!”侍童略不耐烦,扯着嗓子大嚷。
韩文信低声下气地应是,忙身影跃起,翻身越栏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飘然落在侍童面前。
“以后在连云派的地盘上要守规矩,少飞来飞去,这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飞。”侍童嘴角高翘,翻了一记白眼,口中哼唧有声,一脸不悦。
他身高矮了韩文信近两个脑袋,可从小鬼大的威风模样,确实使韩文信又气又想笑。可念及初来乍到,遇事不得不低头,连忙再行一揖,连连赔罪。
个子较高的韩文信恭恭敬敬地给小侍童躬身致歉,这荒谬的场景若遭他人看见,恐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随着目中无人的侍童口中唱出一声“走吧”的指令,身高悬殊的二人一前一后地朝连云宫大快步行去。
富丽堂皇、气势恢弘的连云大殿,约三百名弟子齐聚其中,相互间交头接耳,低声打探掌门此番急召议事的因由。其中一些人谈兴甚浓,话题一转,绘声绘色地聊起掌门只身仗剑独挑十二鬼皇的光辉事迹。
故事,总是在不断添油加醋的口口相传后,自然而然发酵为神乎其技的传说,供后人颂唱景仰。
张迹道略做了些休整,已容光焕发,神威熠熠,与初回山时简直判苦两人。
此时,他高大的身躯伫立在大殿尽头的三级高阶上,虎目扫过台下茫茫一大片灰衣弟子,胸中豪气顿生。连云派创立以来,何时有过如此傲视天下的辉煌盛景。能让曾经藉藉之名的小门小派逆流而上,一步一步冲向武林之巅,受万人仰景仰推崇,身为掌舵之人,他又是何等的荣耀。
张迹道负手在背,清咳一声,殿中霎时,息声止音,鸦雀无声。众人挺身肃立,目光灼热,群注高台,屏气凝神,静待掌门开口论事。
张迹道目光清冷,面色庄严,浑身激荡着使人诚心归服的天威,用洪钟般响彻全场的声音说道:“今日急召各位前来,有几件大事告知。其中之一,想必在场诸位已略有耳闻。十二鬼皇作恶多端,凶名昭著,残害天下苍生久矣。江湖同道无人不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我此番下山,历时两个多月,辗转数地,终于不负众望,将十二鬼皇诛灭殆尽,仅剩得王阁罗.解无常两大余孽重伤逃逸,下落不明。此二贼受掌力重击,经脉大乱殃及脏腑,纵使华佗在世,也仙手难救。经此一役,二人即便数日内不暴毙而亡,也将成为废人,难再兴风作浪贻害人间了!”
话音刚落,台下立如水入油锅,炸起一片掀翻殿瓦的惊呼喧哗。对众弟子而言,道听途说远比不上掌门尊口一开,亲自讲述来得震撼人心。一时人人目放精光,狂热激昂的神色,洋溢在每一张因过度兴奋而憋得胀红的脸上。
自妖星神教黯淡陨落之后,十二鬼皇如彗星般神速崛起,当仁不让地成为江湖黑道中影响力数一数二的庞然巨恶。有幸将其一举清剿,对连云派来说,乃是无上荣光的大事,作为门派的其中一员自然是与有荣焉。
倒是一向城府极浅,喜怒形于色的卓言平,与尚未出发的陆守正,一齐恭立于众人前,不知什么原因,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
张迹道笑意暂敛,胸口一提,抬手摆出个肃静的手势,待台下议论声渐止,才续继续说道:“其二,我派如今声威日盛,远胜往昔,青壮一代更是人才辈出,高手如云,也是时候将授业教人的重任传承下去了。我决意今日正式收下最后一位徒弟作为关门弟子,不日将昭告天下,从今往后,本人闭门收关,不再收纳弟子,如再有拜访求师者,一律拜在传功长老及青壮一代弟子门下。”
掌门收下关门弟子之言一出,宛若一颗硕大无比的天外飞石,瞬间砸入平静无波的深潭中,激起万丈骇浪。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亲闻的现实。
下一瞬,寂静的空气中裂开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从缝隙中悄然透出,殿内立时迸溅起海啸般的震天声浪。
一个故意压低音量又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这般有幸得掌门青眼相待!”
