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贺新岁君臣议国是 知旧故叔侄叙亲情
洛阳城内,南北两宫,占地皆广,周围宫墙各达十数里,宛若小城镇,可谓城中之城。宫城内亦多设门墙,依着用途类别,或者重要与否,将殿宇楼台等建物划分区域,也显得贵贱层次。
南宫核心之地,乃一田字格局,辉煌复道十字交叉,与四个阙门复道亦相连通。田字局中,宫中有宫,东南为东宫,西南为西宫,西北长乐宫,唯东北非宫,但都有门墙围起,夹道将这四处作了分割。
四格外围,多是功用建物。如西南角有冰室,顾名思义,藏冰之用。东北有东观,西边有兰台,皆造石室,用以藏书。所不同者:兰台先有,偏重史书;东观后建,广纳百家。且兰台之官即御史中丞,其职纠察过失,弹劾百官,事或记入史册,故与史官同在一处。兰台之西并列符节台,有符节令掌管皇室玺印。二者之北是西掖庭,南为尚书台、钩盾署,亦东西并立。前者乃君臣决议机要之所,可谓国家中枢;后者设钩盾令,掌管宫内及京师诸近园囿池苑。且天子或在北宫,而两宫内各有不少游观之所,故此二处南北皆置。
两宫核心之地的主建物,多由北而南依次横列,好让正面出口皆南向朝阳,既是依礼吉祥,亦取温暖。在这四格之中,更复如是。东北格中,共有三座:云台、灵台殿、乐成殿。南门乐成门,与殿同名,自是主门,另三面皆设偏门。西北长乐宫,嘉德殿乃其唯一主殿,位置左右居中、上下偏南,正临着南门嘉德门,与东门九龙门都是主门。西南格是西宫长秋宫,有两个主建物,最北的是和欢殿,居中偏南的是却非殿。再南却非门,殿西威兴门,乃是两道主门。东边偏门临着宫外纵街,复起长廊横过此复道,高且宽阔,足过一车,与对面东南格一处偏门亦相连接。经此而去,便是东宫,北部是玉堂殿,中间偏下的是德阳殿。其在北宫亦有同名之殿,那里是天子寝殿,这一个是南宫前殿,兼为主殿,陛高一丈,殿高三丈,可容万人,正乃朝会之所,自当宏伟无比。其顶更高,脊梁与飞檐,洛阳城四十里外犹可望见。
这东南格建物,多为后来南宫东扩时所造,光武入主之初,西南格才是重心,朝会在却非殿,长乐、长秋二宫则是后宫,名因前汉,制度延袭,太后、皇后分别居之。迩来盛世,帝欲转加,嫔妃宫女数量剧增,就渐渐移往北宫安置,只剩二后还在南宫。只因东汉多外戚摄政,二后要与娘家人多些往来,不好领进后宫敏感之地,在此便于接待,又常有太后临朝称制,近着朝会之殿,亦是方便。且纵非后族执政时期,亦当有国家多事之秋,毕竟南北两宫相距尚远,路途曲折数里,帝若无暇往返,须长住南宫,连日相会公卿大臣,理不完的烦难之务,二后在此,既是支持,也是依靠。只不过后宫也要她们坐镇,北宫及其周围亦有二人居处。
当今天子刘志,年方二十四岁,乃梁氏迎立,父母早已不在,长乐宫无主,长乐少府时缺,有亦轻闲,只领些杂役宦奴日常洒扫。反是长秋宫分外忙碌,梁冀之妹梁女莹身为皇后,奢糜之性不下乃兄,日夜需求甚多。好在大长秋曹腾处事圆滑老练,又素与梁家交厚,自能应付。且他还是中常侍,常要随侍帝侧,两头照顾,颇得操心。
帝居北宫德阳殿,所在也是一个宫城内再用隔墙划分出的核心区域,只是不像南宫的大体位于中央,却依北宫西墙,利用了这一面,上下间亦明显偏南。纵横两道主街,各自连着东、西、南三门,分别是云龙门、神虎门、应门。古字应、鹰通假,实为鹰门,正应三种禽兽。这纵横两道形成一个丁字格局,如此则区分三格,即横街以北的后妃之居永乐宫,并那纵街西侧的天子西宫、东侧的太子东宫。主殿德阳殿,乃天子寝殿,位于西宫北部。在其之上,靠近西北角的是广义门,正对东北角的崇贤门,与东宫金商门隔着纵街亦相对望,三门一线,规划齐整。西宫南部是章德殿,南对端门。此门所处,乃西宫南墙,却是丁字局的一道内墙,向南又分出一片宫外小区,仍在丁字局内。似此格局,东宫之南亦有,两个外区并列相接,皆东西宽阔而南北较窄,隔墙亦自横接,再南方是总格局南墙,也是东宫的连着西宫的。但西宫这段并无南门,南面出口只在东宫外区,即为应门;西宫的出口:西面要从广义门出,直接就到北宫外;或自东面崇贤门先至两宫之间的纵街上,然后一直南行到底,再东拐至东宫应门外,就此南去北宫朱雀阙门;或向北稍行至丁字路口,自此要么东去云龙门,先至北宫外区,再从东明门出,要么西去神虎门,亦直接到北宫外。故这北宫核心之地,一共只有三个出口。
