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苍龙阙百官候早朝 开阳门四方拼绝招
这头入宫既深,百官都已出了司徒府,街上文武两班,鱼贯过半。远处狂生,酒肉早尽,此时不消看了,遂提食盒,回身返走,径往开阳门去。依着惯例,还当靠左而行,便循东侧道。将近城楼,左边早过了太尉府大门,望其墙体东北拐角,与大街右边相对齐平的是南宫东南拐角。
自此向内一段,约莫十余丈处,宫墙外背倚一人,状若蹲虎,衣服破旧,身板结实,气色尚好。早春暖日,阳光照下,蔽身刺眼,驱不尽的寒碜。陈徵视之暗忖:“京城不同别地,民区当在外郭,城中哪会有乞丐,更何况是在这皇宫外头。”想时不由放慢脚步细看了几眼:“他根本不像个饥饿的人,而且身前也没有残罐破碗之类的乞讨用具。”正要经过,蓦见对方身子一倒,贴着墙脚一线卧了,又渐渐蜷缩。徵虽犹豫,见他貌似也有四十多岁了,终起恻隐,斜向转去,穿过大街,到了他前。稍立片刻,观其动静,并无丝毫反应,像死了一般。徵试唤几声,亦不见动,更无回答,遂怀警惕,悄声谓之:“你有什么困难,当向亭吏求助,大冷天的不必躺在这里挨苦受冻……若寻不得街亭,正好城门也近,城门卫士那里也可以去的……”心生狐疑:“莫非是个聋子?”慢慢向前俯身,伸扇小心触碰,先触其胫,轻轻几下之后,再碰其肩。
就这一碰,那人如遭电击般暴起,左掌形如虎爪,一把抓住狂生右前臂,拽开胸前门户,右手亦如虎爪,乘势掏心直入!陈徵被动应变,虽有防备,左手即起,已不及正面当之,遂从中路向外格挡,且料食盒不足为盾,就多升三寸,前臂格臂,亦不能完全阻之,仅缓来势,同时左胸猛退,侧身间亦未尽数躲开,肩头仍被掌缘带到。那人就势横挥,这一边继续向内抓敌颈侧。徵掌既立,指松盒落,再格其臂,两臂交叉,正当十字,暂止进退。那人接连两度未能奏功,抓着狂生右前臂的左手骤然加力,要碎他骨头。陈徵哪里吃痛,哪里惊劲随起,意之所至,气自随行,冲到握处,先不教他拿死了,再着意运功,后力随即援到,两股内力叠加,肌肉鼓鼓波动,撑松了抓力。于是,得以指力转动扇子,调整了指向,同时腕发寸劲,打他腕骨,趁他彻底松劲,顺利撤臂摆脱。这厢告毕,那边得力,十字格处劲道倍增,互相推开,各自退跃咫尺。彼此身形未远,凌空又对踢一脚,拼了腿劲骨硬,方于丈外落定分际。
凝目对视,陈徵曰:“看你的手段,当是人面兽心‘徐卧虎’,姓徐名璜了。”对面和蔼,呵呵呵的一阵笑,粗声粗气中夹杂着些许尖锐,虽不能尽掩其残缺之性,倒已不甚难听。他似不太在乎偷袭失败,神态颇得意,且不惧人骂,反而听着受用,更添几分得色,言时身首略微摇动:“正是区区,我也久仰你的大名。”徵容肃然:“为何在此伏击我?”璜即反问:“为何?那你为何屡次当街讥我同类?”徵笑:“同类?呵呵,宦官的同类,我向来乐于讥讽他们,却也不曾犯得什么法禁。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竟然动起手来,而且还在洛阳城内、南宫墙外,不知算不算违法乱禁?”璜起右手大拇指,掠过肩上耳畔,虚点背后墙体:“我乃中黄门,巡视南宫,驱赶偷 窥觊觎之徒,正乃职责所在。你敢和我动手,不是我违法犯禁,却是你违法犯禁。”徵曰:“原来是中黄门,比那小黄门还小,我还以为你和曹腾、左悺他们一样,都是一窝蛇鼠,都是中常侍呢。”徐璜终怒,旋即还笑:“你靠近皇宫站立不走,我现在怀疑你图谋不轨,要拿你回去讯问。