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苍龙阙百官候早朝 开阳门四方拼绝招
各方安静,天已大明。忽听文官一列中,嗡嗡隆隆几阵碎言,大将军终于来了!向北望去,一里半开外,果有大队人马护着一辆驷马高车,就大街中道上慢吞吞行进,简直慢得离谱,仿佛走走停停,兼似信马由缰,连随从步卒亦如闲庭散步。看那豪奢大车:轼架、厢体,饰遍金银;门帷、窗幕,绣皆华丽。但凡类似边框楞角、始末两端之处,多系彩缦、流苏,满缀珠玉、璎珞,应着车轮滚滚,响应节奏,风里相伴摇曳,阵阵叮咚悦耳之声,动听不绝。诸色华光随之闪烁四射、恣意漫洒,分外耀眼夺目,粼粼若湖海泛波,周近骑从尽受沐浴,照得人服马装、盔甲器杖都越发鲜亮,竟将车身藏蔽,仿佛又披了一层轻薄如雾、似有似无的仙衣帐子。这些如同幻境一般,非唯虚伪奢侈,还因车在其中忽隐忽现,远处倘有刺客伏击,也是隐隐约约难辨目标,投射远狙便不能即刻得逞。梁冀素来多疑,一路车里端坐,身直未尝大动,只是头稍转动,鹰眉浓重,斜起倒竖,带着眼珠频动,趁门、窗帷幕亦不时微动,就从几处缝隙开阖间观察车外,却也不曾动手触及,更未敢倾身启帘或贴身靠壁向外张望,冒险探头更不可能。时北军五校,名隶大将军麾下,然他实掌骑兵三营,步兵、射士握于中涓,故此队仪之内,骑从居多,皆厚衣重铠,前掩后随,簇拥集中,两侧所行亦连接紧密,如此四面俱已足够高大,就像四堵移动的高墙,可防暗器冷箭。至于尾随步卒,都来自大将军府护府之兵,骑士则悉属屯骑营。不同于长水胡骑和越骑二部,屯骑纯是汉兵,只因汉家威仪,上朝护从之士不好用那些异族戎狄,故而尽由此营精选。且此校之兵,大都发自西北材官,猿臂狼腰,雄姿俊颜,身容俱佳,正合仪仗。冀本凉州人,安定郡、乌氏县的同乡甚或同族子弟、亲随,都掺在里面,足以信任。其中些许,出自西第。只因他除夕必要在那里过年,却凭中道无阻,天亮之际方率亲信骑从并几个绿林高手护卫风驰电掣般赶到洛阳,进城后高手就不必再跟随,但仍要去大将军府再添仪仗,虽都是事先早安排好的,终究急忙了些,然而一旦队伍拐出奉常街,众人眼里还须彰显地位气场,故慢者为尊,不肯稍快。
古制十丈一引,仪仗最前双骑,皆美人白马,离队正当此距,一左一右,分循侧道,顾盼两边,从容悠缓,引领慢行。曙光柔和,小去寒意,一抹斜照,混了肤色、马色,若非文武官服杂色其间,人与马上下如铸一体,便似两件纯白玉雕珍品。这厢文官先见,望之太远,还不能分辨是何人物。上了点年纪的,眼神多有不佳,那二人轮廓犹未清晰,遑论容貌肤色、五官美丑。此际纵使年轻视佳者,目力所及,亦无多少分别,都是模模糊糊一个大体形色,心多疑彼丽质,或起议论。
另一边武官队中,洛阳左部都尉桥玄身材最高,几近九尺之躯,隔着对面文官人墙,最先眺见二骑,立刻生了诧异。他年已四十有七,须发飘逸长垂,如云洒墨泼。春风还冷,倏忽刮过一阵,微现几缕银丝,阵复一阵,吹得那张圆圆满满的苍桑童颜红光浮遍,犹显壮年精骨、神仙华藏,颇具一番寿星气质。玄性坚执守旧,望那一对人马如玉,先是喃喃自语:“阔别多载,不想京师浮华柔弱之风已甚于往昔。”且思之间,又言不自禁,蓦出高声:“如今女人亦得为官乎!”虽是不满之下口喷嘲讽,闻者都当他说真的,一时惊动周围无数目光,间杂些许轻嘘。