北宫的东宫本是太子所居,南部有章台殿,寝殿是靠北的崇德殿,再北是金商门,西北角设崇德署,管理东宫事务。目前帝仅一女,尚无子嗣,东宫就有了别的用处。昨夜除夕,帝携皇后及宫女、宦官于章台殿通宵宴饮,并赏百戏。周围观者数千,演者亦过千人,节目众多。帝乐极一宿,意犹未尽,询问左右昔日汉武故事。原来,中华百戏,先秦已有,汉武盛世,皇室所办之会,更曾规模空前。元封三年春,京城百戏,万人群演,内外共庆,周边三百里内,乡野百姓,并携老幼,都来看这热闹。今帝思之,颇欲效仿,只恨立足未稳,恐夺了大将军风头,莫敢轻举妄动,故只限于宫中。
帝天生嬴弱,龙体虽疲,仍须早朝。倘在平时,大臣们当是卯正进宫,辰初上殿。今是大年初一,除夕要聚天伦,依例大为延迟,辰正时分百官方始进宫。不过帝应龙象,君臣都要尽快抵达正殿,辰时内早行拜贺,不可延入巳时。圣驾携皇后出章台门时,天还黑着,尚在东宫南边的外区,及从应门出至南阙朱雀门,自此方离北宫,距南宫北阙玄武门犹约百丈之程。
南去入宫,先到长乐宫外,沿那田字局中道南行,终至长秋宫。中常侍曹腾,执一柄黄穗拂尘,早就候在宫门外了。他今年要满五十六岁,虽非高龄,发已多白,尽显苍老。其背微驼,步履亦稍见蹒跚,却还足够利索,一路快趋,上前迎驾。礼数过了,帝后相别,腾先恭送梁女莹回进宫去,再理会天子一行。
中常侍一职,本亦用士,因邓太后曾长久临朝称制,渐渐都用了宦官,始为阉人专职。员额虽宽,以其经常随侍帝侧,顾问频繁,进言最便,故而地位极高,初秩“千石”,后增至“比二千石”。宦官统领黄门令,也才“六百石”。现帝之两侧,尚有中常侍各一人,左曰单超,右曰左悺。超高八尺,身且正直,颇有气度,虽是宦官,不似宦官模样,腰悬五口长剑,左三右二;悺不足中准之姿,又明显偏瘦,亦佩一剑。二人皆年过四旬,咸兼武职,共保天子。超为步兵校尉,乃五营锐士五个校尉之首;悺任左都候,与那右都候同领宫中“剑戟士”,各辖五百,俱属卫尉,当前只出一候,率其半数,正值护驾。更多的是羽林卫士,随驾四百。
这一支军,名称“羽林卫”,全数一千七百,由羽林令总率,隶属光禄勋,辖下羽林骑一千,分为两部,设左右二监各领其半,剩下七百为徒步的羽林郎。因是新年大朝,三个正副长官,羽林令、羽林左监、羽林右监,皆亲率出行,令率羽林郎二百,两监各率百骑。此军始设于武帝之时,初在建章宫,故名建章营骑,后改羽林,取义“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或“如羽之疾,如林之多”。本由汉匈作战牺牲的烈士子孙充编,悉称羽林孤儿,从小养于军中,自是精锐。后来战事少了,遂为官家或世族子弟积累资历的仕途起点。后汉时期,只要是良家子弟即可。所谓良家,一则不可有犯罪的记录,二则大抵非官即农,不能是巫、医、商贾、百工之类。到如今战力已远不及昔,仪仗护卫之用多于征战。倒是那些剑戟士,分担着宫中巡守缉捕之责,日积月累,历练丰富,愈加出色。故这三位羽林军官,反而名不见传。光禄勋之下,又有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此时都去恭候早朝了。三将麾下“中郎”,即省中之郎,乃禁中近侍一种,不比寻常卫兵四处巡察守备,仅在省殿当值,且也是朝廷命官,秩“比六百石”,只少“六百石”的郡丞、边郡都尉、六曹尚书一级,远高于一般吏掾。眼下这些,正当随侍帝侧,非在省殿值守,只穿武将官服,仅佩刀剑,既不披甲,亦未荷戟。中郎复与议郎、侍郎、郎中并属可在皇帝身边近奉的四类侍从郎官,职有区别,文武不同。此时护从圣驾,除了议郎多在朝堂、尚书台等处论事,出行则一般并不跟随,其余都有一些。中郎是武官,自然稍多。郎官之选,虽似羽林健儿,但毕竟大小也是个官,人品学识要求甚高,入仕前典章制度早已熟悉,故无需上司率行约束。至于南北两宫卫士令所率卫士,皆是定点屯守,与剑戟士和羽林卫殊途异用,时亦不在随行之列。
当下有个中郎去看了宫门前的漏刻,回禀帝前。曹腾一听还早,观天子气色,劝之入长秋宫稍坐。帝曰:“早朝将至,不如早些前往正殿,到那里再歇不迟。”腾曰:“迟者为尊,陛下不必着急。”帝望东方微明,犹恐迟误些许。腾曰:“老奴昨晚到灵台问过,今个日出平地,当在辰初头上,初刻之内。那时百官尚自候于宫外,目前陛下大可坐观日出,待日头高过了树木、宫墙,只等阳光斜照进来,再动身未迟。”帝曰:“难得爱卿如此仔细,就一起坐吧。”腾横柄躬身:“老奴不敢。”帝曰:“那朕就车上歇会儿,稍后起程,亦是方便。”对面二人遂扶天子要去登车,腾看单超步慢,知必有事欲避帝谓己,先呼悺字:“无忧,岁末年初,可有大事发生?”见三人相继回身,复阔步上前,近时立定,拂尘挥起,换了一个方向,银丝如雪,挂在臂上,得以空出一只手来,伸掌平掠示意,缓缓而言:“圣上年纪已长,心智既熟,宜知诸事,今后不可再避重就轻了。