你是自觉跟我走一趟呢,还是顽抗到底?”徵扇稍指半圈:“这里是宫外,何时也成了宦官的天下?”璜问:“你家只管屋里院内,却容门前墙外与闲杂人等胡乱放肆的么?”徵曰:“宫城体制,自有条例,岂是按民间常理胡乱推断的。”璜曰:“如何推断自由我说,难道是凭你一介布衣胡乱说的么!”徵曰:“自来宦官只管宫中,不管外面事。如要依法拿我,上有洛阳北部都尉,下有此街当值亭吏,岂由你来越俎代庖。”徐璜冷笑,缓缓而语:“今是大年初一,百官大朝,六部都尉都得去。洛阳城毕竟太大了,北部尉盖升的属下虽必代行其职,此刻却不知正在哪里警备,吏士和兵卒又巡视到了哪里。倒是亭吏就管一街,肯定不难唤来。你,想他来么?”徵言稍疾:“自要他来秉公执法!”璜声忽重:“好!且唤亭吏,让你今日无话可说。”
踏这一个“好”字,只见前方宫墙拐角处转出五人,腰间皆佩刀剑,唯中间一人不着宦官服饰,赫然便是此街亭吏了。陈徵看这架势,已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复谓徐璜:“我早觉出那边有人,也猜得必是你的手下,却不曾想亭吏竟也算在你麾下了。”对方笑曰:“你不要乱说话,亭吏虽然官职卑微,但宫城内外有别,怎会受我管辖。”徵亦对笑:“不管如何,想他待会必是向着你说话了。”璜收笑容:“不要着急,先听听他怎么说。”徵笑依旧,已然微苦:“亏我技高一筹,刚才若遭你毒手,便是白死了。”璜顺其言:“没能毙你,也是天意。”
五人既到,徐璜伸展双臂,四个下属宦官,两边各二。其中一对为他披起一件新衣,细细整理一番后向另外一对拿过腰带和佩刀。那一对就共持一件宫内官服稍位于后,张开着等待罩上。期间那亭吏就听双方交替陈述,璜言廖廖,由他狂生多作辩解,自己一面听一面享受服侍,神色甚闲。堪堪道尽,亭吏按剑判决:“新年大朝,中黄门徐璜忠于职守,宫外驱离闲杂人等,只是言语过重,激怒了平民,致起争端。此民因怒,失了礼数,先动了手。今将他交给徐中黄带回,善加处置。”
听其判毕,服侍亦毕,四个下属宦官上前拿人。陈徵一步闪出,向吏而问:“我何时先动的手?!”吏曰:“方在墙角时,正巧看见。”徵起左手先指:“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复换右扇半圈指过:“你等彼此串通一气,显然都是一伙的!”徐璜大笑:“不要凭空诬蔑!你若还敢当众动手拒捕,罪名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到了那时,只怕连刘陶大人也保不得你了。”
亭吏亦思:“我不得已收了他们的好处,此刻若要保你,必先求自保,不能过分开罪他们。”遂斥狂生:“无知刁民,莫因小过增犯大错!且随他们回去分辩,纵然吃些苦头,尚能出来。倘若拒捕,罪情加重,必无可饶!你可要想想清楚!”陈徵转目回叱:“哼!随他们进去,便是随他们摆布了,我还能出来?!”吏劝:“徐大人也不会吃了你的。”徵喝:“不去!便是不去的!此是宫外,街道归你管,要去就到你那里去!”吏正要他这句,只是还需拿捏火候,做足表面文章:“你先随他们进去,过个一日半日,我来提人。”徵笑半苦半讽:“你一小小亭吏,还能向宫中要人?!骗得何人!!”吏曰:“我自职卑,那亭亦小,故而容不下你。”徵曰:“那就去北部尉盖升那里!便是司隶校尉、廷尉处,正常人也去得!!只是不去阉党那里!!!”