另一人显然极不服气,语气里混杂着嫉妒和愤恼,说道:“是啊,若得掌门亲自指点一招半式,远胜我等埋头苦练三年五载,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此时,又有另一声音加入讨论,道:“据说不少达官显要亲携厚礼登山求访,只为将门下之人荐入我派,由掌门收作亲传弟子。可掌门统统闭门不见,硬是逐一推拒了。看来这人能拜入掌门门下,绝非凡人。”
不知是谁在乱作一团的火势上再浇了一勺油,插嘴说道:“对啊,上回云顶仙宫的官主亲笔修书一封,谦辞引荐一名天资卓绝的年轻俊彦拜入掌门座下,掌门不也同样不留情面地回信婉拒了。那可是曾与我派不分上下的云顶仙宫啊!”
殿堂之上,人声鼎沸,谈论内容无一不围绕着掌门关门弟子这一绝大殊荣,究竟花落谁家而激烈进行。众人对掌门人闭门收山所引发的惋惜,以及对新晋关门弟子的好奇与嫉妒,两种情情很微妙地混杂在一起,使在场的大多数人心中百味杂陈,不是滋味。
张迹道含笑不语,气定神闲,任由众人肆意浮想揣度。他知晓“天下第一高手的关门弟子”虽只是一顶虚名,却会给名号加身之人带来无尽重担和压力,而那人究竟能否顶住四面八方恶毒挑剔的眼光,逆风前行,则决定了他最终究竟是成为光耀千古的武学奇才,还是一块不堪大用的朽木。
“秉告掌门,人带到了!”侍童清灵稚嫩的声音在殿外唱响,犹如一张大至天边的薄绸轻纱悠悠盖下,瞬间遮住众人喧哗谈论之声,殿内登时如千年冰窖温度骤降,静至落叶可闻。
难计其数的脑袋一齐回望,密密麻麻的尖锐目光不归而同地群注在因日光笼罩显得眩目刺眼的殿门。所有人都在期待,即将顺着强光大步跨入殿里的,究竟是何三头六臂的神仙人物!
急而不乱的步履声在殿外由远及近交替响起,一些入派较早,功力稍深的弟子不禁眉头一皱,茫然错愕,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但凡武功高强者,精神念力皆已达到无喜无悲、无嗔无怒的纯明澄澈境界,若非遇上生死攸关之事,下步定是又稳又快,轻盈无声,绝不会出现如此紊乱无序的急杂步音。由此可见,殿外即将进入的,并非什么极擅武技的强人。可是区区一介凡夫,又怎能入得了目视其高的掌门法眼呢?众人百思不解。
神思迷惘间,一矮一高两道身影依次从那堵白亮耀目的强光中分离穿出,浮光跳跃,身影由暗转明,进入殿堂。
走在前面个头较矮的侍童变脸似的满面恭谦,由泾渭分明的左右两簇人群让出的中间通道徐徐行至殿心,躬身面向掌门行了一揖,旋即避往一侧。
紧随在后的白衣少年神采熠熠,对四面八方迫体而至的锐利目光视若无睹,举手投足间倒是有模有样,丝毫未露畏怯之相。
“这小子看上去不过肉体凡胎,何德何能可获此青睐?”
“瞧他气息虚浮,下盘不稳的样子,想必也武功平平,不过三、四流层次,不知掌门缘何如此重视此人!”
“……”
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再度响起,配合着嫉恨如剑的目光,将已恭立殿心的白衣少年刺得体无完肤,浑身窟窿。若非张迹道气场十足,威压众人,恐怕充斥着猜忌的不满情绪即要化作滔天巨浪,彻底冲毁整座殿堂。
张迹道淡淡一笑,似乎对弥散在空气中的非议充耳不闻,语气罕见地转柔,招手唤道:“文信,到前面来。”
白衣少年心中一凛,恭然应是,昂首前行数步,深揖到地,拜在高阶之下。
张迹道眉心凝聚,冷光四射的双目倏然射向众人,摆开手比向少年,朗声说道:“此子名为韩文信,天性纯良,侠肝义胆,在剿灭十二鬼皇之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本掌门亲收的最后一位弟子。即日起他便是我连云派一员,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希望在场诸位恪守门规,友爱相亲,休要心生嫌隙,折损我派威名!”