且若公家事体,我等皆为近臣,当共与陛下分忧,只将从官和卫士郎屏退即可。”左悺见腾言时目光两度及超,就先告退,引兵驱车,停于远处,只留三人原地说话。腾方真问:“叔越,可是河南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单超惊叹:“大公公何以如此神算,就知是河南城出事?”腾笑:“汝昨夜当是先后在步兵、射声二营与士卒同乐,外边事必不得知,多半是河南城中家人来过了。”超答:“确是吾弟单匡赶来相告。”腾听不是下人来的,却是平辈至亲,知事不小。果见对方低声疾禀:“河南长看灯时遇刺身亡!”所言正是那河南令,只因此前当地户口向不足万,从来都是县长而非县令,超历代世居,习惯了旧称,急忙中未及改口。瞬间听毕,腾失笑容,脸色未变。帝色大变,欲待详问,腾忙一手拦之:“此事急切难以理会,自由司隶校尉、六部都尉破案,陛下这里今天只是早朝要紧。”一边拂尘遥指华盖,另一边手就换了方向,先教天子转身,复换于他背后,半推半扶,送他前去登车。
西出门墙,横过复道,入东南格中,到了德阳殿后。群臣未至,帝亦不升。大殿前空荡荡的,好生安静。只有一众中郎侍官,披甲戴盔,佩刀执戟,沿廊与台阶两侧仪仗值守,沐着风和阳光。远处长廊尽头,几个中黄门正从大殿东侧拐出,慢慢走过。原来,中郎虽属光禄勋,秩比六百石,但当宫内值守之时,却要受这些三百石的中、小宦官安排和检视。时已遥遥望见百官队伍,按尊者南面之礼,虽自东边苍龙门进宫,却不可直走侧面入殿,得先绕到殿南正面,北行入贺,故还有些路程。
须臾方至,站齐了队伍,看那廊前中央,分段的阶级,颇是宽阔漫长,就都默然恭候,只等小黄门传令。此官名里虽有个小字,员额亦多,资历不等,常事传达文书、命令,却非小官,只在中常侍和宦官统领黄门令之下,且与后者俸禄相同,任者也未必年轻。诸小黄门中,今以唐衡为首,其兄唐玹久为京兆虎牙都尉。二者年纪并长,与左悺相仿。
正牌时分,初刻已尽,二三刻之间,群臣闻宣动身,踏阶登殿,廊内先卸剑除履,有的履内还有小鞋,都要脱掉,沿置两边,按着官秩高低,三公和太傅的在最中间,其余愈远愈贱,然后人都依着原来的次序进殿。内有黄门令侯览主持预备事宜,悉已妥善,就先退了。
两班齐全,席前各自站定。何止两排,但见行列纵横,首级无数,压压大片,虽近千人,万人殿上,犹不显得拥挤。况那些沿着御阶台前、周围殿墙内侧侍立的中郎卫士,也都是官,此际占了人数,只因当值仪仗守护,不在百官正式朝贺之列。
稍待,帝由曹腾扶出,坐上龙床。腾自一端侧立,看着群臣先行拜贺,司徒率先,百官随后。天子听过,亦起身回贺。两边尽是虚言,也有一阵。礼毕,天子复坐,曲身时亦抬掌示下,皆令就座,群臣称谢入席。远处多是几人共一大案,到了近处方各就一案,却还是五六人同一张席。九卿分隶于三公,虽也有带兵的,不依文武区分,都算是文官,按其所属,三人一席。因要议政,故太傅虽尊,若别无重权兼任,亦未可独席,须在公卿之下,且通常亦录尚书事,而尚书令又文属九卿之少府,三者遂共坐一席。身后是六曹七位尚书与少府职属四令,太医令、太官令、守宫令、上林苑令,也有文属的符节令、中书谒者等,再后是尚书台诸郎和少府其他下级属官。所谓文属与职属之别,前者只是挂名分类,后者方为实务统辖。其余群臣,也都依此二条在大殿上各自划分就坐,诸席或次第相接,或前后并列。唯离帝最近处,三公一席,对面大将军独坐一席,皆与周围分割,留着更多空处。
君臣之间,稍再寒暄。天子呼出饮食,侍者们鱼贯捧进殿来,依次案上摆齐。少府属下太医令看着这些,最先觉得与往年颇不相同,一则丰盛、品质咸莫及昔,二则似乎刻意了颜色:饮品是那红枣赤豆汤,盛了一半漆碗,勺在其中,食、器色近而混,尚见热汽升腾;几块方方小小的绿豆糕,亦挤在红漆碟中,量少不必叠起;金黄色的胡饼上,芝麻密集,圆形抹的是黑芝麻,长形抹的是黄芝麻;另有白米饭团一枚,并无内馅。
前汉之时,太常属下亦设太医,专为百官看病,少府的只侍奉皇室。后汉以来,官员俱富,家中多有私医,故废太常之属。少府职属太医令下又设药、方二丞,分掌药物与药方,此时亦并肩坐于令之身后。药丞低声轻谓:“倒像是五色俱全。”方丞话音更低:“今朝之议,恐又是历代颜色更替,五行德之所应。”药丞复曰:“都是些没要紧的事,累年议之,只是不决。”