受此言辱,徐璜属下一人高声斥之:“你还廷尉那里!廷尉何许人也,乃九卿之一,哪来理会你这破事!”另一个随声续曰:“廷尉只管大案要案,只理会大是大非,你这种事他不会管的。”两人不似璜有内功,嗓门尖锐,难听得很。第三、第四个还想说点什么,璜忽严声一沉:“不和他啰嗦了,与我拿人!”
四个下属宦官得令,一齐应声,分头而上,半圈来围。陈徵怒起大喝:“好!动手就动手,宁死勿辱,也不怕犯禁!”此时人多,却还不想出手还击,免得当众落了口实,就先寻机退避。四人加速绕他四角,再围一次。徵逞步法,连番游走,几次躲过。四人终出刀剑,便是一剑三刀。直剑侧面横拦,待阻去路。环首刀三种样式,尖头正面径刺,方头左边侧劈,斜方头右边同削。陈徵无奈高跃,徐璜随起,遇于空中,升时交手数招,落时璜用虎拳大力,右掌佯欲击之,实谋倏变为抓,暗要擒他。徵若起拳拼掌,虽可力胜,且能互相震开就此摆脱,但瞬间手势变换有被抓伤的可能,故而左手虚式蓦起即退,也防着他的左手,右侧扇自斜来,迎他右掌,正戳中掌心劳宫穴,外堵形势,内逆经气,却不敢顶得太实,以免慢了收势,被他夺了扇子,但求着力适度,敌我之间有个离势。璜果然变掌抓扇,刹那稍迟,两道扇边骨皆是极品竹制,打磨得十分光滑,上下指拢之际,未能抓实,只是摸了一把。
西边南宫东墙也是上等黄砖,毫不粗糙。徐璜横里倒飞而去,背抵墙面,内力充起肌肉变化,卸了势头,非但半点无伤,也绝不吃痛,贴之稳稳滑落。陈徵自然反向而回,下方人走器移,刀剑依旧环布四周,等他落进。徵于半空蜷体复直,已是身首倒置,就近扇迎一剑,贴它借力带起一圈三连,一剑三刀皆拢一处,自然并力顶来,就再借这股合力隆起的势头,奋臂运扇朝下一振一挺,当即重获升势,遂又倒翻一个筋斗,乘势横去未远,化作大半坠势,落于亭吏肩畔。
刀剑随即并排追来,吏忙当先一步,挺身视器,相距咫尺,双方皆止。四人稍愣一阵,持剑者喝问:“你这是站的哪边?!”吏曰:“看来此人很是麻烦,若交给几位带进宫去处置,一则略微不合体度,二则他若吵闹起来,恐坏了宫中安宁。不如还是由我带至都亭,施以杖责,你看如何?”对面咸非首脑,自然无人敢擅自回答决定。向着宫墙那边最外侧一人怒斥:“你这小吏,收了我等许多好处,临了却想着帮他开脱!你这是什么……”徐璜乍闻骤惊,早听得虎目遽然放光,未等其言将尽,厉声速至:“你胡说什么!”近际其言方始将尽,一个巴掌打得他半张脸上肿起道道血印,好似横须虎面。
这一记响过,徐璜目光不收,就掠四人,逼着一齐稍退,容他到了中间,这时方缓神色,向吏而言:“下人缉拿不利,急了事情,乱了心神,故而胡说八道,污蔑了你。还望海涵,不要见怪。”吏自昂首挺胸:“我本清廉,不受他人诋毁。”璜曰:“那么此事就请罢手,交给我们处置。”吏既显傲意,自然不会再答应他:“还是按着体度,我来处置。几位要去应付新年大朝,不妨省些力气。”璜曰:“早朝我们都安排好了,不差我们几个。”吏曰:“新年大朝,事情必多。万一天子指名呼你,你却不在,如何是好?”
徐璜直视间慢慢堆起微笑,慢慢而言:“多谢你的好意,那么就算了。”头虽不回,手向后伸:“再拿些医药费来。”吏觉奇怪,就见他背后四人面面相觑,终于一个掏出大把钱币,一个捧出些许碎金,皆送手边欲予。那肿脸的心中自作多情:“莫非给我用的?”璜首莫转,如脑后长了眼睛,翻掌推开黄金,只从钱堆上拈取一文,递于吏前,仿佛要给。吏曰:“我还不曾动手助你拿人,不曾受伤。”璜持笑意:“恐之前那些不够,姑且再助你一文。”吏愕:“什么?”