“是,掌门!”台下弟子齐声回应。
张迹道只点明韩文信性情人品,只字未提武功高低,显然是暗示众人勿要以功力深浅来评判他这位新晋徒儿。如此一来.哪怕仍有人口是心非,面服心不服,也会忌惮于掌门有言在先,不敢争作出头鸟强行出声质疑。
一场游浮于海面上,看似电闪雷鸣的风暴,在张迹道明心巧思的三言两语间,无声无息地尽数化解,回归平寂。只是海面下遥不可见的漩涡礁石,正以最阴暗恶毒的方式,企图吞噬那些深夜随流驶向怒海的船舶。
“言平,你为文信递上衣冠信物吧。”张迹道目光横挪至面色阴晴不定的卓言平,淡然一笑,宛若轻轻拂开乌云的一缕清风。他似乎一眼洞穿了这位不善作伪的大弟子的重重心事,然后再以最风轻云淡的方式,抹平这几乎喷薄而出的焦虑忧思。
“是,师父!”卓言平恍然回神,敛起心绪,俯身端起早备在一旁的檀木方盘,双手高举过顶。
木盘漆黑发亮,金丝雕边,一眼即知绝非俗物。盘面左右陈放着三样物件,左侧整齐叠着一摞黑衣,衣在下冠在上。右侧平置一只白玉云形令牌,玉身晶莹剔透,纹路清晰自然、浑若天成。
这代表着掌门亲传弟子的衣冠佩饰一出,立即引得那些入派稍晚,无缘一见的弟子竖起脑袋.纷纷投来钦羡火热的目光。
连云派门规森严,辈份观念极重。为防止弟子间彼此身份不明,辈份不清,引发各种矛盾争端,故而对平日穿衣佩饰皆有着严苛规定。每位弟子须依自身的排辈身份,穿着佩带相应的衣冠信物,不得逾越。衣冠颜色代表派内身份,分为墨黑、浅灰、天蓝三种,分别对应掌门亲传弟子,普通弟子及杂役弟子。随身佩带的令牌则表示派内辈份,分为玄铁、白玉、黑木。玄铁为掌门、长老这类派内辈分最高的一代,令牌会额外雕上“掌门”、“长老”字样,以示区别。白玉为中生一代,即掌门、长老门下所收纳的弟子。而黑木则是派中最年轻的一代,也是拜中生代为师,学艺之人。
派众数以千计的连云派,排资论辈,有资格墨黑云袍加身,佩白玉令牌之人不过十五名。而如今名不见经传,仿若平空冒出的韩文信,突然间成了这第十六名,自是羡煞众人。
“多谢师父!多谢大师兄!”韩文信深揖及地,颤颤巍巍地接过这份量极重的檀木方盘,生怕一不小心做出什么不当之事,大大辜负师父重望。
张迹道慈和的目光紧跟过去,微笑颔首,满脸流淌着欣慰的神情,不似命令倒似嘱托地说道:“我派自创立以来,一心匡抚正道,肃清天下奸邪妖孽。文信,你既已成为我派一员,自当肩负此任,责无旁贷!”
“是,弟子谨遵师文教海!”韩文信抬起深含泪光的双目,脑海里不由晃过十二鬼皇血洗寿阳的残忍画面,胸中情绪翻滚,涌起一阵难受。端着方盘的双手暗自捏紧,十指几乎探抠入木。
张迹道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转首望向台下众人,顿了片刻,高声说道:“此外,本掌门将移入清修殿闭关修炼一段时日。在此期间,派内事务一并交由大弟子卓言平执管。各位须尊其号令,相助行事。如有不从及蓄意生事者,一律门规处置!”
众人异口同声,一齐躬身应是。
张迹道轻抚长须,向着台下的陆守正沉声道:“守正,记住为师的话,万事须以保全自己为上。”
陆守正点了点头,仰起的目光里饱含着激动和狂热。他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地道:“弟子定然不负师父所托,必定完成任务!”
张迹道笑了笑,抬手一挥,柔声道:“去吧,一路小心。”
陆守正再行一揖,转过身去,在众人灼热的目光里阔步走出了大殿。
张迹道狭长的双目聚成一线,倏又散开,心中似乎已无什么再须当众交待之事。旋即衣袖一挥,下达了大家散会的命令。
数百名弟子肃然应命,长揖到地,施礼拜到,旋又如潮水般涌出殿堂。
没入人潮里顺流退离的程妙音,一改往日刁蛮任性的高傲姿态,螓首低垂,俏面贴霞,一副做了糊涂事惭愧难当的娇羞模样。她不时回眸凝望殿心那道白得耀眼的修长背影,脑海中妙笔描绘出少年挑眉勾笑,星目流光的俊洒面容,心湖不禁溅起漫天水花,浑身一阵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