身前一将,乃北部尉盖升,形貌瘦小,只有二十余岁,先原地跳起一下,望得大将军 车队,复猫腰从松动的文官人群缝隙中觑视几眼,都看清楚了,便直身转向,仰脸笑谓:“老都尉外调数年,今方回京复任,诸事多变,还未教你知了。”桥玄曰:“有何变故,不早告我。”升曰:“如公所言,本朝早有女人领受官爵。”玄稍动容,犹且不信:“莫非戏说于我?”升曰:“岂敢相欺。”玄曰:“此事自古所无,奈何今日忽然便有?我朝素以儒术治国,最重伦理纲常。此事若有,如何得了?”升曰:“既存先例,何必惊讶。”玄即紧问:“先例?哪个先例?”升笑:“襄城君不是?”玄遂释然:“此乃大将军夫人,受的是爵位,却非官职,并无实权,只是就食封地,吃些租赋罢了。女为邑君,如同男儿封侯,古已有之。嗯?你休要拿这个来搪塞!那二人究竟是什么名堂?现居何职?”对方笑意转加:“左边那个是大将军任命的太仓令,……”未及言右,玄即连问:“叫什么?男的女的?”升勉强忍笑:“我却不知。”玄再追问,升曰:“卑职年轻历浅,识不得许多同僚,确实不知。”玄忖:“你我皆做都尉,卑什么卑。”遂又逼问一次,升曰:“待会近了,你自己看。”玄曰:“你刚才那一跳,已显得身手,眼力必佳,纵不知他姓名,是男是女总该辨得。”升曰:“我辨不得。”玄曰:“休要欺我。”升曰:“那人是男是女,委实不易辨别。一会近了,你自会明白。且说右边那个与你知道,也显得我不是欺你。”玄曰:“好,你说。”升曰:“此乃大将军长侄梁马,也就是前河南尹梁不疑的独子。”玄笑:“那自然是男的了,却任何职?”
身后南部都尉张彪接道:“正与我等并级同职,便是洛阳西部都尉。”桥玄稍愠:“都尉虽小,治安任大。他这明摆着是凭关系硬塞到我们这里,只恐年少,不能理事。”彪亦年轻,年方三十,低声急谓:“就如四年前,大将军免去梁不疑河南尹一职,改由其子梁胤担任,当时不过十六岁,尚未弱冠,竟也做官。结果那小子整天只在河南城里吃喝玩乐,不坐衙门。偶尔上一回堂,还把官服穿反了,官帽戴的方向也是反的。这还不够,且又这般穿戴出门逛街,遭人窃议耻笑。后来消息传到洛阳,早把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玄曰:“那时我还在京,也曾听得此事,便想着他梁冀安排自己人,不是按那男子二十加冠的道理,却是按女子十五及笈算的。”言讫自笑,彪不敢笑:“我想这事也属正常,河南城是大将军根据所在,以前梁商为大将军时,梁冀也做河南尹。且那里尚有县官理政,尹虽荒唐,终还过得去。然这六部都尉分管各处,虽可互相支援,终要独当一面,不许是无能之辈。须知乡野贼寇未必卖你梁家面子,只凭容貌、背景,却没真本事,只怕总有一天要了小命。”盖升曰:“大将军任命都尉,不为公家,只为其私。河南城既是根本,从洛阳西郊一路过去,最好也是自己人掌握。”玄曰:“我不管这些,只问二位,那个梁什么马的到底靠不靠谱?莫非与他兄弟一样,也是年轻无知,无德无行,不成体统?”彪曰:“大将军早年也是风流浪荡,因此晚婚,直到娶了颍川孙氏,方有此独子,今年刚二十岁。那梁马该比他大,是他堂兄。”升先一笑:“梁胤肖鼠,梁马肖马,大着六岁。”接着吟道:“梁马良马,梁氏种马。”
桥玄惑然,张彪谓之:“此乃京城街谣,意思是梁马确实是匹良马,且是梁家的一匹种马。”玄犹不解,盖升再笑:“种马,你懂的。”玄明白了:“原来也是个沾花惹草的浪子。”升曰:“不只是个花瓶,能耐也有,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名门闺秀争相倒贴与他私混。”玄问:“父母不管吗?”彪谓:“以前还管得住,后来梁马跟梁冀做事,就没法管了。”玄曰:“我不是说梁不疑管不住他儿子,却指那些大家闺秀的父母,脸面何存。”升谓:“都想着巴结攀附,正好借这一出,还管什么。”彪曰:“也并非都不要脸,或者只为留些门道,多求自保。”升曰:“富贵面前,几个要脸。”
桥玄忽叹:“时下纵无婚媒之约,能多生子息,也是好的。”盖升稍愕,张彪最惊:“以公之德,何出此言!”玄曰:“昔者马贤、马续,伐羌惨败,丧师十万。父子二身,与军俱没。至今羌患愈盛,又有鲜卑在北,延边九郡皆受其扰。而我中原,人口凋零,已不堪应付,且是男少于女,若不多配,如何恢复。故省小节,先解大难。”言及兵事,便向大将军车队望去,见还远着,冷笑一声:“来得好慢,好大的架子。我们都说这许多了,他连禁道也没入得。”