这一问已是含糊,口溢热血,嘴角稍泛,唇间一缕粘垂,先不沾地,却染襟前几丝。只见一文钱深嵌衣里,碰不到些许血迹。原来当那“文”字出口,徐璜忽起双掌一上一下,侧如虎扑之势,左掌在下按他出剑之手,同时含了内拽之机,右掌在上平胸猛击。此乃虎拳一路,名曰“笑面虎”,实有许多招数,多为当面偷袭,今使其一,吏虽蓦受重创,身不得去,吃劲深沉,内伤几铸,血不多升,大量倒灌,淤积脏腑。狂生纵处他背后近地,对面雷霆急袭委实大出意料,非但相救莫及,更因思其言语骤然倒助,此情此意格外逆转,竟还一动未动。
瞬间忽动,陈徵一步前纵,扶他稍后,次步当先,挺扇直取。徐璜慑于这股怒容声威,不敢正撄其锋,退时笑谓:“他有钱看病,伤势虽重,不会死的。”站定复谓:“只是拖得久些,武功怕要废去许多。不过以他的武功,废不废去实也相差无多。”视其幸灾乐祸之状,徵扇前指不落,大声谓之:“今日我就算涉险犯禁,也要你与他同等重伤!”徐璜哈哈一笑:“正要拿你,求之不得。”
陈徵虎躯一震,拔步未出,只觉吏拽其袖,看他挣扎欲起,连忙扶之正身而立,又收回脚步定了下盘根基,运起内功为他输真气,怎奈强敌当前,无暇多作化解,也不敢过度消耗,只缓部分伤势。吏声得畅:“我职卑小,武艺低微,实在帮不得你。故我去后,自有人来助你脱困。”言毕,回身向南,径自而行。
众人望他一阵,渐起惊讶,所向竟是太尉府。徐璜心忖:“他若黄琼那边的人,倒有些棘手。”这时群臣大都去了早朝,三府俱静,并无一人出来接应,街上也是冷冷清清。宫、府角楼之上虽有人望,只管分内,不理外边。吏也并非向着太尉府大门方向,众又觉得他应该不是太尉府的,却似向着墙角处走。那里蓦现一人,同时右边对应的南宫东墙尽头,拐角处也出得一人。一左一右各循侧道,几乎同步迈近。此前吏与同侧那人交肩而过,现已到他出处拐没。
但观来者服饰,皆为宦官,只是颜色大异,衣帽样式亦迥然莫同。陈徵忧虑:“这两个不像是要帮我的,倒似徐璜同党来援。助我之人却在哪里?又何时出现?莫非是等我被抓了进去,再另有什么大人物来保我提我?”一时难得头绪,二者愈近。
右侧宫墙这边,宦官服饰与徐璜相同,皆为深色,基调蓝与黑,只差在来者带剑,璜佩斜方头环首刀。两人相遇,互礼道贺。璜属下四人竟也向彼问好示敬,原来他虽年轻,方满三十,与狂生同肖属虎,名唤魏彪,已任中黄门,无论身形或官职,皆与璜一般高低,明显不及中人之姿,只是强壮远逊,清瘦许多。
左侧太尉府那边,人物更瘦,虽略过七尺,犹显矮弱单薄,且肤白质嫩,脸上稚气未脱,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小宦官。其黑帽亦小,两边没有帽耳垂下,不覆两鬓,发多溢出,刚好戴住头顶不落。帽棱皆褶挺,全帽若方若圆,又似心形,正中间纵棱对应眉心一道细黑裂痕,仿佛要开天眼,实为笔墨之尖勾画。帽顶又有前低后高两片折起,后面那块两侧镶了金边,前面那块两条金丝带纹于正面,由上而下中间交汇。此处连镶一枚小金日,好像被这两条金带吊起。小日周围并无光芒再纹,日下金丝偃月半环,大日一倍,日在弯中。日月对比,似喻负阴抱阳,阴盛阳衰。