正猜测间,天子先举,自贬饮食,致了歉意,再道理由,却是去岁秋始,各地水灾大起,五谷少收,如今不好过分奢侈。期间梁冀饿了,他拂晓长途赶赴,胃已半空,便端起汤来,执勺拨液,提之欲啜,竟要先于天子。偌多百官,必有见者,并无言者。帝或视见,亦作不见。忽听耳边叮的一响,极是细微,却甚清晰,乃御阶前所站一殿中郎,姓审名忠,左手按在北侧腰间,背着群臣暗里稍动,微微启刀复落,吞口作声,轻重拿捏得极好,只教近处皆闻,不传远处。冀抬目光,瞥见是他,心中不屑:“小小中郎,我岂惧汝。”审忠转首与之对视,冀渐忌惮,恐他真发作起来,虽然不怕,却要被他坏了颜面,就慢慢低下勺子,终于并那碗置回案上,松离双手,先垂于两侧,但心气难平,又放在身前案下,暗暗搓摩不止,头亦不时左转右顾,带着嘴角蠕动,表情随之变化。这时天子方先用膳,稍尝一口,言请诸位。众臣应声谢恩,有动起手来的,也有不动的,只看梁冀。然三公皆动,终动者居多。梁冀情绪甫过,愣得一声,再拿饮食,反而落后了。
享毕美味,侍者收器退尽。帝问过去一年中的灾祥,太史令出班站奏,灵台丞亦避席随之。二人所言,种种吉兆一个不漏,凶的只点缀几个,实在是新年里不宜多说。帝却着重追问凶的,令拙于措辞,丞不得已将那些凶兆附会各地水灾,总算应付过去。
帝退二人,就议灾事。众臣因以往惯例,不曾预备,一时俱默然。沉闷之中,只见侍中赵典直身请奏,获许随即欲出。帝抬手按示:“座间说话便是。”却先提声谓众:“去年朕思广开鸿池,泛溉田顷,不料被赵侍中再三力劝而止,理由是京师周围良田已足,不应多耗民力。朕本纳闷,这农田湖泽之利,纵然暂时足够,但为了将来,多多益善,总是好的。后来,各地灾情频报。朕应接不暇,方渐醒悟,若此前将那人力都调去开垦,一时不得峻工,眼前救灾哪还有余力。可见民力不可竭用,凡事当留余地。赵卿家精思远虑,故请诸位务要细听其论,在他言尽之前不要轻易反对。”
梁冀暗忖:“容他开口,中途就不好阻止了。”帝既语毕,示意赵典即奏。冀视典出座,忙起身抢先道:“臣冀有奏!”天子转目惊视,笑谓:“大将军不须自称姓名。”冀提声再曰:“臣有奏!”帝曰:“但奏无妨。”冀曰:“新年大朝,惯例皆言吉事,不宜大论灾祸。否则,只恐一年中没有好运了!”帝问:“不议灾情,却议何事?”冀曰:“我朝立国百余年,五行运势承替,颜色未定,上下失尊,民无所从,当速决之。”
天子不愿与他争辩,目视赵典,只待其言。典亦看帝面色,却不敢说得太多:“民以食为天,当是灾情要紧一些。”帝欲顺势再言,冀已先道:“食固为重,衣饰服色更疏忽不得。想我华夏自古乃礼仪之邦,不同于那些蛮夷禽兽之国,体面尊严胜于身命。所谓‘衣食住行’,衣在食先,且居首位,当可见之。”
帝视赵典,犹待其言反击。典见梁冀执意压制自己,为顾天子处境,告退回席。帝遂强问:“迟定国色,也并不妨碍百姓穿戴,又哪里害着他们了?倒是灾情不缓,要误春耕。”冀曰:“定了国色,是为禁色,往后百姓就不好用这颜色了。”帝曰:“虽是如此,只是迟些定夺,也不少了百姓穿戴。反而灾情持久,恐误桑麻种植。”冀曰:“陛下或许不知,衣服染了颜色,一般不好再重染了。比定国色,百姓之前所染同色,皆为禁色,届时都要废弃。我们这里迟了定夺,各家各户不知要浪费多少衣料、染料。”
天子听他言之有德,群臣亦多起附和,只得微笑:“颜色之事,固然重要,今必议之。大将军方才可见得,饮食之中五色俱备?此即朕之安排,既是朕的心意,亦乃朕之决心。本朝五行何属,当以何色为尊,今日必要有个论断。只是灾情紧急,理应先早定夺,也好早拨人手,早提物资。”言入曹腾之耳,暗叹天子心思敏捷,这饮食五色之备,却是另一个中常侍吕常所为。此人既在后宫做御厨,又是宫中右都候,教着一半剑戟士。
梁冀却道:“应灾之备,颇需时日,也不急在今早一时半刻,大可明日尚书台决之,何必为此坏了一整年的运气。且仓促先议,恐也议不周全,一旦迟迟不决,复误今日颜色之议。”所言不无道理,群臣附和愈多。梁冀趁势又奏:“况且,泰山公孙举、琅邪东郭窦,叛乱已有数月。要说不吉之事,以此最甚,岂独水灾?”帝曰:“这事朕也想议的。”冀问:“陛下可欲伐之?”帝问:“大将军是何高见?”冀曰:“二贼合势,不过三万。且容地方自己应付,朝廷不必轻起大军。”帝曰:“只恐迟了,贼势愈大。”冀曰:“贼本贱民,起于不满,必要攻打世家大族,夺其财富,毁其产业。这些豪强,多有私戎,足可御敌,就让他们先替朝廷削弱贼势。我等这边,若新年起兵,一则恐不吉利,二则士卒恋家,也不易团结。未如先正颜色,顺了名义,姑且养精蓄锐,坐观良机。那时再征,便是以精锐盛师击其衰退,岂不事半功倍?”帝曰:“大将军言之在理,且亦晓得那些贼寇原来也是百姓,不满而起,多因粮谷短缺,断了生计。”冀知天子又要提灾事,忙动容纵声:“陛下!