张彪道:“那就再告诉你一些这几年京城里的事情。”桥玄问:“我回京时已得知,西部都尉正由‘神捕’史刚担任。既被梁氏夺职,何独瞒我?史刚又哪里去了?”彪曰:“方换,就几日前的事。您回来不久,交往稀疏,我等也忙,未及相告。这不我也刚调往南郊南岸,东郊便用新人。”遂指身后,一直沉默的东部都尉接道:“史刚现任右部都尉,与桥大人您共管南郭北岸。”玄应:“有他也好,那里最多事。”看此人将届四十,颇是英气勃勃,一张国字脸威严端正,身亦挺拔如山,问其姓名,知是江勇,复问:“今天都要上朝,却未见史刚在此,原以为他被彻底免了,既然只是调换,为何还不见他来?不知何时可到?”山未及言,彪谓:“他不来早朝。”玄即大惊:“史刚素来正直敬业,今日安敢如此!”彪曰:“前年秋季,他因捕杀北邙山里的盗墓贼,伤了左半边面门,痊后戴起了铁面具,上朝不脱不雅,脱了却恐吓得众人,故特许不朝。”玄色稍缓,哀感此事。张彪又道:“他昨夜本要随我们一起宫外等候,也算示过了忠诚,只是不进殿,未料河南城的县令遇刺身亡,洛水北岸也有一桩命案,就先去理会那里,姑且不来了。”玄曰:“这两处事故我亦略知一二,听说死者都与大将军有些关系,我看倒也死得正好。”彪忙指江勇,岔开话头:“史都尉被围负伤,皆他一人所救。”玄方夸赞,盖升又道:“天雄本亦城东武术世家,与那城西的西门父子正当匹敌。”玄曰:“吾非江湖客,乞恕昧于两处名家,倒只晓得你会‘盖聂之剑’。”升曰:“传闻盖聂故事,乃其仰慕聂政,自名为聂,本是赵国人,且又姓赵,因居盖村,时称盖聂。而我,”说着便笑,“是真的姓盖,故疑家传盖聂之剑到底是否正宗,比起江都尉的掌力拳风,自是远远莫及。”江勇忙谦:“我也不过是凭些粗浅技艺,偶然挣得微功,侥幸领授此职,总算有了出身,只盼将来能够恢复家族声望。”升问:“何出此言?莫非你祖上也有在朝为官者?”勇曰:“却是宫里的。”彪升二人皆欲深问,桥玄年长识远,先已直言:“江都尉祖上莫非就是安帝时谗害杨公的大宦官江京?”
所指杨震,众所周知。张彪忙道:“江京、樊丰之流,早被曹夫人于谋立孝顺先帝时设计剿灭。那时我等尚且不在,连梁氏父子也还不曾做大将军。都是前代往事,桥公何必提之。”当时显赫宦官也称夫人,所指曹腾,四人悉知。盖升亦道:“江兄今起奋发,改正前代,情犹可嘉。”张彪道:“桥公口快,你莫见怪。”江勇道:“闻南阳朱公尝赞桥公刚烈,我岂会怪之。”桥玄道:“朱公原话,是说桥某‘刚直无大体’。其中褒贬,尚未可知也。”四人共笑,所指朱穆,世所遍知。
桥玄笑止,正见着斜对面大司农羊儒,心中一动,阔步出队,赶到身边,先礼后问:“太仓令乃公之下属,怎与大将军引路?”看他应言眺去,复谓:“你的下属,就算此际不辨容貌,大体总该认得。”羊儒望彼渐近,忽而真切,吃了一惊,喃喃轻叹:“不想吾之下官竟做了大将军驾前侍骑!”玄曰:“此虽有辱于你,尚不违制,且看他入禁道之前能否下马。”
桥玄声高,尹颂瞥见,来劝其归:“大将军即刻就到,你还在这里做甚?”玄曰:“我看此二人是否下马。”颂曰:“这个不由你管,我是司徒,自当我管。”玄曰:“昔日早朝有个故事,乃一殿前郎卫不慎将兵器失落且滚下台阶,正值百官进宫上殿,他虑兵器已远,迟疑莫敢拾取。百官经过,亦多作不见。试问那时的司徒,又到哪里去了呢?唯独侍御史朱穆挺身而出,近前喝那郎赶紧取回兵器,及时维护了仪仗。今此二人若失礼仪,你不吭声,我便喝阻。”
尹颂推他不动,忙向那边几个都尉招手示意。盖升、张彪出至,颂令:“押回去。”二人一左一右,皆轻轻道一声“得罪了”,便拿桥玄手臂,夹之归队。玄惊起数声,虽孔武有力,不似他俩精习武艺,挣脱不得。