两片折起中间,一条大红细绶贴顶穿过,分从两侧延垂,与黑帽下沿交处各通连帽金环,都是一圈金梗反转拗成的两圈连环,如同一个八字形,故绶两度穿圈而过,共青丝长发随风飘荡。帽下心形脸上,颏尖额宽,轮廓变化骤然悬殊。墨眉细长,蜿蜒若平波缓浪。眼如宽泓,特别广大明亮,周围略施胭脂薄粉,淡淡的似红似褐,若有若无。一对珠眸便如此色,且稍微更深,只见美丽妖娆,略显几分邪媚,但并不吓人。秀鼻正挺,尖润俏翘,口正唇薄,涂红逼艳。再下其服单色,一片大红鲜明,宽袍敞袖,倒有些许玄门仙风道骨。襟内衬一件黑衣,领口镶一圈金丝阔边。袍领无所镶饰,分两道连襟而下,交处甚低。腰带复层,花样也多。里层甚高,阔及两掌,靛蓝色纯,绑定外袍交襟势,腹前打结,系成大蝴蝶。外层腰带,也有掌宽,仅中间一线一圈深蓝同于里层,余皆金丝织就,与内领镶边及帽上纹饰皆同质同色。金腰带系在中间,亦打一结,蝴蝶形略小,两翼横展。结上再用宝蓝色布巾纵向打一个更小些的蝴蝶结,两结四翼,纵横交叉。如此,腹面正中便是三个不同颜色的蝴蝶结,自内而外,由大渐小,叠为一簇。
陈徵既知魏彪乃徐璜一 党,眼前这小宦官能主什么事,该是彪所带来,必亦是敌非友,心想与其被捕入狱再由人救,不如自己走脱来得稳妥,倘若对方都来围攻,便当竭尽全力,决不可再有任何顾忌。正思之间,璜与彪已交头接耳过了,并那四个下属宦官一起围了上来。看那小宦官站着不动,想他年幼力弱,料也没什么武功,只是个跟班。
当下圈未合拢,陈徵步动。魏彪审势,抢出拦截,其剑未拔,徒手来战。徵与他急拆三式,知亦虎拳,却还远不如徐璜,念及适才二人间的礼数,尊卑相若,估计并非正式师徒,仅仅师从而已,正要蓦起大力先伤此敌,后方璜等五人刀剑拳掌三面并至,只得弃此机会,先谋脱围,遂趁与彪稍离,高高跃出,即听脑后风声,必是徐璜跟着飞来。此际所向,正是那红衣小宦官。徵忖何不就此将他劫为人质,思定落定,已在背后,扇在喉前。
这小宦官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由人摆布。徐璜落他身前半丈,问他身后:“你这样有用么?你生擒了我还差不多。”转问魏彪:“可是你的手下?”答曰:“什么?我还以为是你的手下。”二人并愕:“原来都不是!”齐声复问:“你是谁的手下?”
小宦官曰:“我隶属侯夫人。”徐璜曰:“侯览?”魏彪问:“救也不救?”璜曰:“侯览虽任黄门令,总管南北两宫,乃我等内官之首,然在诸位中常侍里,他并不是与皇帝最亲近的。”彪曰:“最亲近的自然是曹中常了。”璜曰:“你知道就好,何必为这一个小人物自缚手脚。况且他也不是我们这一边的人,就让他死在狂生手里好了。”彪忖:“借刀杀人,你倒是心狠。”续听璜曰:“只要他敢杀,他的罪名就更加坐实了。”
小宦官大声曰:“你等都不能杀我!”二人微讶,魏彪先问:“哦,这是为何?”徐璜曰:“我们不杀你,怎奈别人要杀你。”小宦官曰:“那你们得救我。”璜笑:“自要救你,只是未必救得。”彪曰:“你算老几,我们为何要听你命令?”对面自报名号:“我乃小黄门山冰,位在尔等之上。今日新年大朝,宫中内官不分派别,皆为一体,都要竭力维持内外秩序。故而,你们得听我命令!”