青、徐并无水患,民为盗寇,当非乏食,正因朝廷久不正色,有失威严,才被那些不臣之徒得了口实,轻易鼓惑乡里,裹挟民众一并造 反,其势故至猖獗。”天子词穷,犹问:“何以见得?”冀振振有词:“青徐之地,多属春秋齐国故土,民俗放浪,学风杂乱,难奉正统,故有方士横行,多作妖妄。昔日赤眉军,本起于琅邪、泰山之间,丹色涂眉,术士为谋,名反王莽,实取天下,后来果然分我汉土,又攻打更始帝刘玄,涂毒长安,掘我王墓,连那吕后的尸体亦不得幸免。如今这两个反贼,皆自立僭号,公孙举称‘泰山大王’,东郭窦为‘琅邪大仙师’,复起于琅邪、泰山之间,简直与赤眉军如出一辙。此即朝廷无威,不能震慑四方之故!”天子终曰:“既如此,就依大将军,先议国色。”
春秋诸子百家,有阴阳一家,最先将五行之说用于解释朝代兴替之德配。论其变化条理,无非二途,便是相生与相克之道: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复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复克金。五行正色:金为白,水为黑,木为青,火为赤,土为黄;五方祥瑞: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中央麒麟。
起初,相克之论几乎独逞。到了前汉末期,王莽为黄门侍郎,同事刘歆提出禅让乃相生之道。及莽称帝,不欲世人言其克篡,而是受了禅让顺势而生,就用新的说法,封汉火德,自封土德,是为火生土。如今相生相克、五色五方之谈,常人也多有知晓,更非死理。所谓博学之士,不乏寡能好问之徒,多乐议之。座中太常胡广,当下应帝邀言,却推与身后。几个太学博士,心中早已跃跃欲试,就争论开来。
主流之论:陶唐氏作土为器,是为土德。舜承尧之禅让,即按土德生金,虞为金德。大禹治水,以功受位,且是虞舜所让,故金德生水,禹为水德。启乃禹子,改制夏朝,由水生木,因此夏为木德。商汤克夏而立,殷商又是青铜速盛时期,故为金德。自此始见服色之应,原来殷人尚白。武王伐商,克之兴周,自属火德。且周公作礼,周礼之盛如文明之火,亦应火德。周又服色尚赤,何以为证?孔子闻齐国流行紫服,谓其‘恶紫之夺朱’。及至秦灭东周,便是水德克了火德,且秦重墨工,秦人服色亦多为玄黑。而汉灭暴秦,故此推断,汉为土德。
倘是这般顺来,早已结论,何至累年,只因中间还有些分歧。只听一博士曰:“大禹治水,便是克水,不是水德,却是土德。”另一个曰:“夏启虽承木德,并非应那‘生道’,却是从那‘克道’。禹本让位于伯益,其子携臣下反之,坏了禅让制。故而夏道克禹,非由禹生。”前者即问:“照你这个说法,夏土克禹水,当是土德了?那三代以降,两周秦汉,都要改了。”后者忙谓:“不不,夏朝还是木德。我不是反对你,却是沿着你的说法,禹为土德,夏以木德克之,其余都不必变更。”
正是人嘴两张皮,任他信口胡说,两段并改,后面依旧通的,到此也该结束了。不料激起第三个不服:“大禹治水,非是填土埋堵,却是因势利导,顺从水性,自然还是水德。”那二人便与他争执起来,近的说不拢,就上溯五帝,直至炎黄。好在两位先祖圣君,名号本合五行,明摆着一个火德、一个土德,且同为少典之子,原来就是兄弟,从炎帝到黄帝,便是火德生土德,故无异议。至于什么阪泉之战、炎黄之争,倒是不提,以免多了枝节,越发复杂,自乱说词。只是炎黄之后、尧舜之前,尚有帝俊、颛顼,颇是难断,为此纠缠不清。
群臣看在眼里,或鄙在心中。少府身后,太官令轻谓太医令:“我管宫内饮食,你管的是医药,食药同源,色味性状,皆应五行。但这其中道理,也不是死的,多有例外,须见机拿捏,常作变通。他们倒好,一味死争。”后者亦低声回谓:“我这里的五行,还应着五脏六腑呢。你我皆是实学,自当小心谨慎,不能胡来。彼等尽属虚名附会,大可恣意妄言。”
天子亦渐渐听累了,顾望远处,见议郎刘陶在座,素衣醒目,神色甚闲,就呼断争论,复唤这位太学宗亲,问他有何见解。陶先起身自称名讳,应过了天子,随即避席出奏:“臣虽暗昧,尚知几位博士说的都有道理。只不过纵依《史记》所载,亦非保皆准,故若尽按古事步步推断,即令每步皆准,然而时移世易,中间难免要起悖论,不得兼容。演至今朝,便困于推进。”帝听其声洪亮,虽远亦闻,十分清晰,却不要他吃力,就呼之近阶。陶本身躯高大,音容俱伟,自然如此,并不费劲,只因圣意所示,便一路大步上前。及止帝问:“如何方能推演下去?”陶稍放低嗓门:“虽执古御今,犹须以今朝事度今朝之顺逆利弊,则必有论断。”