三人方还,转望二骑止于禁道入口。马上二人似在犹豫是否下马,不时扭身回头看大将军车帐。两厢渐近,车仗缓缓趋停。盖升遥见门帷微动,二人终于下马,便问江勇:“老兄眼力最好,可知车中是何动静?”勇曰:“大将军在内暗作手势,示意下马。”桥玄听之亦曰:“大将军尚识大体。”
话音甫过,落马二人已扶梁冀出门下车,引入禁道。行十余丈,尹颂上前相迎,礼时自然分开了二人,便各往文武二列中走去。身容既近,果然清美纤秀,足胜佳丽。
这边盖升悄谓桥玄:“如何?我可曾虚言欺汝?”玄曰:“不过是柔弱浮华之风,终是男的无疑。”升曰:“且是梁冀嬖奴,受宠得职,故为太仓令。”玄勃然变色:“男儿间相戏,岂能生儿育女!倘若人人行此歪风,我朝人口愈稀,何得恢复!”升曰:“大将军自乐之,哪管国家风气。且他畏妻,不敢纳妾。”玄问:“故此需要?”升曰:“不仅他需要,其妻孙氏也颇爱这嬖奴,早有私通,传了不少风声,大将军竟不理会。”玄问:“嬖奴如此受宠,究竟是何来历?”升曰:“姓秦名宫,其父秦种,正是尚书丞。”
说到要紧处,闻得一阵香气,梁马穿过对面文官队伍,向这里走来。张彪提醒二人,盖升噤声,相劝勿言。桥玄依旧谓之:“听说大将军至今只有一子,单传易断,难保不出意外。他纵不虑国,亦应思续祖宗血脉,宜速断此癖好,谋娶侧室,早添男丁。”盖升趁势忙转话题:“桥公可有侧室?”玄哦:“倒是有的。”升视梁马入队,故作惊讶:“桥公你也有侧室?不知有几个?”玄曰:“我至今亦仅一子,怕断香火,已娶二妾。”升恐他再言梁冀,继续问:“何时可生得男儿?快了吧?”玄叹:“未想她两个接连都只生了一双女儿,便是不生男娃。”升曰:“桥公老当益壮,不急,不急。”
这厢气氛刚缓,队伍前方又紧张起来。司徒尹颂和大将军梁冀叙过礼节,各站两列首位,分率文武,就等宫门大开。冀忽朗声问颂:“一会入朝,你我谁走前面?”颂曰:“将军最尊,自然最先,历来如此。”冀问:“司徒统领百官早朝,若不居前,何谓统领?”颂听话不善,语出愈恭:“大将军当先,下官自统群臣于后。”冀曰:“既是此理,太傅、太尉亦尊于汝,不如就随吾后,却在你前。”颂额微汗,脊上发凉,背后太傅周福心中冷笑:“看大将军如何拾掇你。”再后太尉黄琼暗忖:“新年大朝,最讲颜面,梁冀欲逞威风,故此相难。吾亦外朝百官之首,不可袖手置之,且视机会解围。”又听冀曰:“今乃正月初一,日子特殊,不同平时。想我每朝必先,不如今日就让你这一回。”颂正思言,琼已说道:“朝会之例,大将军十日一次,尹司徒按期不缺。将军在时,自然最先,若不在时,司徒亦有当先之时,眼下何必互相谦让。谁想先走一步,队伍前方带头便是。但要我与周太傅践越于二位之前,按循礼制,恐无先例,万不敢遵。”
梁冀未料旁人插口,先视黄琼:“太尉言之有理。”再谓尹颂:“你我二人这次谁走前面,不妨司徒选来。”颂自难择,蓦听宫内起了动静,黄门高宣时刻,伴着隆隆轴声,大门缓缓开启。未及全敞,梁冀眼快,兼思敏捷,望着里面大片空地,起手指曰:“我看还是司徒先行,反正你和众位大臣也要除履置剑,那时我自然走到前面去了,便依旧是我最先上殿。”颂尚犹豫,梁冀复劝:“新岁风光,大家都要沾些。你先进宫,我先进殿,你我各领一程,两不失宜。”黄琼见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没有破绽,不得再言,且门已开,言亦莫及。颂既称好,就先走起。冀含笑于后,却久等不行,百官自亦莫敢妄动。及行甚慢,颂在前莫知,偶然回瞥,竟已离众二十余丈,处境难堪,孤零零的好不尴尬。梁冀看着得意,忍不住口中轻笑:“呵呵呵。”琼心恍然鄙恶:“原来是这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