众人惊讶更盛,魏彪犹问:“小黄门只在中常侍、黄门令之下,可不是年纪小啊,更非小官。”山冰曰:“你不信是吧,那我再告诉你,我这个小黄门,常在天子身边行走传话,也陪他读书、玩耍。”彪曰:“这倒说得过去,想来不假。”徐璜见同伴有些看风转向,亦曰:“既然如此,我们全力救你,只是难保成功。”冰曰:“不必了,只要你等退去,他也不会害我。”璜曰:“此人宫外鬼鬼祟祟,须拿去盘问,眼下不可放过。”冰曰:“我刚才都看见了,是那老乞丐在宫外乞讨,正巧你们还没到,北部尉的手下也不知在哪里,城门卫士也不敢擅离职守过来察看,都没人来管,却是他帮忙驱赶走了。几位后到,不知前因,由此误会,致起风波。我看事情就到此为止,大家辛苦,都散了罢!”
徐璜正想:“乞丐明明是我扮的,你倒好啊,将我一分为二,明摆着是胡言乱语,为他开脱。”魏彪已曰:“你虽官位大于我等,尚且年轻识浅,形势复杂,怕是看错了吧。”山冰暗忖:“我虽官大,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只是强辩,难讨好处,还须说些利害。”遂曰:“今个新年大朝,上头是不希望出任何差错的。眼前此事误会虽小,但若报了上去,不论真相如何,总归是不吉利的。倘若诸位一定要将此事闹开,敢问上面是更愿意听真相呢,还是只听一个无事便好?”
对面闻言,一阵相觑,终肯罢休。魏彪先礼告辞,徐璜警告狂生:“这次幸亏有他保你,往后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陈徵松开人质,复应其言:“往后我只在城外等你。”璜哼一声,率众离去。徵望其远,正见山冰回身,便待深谢之。
礼至半途,言尚未出,岂料对方突然动手偷袭,身矮爪低,奔腹抓来!幸好谢他之前已退了半步,不然贴身无备,必要中招。此际再退,山冰臂展不够,进势慢了,陈徵得以及时起手格开。看他爪形,五指白皙修长,指甲涂色,大红鲜艳,锐利光亮。
拆得两招,陈徵且斗且谓:“你这不像虎拳一类,也不似鹰爪功法。”山冰应曰:“都是人物,何必效那禽兽异类。”接着又拆几式,徵谓:“你功力尚浅,指力难以伤人,看来是想凭借指甲锋利,何不留得长些?”冰曰:“太长易断,短则力实。”徵曰:“也有道理。”遂不急于求胜,多看他些本领。对方手法身法皆越来越快,宽袍大袖里外翻腾,带起阵阵风势,方见得袖口内圈红褐镶边,袍内一面白里微红,有如肌肤色泽。再不数招,又看清袖内前臂处贴袍绣着一个褐底金圈,环内图案亦作金色,中间一个圆底,上纹花朵,乱丝缠就,如日藏华,外围锥形金芒绕了一周,仿佛日光奔放。这般太阳与鲜花组织,似喻阴阳合体、雌雄莫分。
再斗十招,陈徵似乎看出些端倪,遂趁分际停曰:“你这有点像‘大漠阴风手’。”山冰亦止身形:“‘大漠阴风手’乃流传于阴山一带的武功,我这就是‘阴风手’,正宗的华夏武学。”徵大感惊奇,忙问:“传说中的玄门绝顶人物阴长生是你什么人?”山冰边走边曰:“这种人物是死是活都没几个人知道,哪能轻易被我遇到。”徵问:“那你师父是谁?”冰已将食盒捡起:“无可奉告。”徵转话题:“阴长生可是生门十三处士之首。”冰回跟前:“也是阴阳二圣之一。”徵伸左手待接食盒:“一人同在二碑,占了两个名头,实不简单。”冰往他手上挂了:“我瞧那北邙碑的武学排名有点闹着玩的意思,南阳阴长生,幽州阳球,一个是连死活都不知的武林耆宿,一个只是成名未久的年轻剑客,竟然同在一碑,并列称圣。”徵有意攀谈:“要依我看,不如将这幽州第一剑客阳球换成西凉第一剑客杨关杨启儿,还差不多。却非因他姓杨,而是他号称‘西出阳关无敌剑’,又简称‘杨关无敌’,即‘阳关无敌’。”正乘话声用扇凌空连笔速写两个同音字,冰催他走:“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有什么事情,我也未必救得了你,赶紧出城去吧!”