天子年少,一时不得深悟此言,面起惑色,语出稍迟:“岂有今事逆断古理?如何能够?可有先例?”陶曰:“昔高祖斩白蛇起义,号赤帝子,正是以火克金。时当反秦,遂以白蛇比秦,且应秦在西方,国君乃白帝子。后来高祖先入关中,受降子婴,亡了秦朝,却又畏惧项羽,不敢居功,遂将灭秦之绩让与霸王。这时需要一个顺妥合理的解释,不然鸿门宴上如何对付过去。”帝问:“怎么说的?”陶答:“羽虽楚人,生于泗水下相,便是本朝下邳国境内,却在会稽起兵,正是南方,就应南火之德,克秦金德。”帝曰:“此乃祖宗权宜之计。”陶曰:“楚汉灭秦之后,汉又灭楚,故是以水克火,高祖遂不复赤帝子旧说,自称水德。”帝曰:“此亦顺势应时之言。”陶知天子有悟,续曰:“武帝好功,不甘顺承祖宗之德,必欲创始立新,故又自议新德。”帝问:“武帝何德?”陶答:“土德。”帝问:“怎么来的?”陶曰:“高祖崩逝,吕后外戚权重,诸吕皆高官厚禄,名为摄政,实为乱政,便将她单独列出,按上一个水德。”
梁冀听着,其意震耳,似指今朝,眉头一动,心中自疑:“这是在说我么?”天子亦恐他闻言不乐,忙道:“吕氏暴虐残忍,怎能与我朝马皇后、邓太后、梁太后相比。”虽谓刘陶,实则抚冀,然后又问:“吕氏之德较于高祖并无变化,莫非恢复了赤帝子之说,却将她来以水克火?”陶曰:“她终究是高祖皇后,不好按那相克之道。纵是相生,似亦不妥。”天子悟曰:“母子方为相生,夫妻当是并肩,故而同德。且女人如水,她是水德无疑。”陶曰:“其后诸吕覆灭,众臣迎立文帝,本高祖薄姬所生。吕后生前,性好妒忌,素恨诸嫔,多有加害。故文帝既立,便是土德克之。”天子曰:“依此,从文景二帝开始,再到武帝,就都是土德了。”陶然:“往后都是,直至王莽篡逆,复起变化。”帝问:“莽贼是何妄说?”陶曰:“他欲避嫌篡逆,恢复了高祖乃赤帝子之说,汉为火德,他是土德,土由火生,故受禅让。”帝顺其言而问:“光武反莽,该是木德,朕亦木德乎?”陶曰:“光武再兴汉室,本来亦可自立新德,只是他素来敦厚谦谨,故延莽说,续汉旧德,仍为火德。”帝问:“据此一说,莽贼土德,光武火德,火不克土,土不生火,岂不乱了道理?”陶谓:“新莽之际,天下本已大乱,光武虽曾大败王莽,彼时尚非帝尊,尔后也再未与莽军多有大交战。莽之倾覆,乃四方义军并举,共同合力所致。此后各方混战,自相屠戮,次第攻灭,终以光武胜出。若要细推其中因果,强会五行,实无头绪可辨。”
天子听罢长叹:“世祖睿智,不自立新,却延旧德,省去许多诡辩烦琐,否则也要像我们这样累议不决了。”那几个争论的博士,乍听即慌,登时变色,歇了劲头。天子复叹:“朕本以为我朝乃是土德,不想依旧是火德。”他被梁冀迎立,十五岁入宫,不到两年便加冠听政,但实权仍掌握在梁氏兄妹手中,本人则长期是个傀儡,纵然贵为至尊,两个兄弟也异地为王,身边却举目无亲,除了早朝之际,平常一向鲜涉外事、难见时闻,每日多被宦官、宫女围绕,只能由这些人口中听些前朝往事,从中得知汉武属猴,竟与自己同肖,渐渐也有了些憧憬。五年前梁太后病逝,他也快二十岁了,既将弱冠成人,终于正式亲政,得回部分权柄,就此志存奋发,情所当然,遂向祖宗先辈看齐,虽还不足以追而比肩,姑欲效法振作,徐图接近,总是期许。
刘陶不知天子心思深处,但也觉察到圣意似乎倾向土德,视及两边文武服色,念头飞转,陡然有了说法,躬身禀曰:“陛下,前番臣已言明,今日国色之议,若只按古法推断,难有结果,必得考虑当下利弊得失,决断方可顺势而成。”帝谓:“卿有计较,尽管道来。”陶问:“我朝文臣武将,官服颜色亦分别应着五行之德,陛下见乎?”帝目左右微顾,复回中路:“这个朕岂不知,文衣玄黑,武披赤服,各应水火二德。”陶曰:“道理虽源溯先古,具体做法却是本朝今人所思,秦朝那会也还不甚明显,文武区分似我朝这般鲜明,并非自古即然。”帝欲听此道理,陶谓:“这个与医学或天文星象之学有关,非臣所专,当问其中能士。”帝遂唤出太医令和灵台丞,并询二人,看着令先称名回禀:“水善居下,而有其德,在身主肾,又脑肾同源,故水行既应百工劳作,亦主智力技巧。文臣处下奉上,贡献智谋,复累于考工政务,正应水德。”再视丞道:“人间固有五德,天上亦有五星,皆合五行。譬如赤星之色,暗红如火,又昏昧不明,故应火行,别名萤惑,也常称火星,乃是一颗凶多吉少、灾妄频顾之星。由于火乃离物,其行耗散,动性剧烈,故这火星主的是世间兵祸动乱、生灵涂炭、财货费损。应在军人身上,便是为将者奋勇用谋、体智外泄,士卒抛家离亲、流血捐命。”
天子听罢颔首:“朕虽久在宫中,尚知我朝非但武将赤服,士兵亦皆赤衣。今闻深教,已知源、理,两位且回座上。”令、丞告退归席,帝问刘陶:“他二人所讲,也是古今道理,却还不是当下的形势缘故,教朕如何取舍定夺呢?”陶曰:“眼前利弊取舍,就在君臣之间。”帝曰:“你且说说看。”陶不全言,只是提醒:“一般说来,五行相生为吉,相克为凶。”天子聪明,立刻有悟,看着两班服色自忖:“国家之色,即应朕德。文臣水德,武将火德,朕当尊贵,一来不宜与他们相同,二来只能选一个,无论水德还是火德,都显得偏袒一方,故只剩三个选择。若为金德,却是受了武将克制,这是造 反的征兆,万万不可,必自土木二德中选。”思及此处,既然早就心仪土德,须设法寻个合适的理由将木德排除,怎奈偏偏从文臣到君主再到武将,正好是水生木生火,一连串的吉利,反倒是那土德,虽受武将火德而生,却克着文臣的水德,利弊各半,比不过木德。
天子先退刘陶,趁他席位甚远,去时还需多走几步,就这段工夫望其背影,故作短暂沉默,心中飞快思索。蓦然有了计较,高声宣布,如今汉为土德。
群臣之中,知晓五行生克之道者不在少数,但能立即想到将其灵活运用于眼前所议并加以利弊判断者,就不太多了。且帝既亲口决定,作为臣下,敢明言反对者更是廖廖。太史令丞张敞,欲申君臣相克的坏处,对比之下还是木德较好,但自觉阶位太低,只是个三百石的丞官副手,未敢立即申奏,先与身前上司太史令悄作商议,陈了自己观点,问他意见。令稍倾身回顾:“这个不独你知,我也明白。不过都是些虚名之事,我等何必为此出头,万一开罪了圣上,或者别的同僚,结果殊难预料。”敞虽闻劝,尚不甘心,犹豫中见远处前方已起一人,身近八尺,正乃侍中赵典,出席先禀此节。帝本难圆其说,兀自强辩:“虽是君臣相克,却非以下克上,倒像是为君者顺势制御臣下,不正应了君臣伦理么。”
众人心中多叹天子反应敏捷,赵典又谏:“虽不尽是坏处,但与木德相比,终归有所不及。今若选了木德,文武大臣与陛下之间,便是水、木、火三连生,岂非大吉?”帝复诡辩:“若言水德生木,朕本孤儿,非承父位,乃诸位公卿拥戴所立,倒正合了相生之道。然而朕尚年轻,何德何能,敢说是木德生火,立起了大将军。”典问:“大将军不正该由陛下任命吗?”天子忙曰:“不然不然,大将军乃先帝所任,当年还是大将军拥立朕的,该是其德生朕德,方才说得通。”这一番随机应变,纯属急中生智、信口之言,不料竟提醒了自己,接着便顺理成章:“朕选土德,所按火德生土德,正为聊表心意,彰谢大将军昔日迎立之功。”
梁冀久坐困倦,本是个注重实利之人,对这些虚道学问毫无兴趣,早已听得无聊。此前执意议此,除了要在风头上压过赵典,最重要的还是不容水灾、平叛二事今日便议,吉不吉利只是托词,实则生怕早朝拖得太久,碍他尽快回府过年。至于明天、后天议的什么,他十日一朝,已然与己无关。这时天子转身谢来,梁冀纵然傲慢,也须顾全君臣间的礼节体面,不敢当众悖行违德、自失风度,且帝借往事向他示好致敬,也是抬他捧他、尊他赞他,怎不教他受之怡然、得意非凡,连忙起身回礼,辞、态亦俱恭顺,更显得君臣和睦,同心同德。看这势头,仿佛都同意如今汉为土德。群臣纵有异议,一时也无人敢提。赵典知趣,告退回席。
梁冀方坐,帝见无事,就要宣布散朝。不想有人受之前五行争论启发,急欲巴结梁冀,出奏再起异议:“臣禀陛下,光武自封火德,已延逾百年,天命炎刘,四方皆知,骤然改之,恐致震动,未必有利。且依大将军与陛下相生之德,不过是彰显昔日翊戴之功,旧时恩德尚不能体现今朝情谊。”看是一个尚书,冀闻言不满,问他:“那如何才能体现今日情谊?”彼曰:“如今天子已然长大,君臣之道,当在同德。故若定汉火德,天子自然也是火德,大将军身为武将之首,亦贵为火德,岂非君臣同德?”冀方思之,彼又说道:“大将军乃武将至尊、国家元戎,若与本朝同德,”提声作调,面容得意,更使眼色,“岂非大吉?”梁冀见状,知他投好献媚,激起得寸进尺之心,就支持这个说法。天子愕然,复又无奈,且视百官交头接耳,隆隆声中多有点头赞成的。太傅周福,年高言迟,竟亦声援梁冀:“光武二字,皆应火德。”闻者多在心中笑他学问不精,或暗骂他是个老糊涂,帝号乃死后追谥,光武自封火德,却是生前所为,这话岂非因果倒置。但都念其老迈,声望亦重,就全他颜面,当面不提此中谬误,或又畏着梁冀,更莫敢言。当此形势,帝唯隐忍,终依汉为火德。