陈徵讪然收扇,再三道谢。山冰曰:“前面开阳门,应该也看得到这里的情形,只因城门卫士见我们是宫里的人,自度身分低微,莫敢前来相问。你一个人过去,恐遭他们盘问,我再送你一程,就到城门口。”徵谢:“求之不得,正好再与你说些阴长生的故事。”二人并行,徵曰:“他既姓阴,自该是阴氏外戚一族。”冰曰:“南阳阴氏自光武帝阴皇后开始就一直十分低调收敛,如今虽然仍与其他外戚或地方皇族通婚,名气却已不怎么响亮,只是在南阳还有几分势力。但也正因为此,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大难,从开国至今就一直被称作是外戚楷模。别的外戚倘若能多学着他们点,也不会那么多灾多难,甚至遭遇灭门惨祸了。”徵顺其言:“窦邓阎梁四家,如今只剩了梁氏,未知将来是何结局。”冰叹:“且看时势造化吧。”……
比至掖门前,山冰要暗示城门四卫士不可为难陈徵,就继续同他聊几句,说那西凉第一剑客杨启儿:“听我师父所言,他乃凉州杨氏武学之首,早已立志不履中原,不欲和中原武林人士比剑,只向西域求战证道。想来是那北邙碑上排的都是我汉人武学名士,且首碑空缺,故而不好再将他这西域盛名刻在第二块碑上,不然因着旧事,便似西域武学力压我们中原一头。姑且换一个阳球替上,附会他的姓氏,勉强凑个双数。”徵曰:“论年纪杨启儿大约高我半个辈分,曾游京兆、河南寻人比剑,沿途大败无数高手。岂料咱这司隶两京一带的武林世家,许多净是混名气的,或为附庸风雅之徒,酒会茶会上的坐谈客,只会坐而论剑,不能起而实战,所谓无我无剑、无形无相之谈,卖弄词汇而已,或乃平庸无能之辈,只有表演的把式,但欺常人,怯会高手,故当杨启儿一来,闻他战绩显赫,立刻人人自危,渐渐莫敢出战,就怕现了丑、露了短,于是种种借口,诸般推诿。后来竟想到一个颇丢颜面的计较,便是请住在咱这洛阳城广阳门外水和里的西门玄代表全体司隶剑术名家出面迎战酒泉杨启儿,且诈称玄乃‘司隶第一剑’,因此无论胜败,那些顶着虚名的渣货,之后都不用比了。杨氏看在眼里,愤在心中,自视屈辱,最终小觑了我中原武林,从此不齿我等、耻近中原,就立下誓言,‘再不朝东过长安,只向西域出阳关’。”
山冰堪堪听毕,既见他说了这么多,本不欲续,却不愿他自轻中原,就最后留了一句:“京师高手多被朝廷起用,绿林所遗甚少,除非个别如西门玄般性情孤傲者,或像你这样无意于仕途的闲人。”言讫告辞,未入甬道,右转向西,往南宫南阙门去了。陈徵目送一段,转而通过时,城门四卫士面面相觑,果然不来阻挡。徵出城外,一身轻松,长吁一气,举扇遮阳,斜睨天日,感觉好像换了人间,全身一暖一寒,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方渐回暖。
甫临护城河,对岸桥头早有一人佩剑等候。其身材略高,干朽如枯木,狭面尖颚,颏下无须,长发泼散,不杂银丝,但是额前周围光秃,就此愈显广阔,上下间几乎占去一半脸形。那双细目便似居中开缝,带着其余三官俱是干瘪瘦小,好像缺乏营养,缩了水长不大,止一张嘴正常。
狂生心虑:“只怕一波方平又来一波,好在只是一个,又在城外,先不理他,也不惧他。”遂快步上桥,那人身形一动,亦慢慢迎来,却先止了。陈徵假作不见,一路大步向前,到时只待经过。那人衣袍宽大,里外多层,如着数件披风,非麻即缣,皆粗质旧色,一身玄黑,就双臂叉抱于胸前,乌云般横移一步,不留去路。咫尺之内,陈徵如见巫师:“莫非西门前辈?”西门玄赞:“好见识。”徵曰:“尊容易识。”玄问:“既知是我,何不早些理会?”徵回:“畏避尊容,不敢理会。”玄问:“现又如何?”徵答:“慑于威名,不敢不理。”
西门玄放落双臂:“老夫没空听你卖弄口舌,就谈正事!”言间右手藏进衣下,左手握了窄窄的剑鞘吞口,拇指稍微顶起剑托,露刃半寸,果亦细剑。陈徵忙曰:“有事且说,莫须动手。”玄曰:“容你自己说来,不然就会我一会!”徵问:“莫非也是阻我来的?”玄问:“我阻你何用?”徵曰:“或者竟欲拿我?”玄曰:“吾非官僚,这事拿你何用?”徵曰:“要些功劳也好。”玄曰:“若来阻你拿你,不是妨你,倒是救你。”徵先欠身谢过,再曰:“晚辈自有分寸,这不已经出来了。”玄曰:“非为此事,不要你谢。”徵笑:“前辈拦我,又不说事,只要我猜,便只好瞎猜了。”玄喝:“要我提醒,先吃我一招!”