眼见土德不成,议郎之中,刘陶苦无善策援助天子,前番进言,似已白费。他虽汉室宗亲,年轻时不过是个游历太学的别生,而后所加“淮南子博士”头衔,典籍不在《诗》《书》《礼》《易》《春秋》之列,故非五经博士,仅可任教,不算正式官员,再后特拜议郎,亦属虚名荣誉,并无印绶,俸禄也只按杂号博士一级从太学处领,因获许上朝代言诸生事,为示出身本源、朝野之别,亦不着官服,原无座席,须要站立,今因元日受赐饮食,例外与另几个议郎坐拥一处,共挤一案。其中一郎,姓蔡名衍,听其前论,也已谙知天子心意,当下想到一个千年提议,称名出奏:“自黄帝始作九宫阵术以来,五行方位便以中央黄土为贵。所谓天子九五至尊,九五二字即指九宫中位,其数为五。陛下既与大将军同属火德,复并享天下火德,但君臣亦须有别。国色尚赤,陛下也当有自己的颜色。”帝听此长论,已然有悟,喜问:“莫非朕亦土德?!”衍曰:“陛下与大将军共治汉朝,故而顺承祖宗炎刘火德,又身衣龙袍,黑底金绣,复与文臣玄色官服皆披水德。陛下自己,上因历朝历代圣王之德,是为中央黄土之尊。”
此时刘陶亦多闻多悟,跟着起身出奏:“陛下服绣金色,不比黄金明亮,更近黄土之色,亦示土德。”帝斜目自视:“听说高祖先帝肖蛇,朕身上这些,看着像龙,实为黄蟒,似乎正应其德。”陶曰:“龙、蟒、蛇皆为一类,姑且通称是蟒,尚有些许区别。蛇头上无角,全身亦无一足。”帝笑:“故有画蛇添足之说。”陶曰:“蟒足四趾,龙爪五趾,此二者之别。陛下仔细再看,袍上灵物,每足几趾?”瞬间心数三遍,帝见几只龙爪果然都是五趾:“原来你说的不错,朕所衣蟒袍,亦是龙袍。”陶趁势曰:“我华夏自伏羲氏起,初以龙蛇为图腾,地上凡物为蛇,天上腾蛇为龙,一阴一阳,各喻男女。龙蛇本似,一体两象,其别并无悬殊。后来伏羲部落扩张,迁衍各地,氏族分立愈多,最有名者,共十龙氏。至此大化四方,或先来臣服,或终被征服。氏族融和之中,龙蛇与其它部落图腾渐相混并,遂起变化。蛇形依旧,龙纳新象,头生鹿角,身起鱼鳞,羊须牛耳,鹰爪虎掌,等等组合,渐至丰富。今天下男儿皆龙子龙孙,陛下乃群龙之首,衣上所绣即龙德之象征。其色既黄,陛下自然亦具土德。至此,三德俱备。汉朝火德,陛下与武将同德守之;文臣水德,乃陛下身上所衣,亦陛下治国之依靠;陛下自己,又是中央土德。三者合一,大吉大利,夫复何疑!”
三公席中,太尉黄琼示意另二人支持刘陶、蔡衍,自先起曰:“刘博士古今博闻,言之有据。颜色之争,当可止息。”一语甫毕,司空房植亦缓缓起身。中间司徒尹颂,感受两边压迫,虽还犹豫,最后只得也站了。黄琼总代三人而禀:“我等三公,都同意刘博士的说法。汉为火德,国色为赤,但天子既是火德,又是水德、土德。”
梁冀稍畏声势,心忖:“此等虚名之事,就随他们去吧。”却又冷言冷语:“三色并尊,皆要禁民使用。待禁令颁布,百姓衣服染料,定要浪费许多。”黄琼道:“可不必禁之。”冀未起身,坐问:“不禁民用,定这些颜色名目还有何意义?”琼曰:“国色为赤,将衣兵服咸用此色,如何避之?文官黑服玄德,如何都能避之?惟正黄一色,可与天子专用,单独禁之。”
梁冀一时无语,帝犹恐两边争执不下,插道:“莫如都别禁了。”登时皆言不妥,至少要禁一个。帝曰:“国家立了本色即可,何必与民不便。非独颜色,避讳一节亦甚妨民。只因朕叫刘志,竟使百姓皆不得名志,岂非教天下人都因朕而失了志向?”
这时,帝师太傅周福先起,出论古制,讲的是“为尊者讳”。此后,太常胡广领一班太学博士也出来附和,只因都是博学贤儒,就大论“为贤者讳”。接着是另一位九卿,梁冀之弟梁藉,官任宗正,管的是皇族与外戚勋贵事务,就说那“为亲者讳”。帝独逞雄辩:“尊者、贤者,名义广播。譬如朕乃国家至尊,胡爱卿乃儒学大贤,一旦令天下避讳,便是人人失‘志’,名皆不‘广’。想昔日那飞将军李广,功勋赫赫,亦未敢教天下人都避其讳,何况尔等。至于避讳亲者,倒无大妨。一来人伦所需,不乱辈分;二来亲者局限,无关外人。”众多哑然,唯胡广坚持:“其他尊贤或可从权不避,但陛下乃天下独尊,如何受得冒犯。”于是众又附和,天子呼断:“若因避讳竟使天下人都没了志向,朕宁可自己改名,选一个生僻字来。”众忙劝止,或曰:“陛下忽然改名,恐亦令天下震动不小。”广曰:“陛下圣仁,臣等敬服。既如此就不要都避了,可视其文字用途广狭而定。若如陛下之志,乃一常用字,当可从权。若非常用,仍须坚持古制规范。”帝忖:“他倒看风使舵,转得甚快,所言却也不无道理。”就同意这个建议,复论颜色禁避。帝乘势先道:“人名避讳既可权宜,国家颜色又何尝不可。且暂按下,多看百姓日常情况,从长计议。”言下之意,竟似要久拖不决,甚或不了了之。
到此国色既定,只是百姓尚可不避,就再议别的。诸般上奏,只吉不凶。没有灾情,没有叛乱,舍此二事,当无烦难。众臣提案,天子明断,午时未到,早朝便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