语出剑发,气振衣层。陈徵看他左手起剑,却右手握剑刺来,瞬间如何换的,因得动衣掩饰,竟未可辨,一闪之间险些错避中招,好在兼含退势,已在丈外,浅了笑容:“前辈因事阻我,反要我先说何事,实在令人费解。”玄不追击,停身垂剑:“老夫便是如此。”徵知当下劲敌,远胜之前徐璜一干人等,自此始终戒备,再无闲情优雅,左手略挥,食盒弃落水中,复合右手抱扇拱起,既为礼节,亦是功架:“晚辈侥幸躲过,敢问可否相告?”玄曰:“换你攻我一招,皆得不死,自当告汝!”徵知其剑极快,不欲先近:“晚辈岂敢,自是前辈为尊,依旧出手。”玄进一步:“你纵年轻,也不必谦让。”徵退一步:“读书人谦让惯了。”几番话过,徵已背近桥口,玄方答应:“也好,老夫受敬。”暂不发招,只图逼近。徵持此距,好多留些应变余地,虽不再言,只看他进,依然要退,忽尔笑谓:“前辈非逼我再入城不可?”玄知其意,就都止步。
笑容既逝,惊色凝重。细听对方脚下,水面上汩汩冒泡,即刻滚滚若沸。蓦然巨响,水柱冲起,撞击桥底,石墩与城墙岸边之间这一段桥板便得升势。西门玄瞬前换息再运功,趁此水击,前后力合,跃势叠加,飞身倍速,螺旋出剑,其衣层层随身共旋,整体皆螺旋,如一深奥玄潭,笼罩弥广,不容疏漏。此际陈徵亦受桥力,复处桥上狭地,谋避不及,惟全力应招,迎面对冲或可突过!电光火石间,黑白混淆,刹那分离:徵立桥中,袖口微破;玄在城边,几缕长发飘落渠中。背离十丈,二人共回身:“老夫输了。”“我亦有损。”
即听“呛”一声响,西门玄收剑再道:“老夫用剑,故是输了!”陈徵明知故问:“前辈奋力争胜,可是要替令郎扳回一阵?”玄色微动,言起即逝:“先前确欲如此,眼下另有所求。”徵礼悠然:“但请示下。”玄犹傲然:“他不是你的对手,垦请解约,存他颜面。”徵曰:“信义为本,非其亲至,不可轻改。且是你的儿郎,当是你劝,我又奈何。”玄言渐缓:“你先答应,我回去自能止他。不然他亦借口信义,不遵父命。”徵遂一笑:“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忍。”玄曰:“书中言序,未必合于实情。”徵开扇摇扇:“我们太学之人,有礼有节,日常切磋,不伤和气。”玄曰:“太学人杂,恐他输了,挂不住面子。”徵拢扇旁指:“我先叫别人斗他,容他先赢几场。”玄笑而西行:“更显得你厉害了!”徵亦拱扇朗声笑别:“实无此意!”玄已沿城远去,传来一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