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秘密任务
连云大殿.三级高阶之上。
张迹道眉头深锁难展,来回踱步,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退避旁侧的侍童垂手静立,不敢擅自出声打扰。
默然思索了一阵,张迹道踏出的脚步骤然顿住,沉重的眉宇渐渐有了融化开了的迹象。他倏然双目光芒拢起,侧首向侍童急切吩咐道:“快,去传陆守正来!”侍童连声应是,压抑住紧张的情绪,快步退出大殿。
未过许久,方才广场上居右位置的黑衣弟子气宇轩昂,步姿赳赳地走入殿内。此人年约二十五六,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一副正气勃发的英武之姿。他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阶下,拱手作揖,恭声说道:“弟子守正正拜见师父!”
张迹道双目生光,脸上逸出笑意,右手一挥,说道:“守正,来,近一步说话。”
陆守正眉角一扬,面有喜色,赶忙跨步登阶,靠近在师父身畔。
“为师此番下山,虽未能尽歼十二鬼皇,可令其死伤大半,元气大伤,今后应该是难再有搅乱江湖的能力了。”
“喔?师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这对于我等正派而言,算得上是件大大的好事啊!”陆守正双目放光,一脸惊诧尊崇。对于师父的盖世神功和绝顶地位,他一向是尊若天神的。
“剿清匪贼,确实大好事一件,可现在为师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张迹道淡淡笑了笑,道。
“师父请说。”
张迹道捋了捋长须,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莫测,继又说道:“在归山途中,我收到神魂阁暗传的密信,信上明确透露了一个与我派兴衰荣辱息息相关的惊天秘密。”
“神魂阁!就是那个耳目遍布的神魂阁?”陆守正虎躯一震,蓦地仰起脸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错愕的神情。
神魂阁是个来源与创立时间均不明不清的神秘组织,组织架构如参天古树盘开的枝叶般错综复杂,人员极众,遍布各地,专以刺探机密机换取酬金营生,每年一度最为权威的“江湖榜”也是由它出面公布的。多年来,正邪两道均与神魂阁有极其密切的消息往来,已形成江湖中非黑非白、处于中间灰色地带的第三势力。
张迹道略微颔首,目光更为深沉,道:“二十八年前妖星山一役,连续激斗了三天三夜,打得昏天暗日,鬼神皆惊。正邪双方两败俱伤,胜负难分。突然间神火天降,将整座妖星神殿付之一矩,沦为一片焦土。近千名参战的正派人士命丧当场,尸骨无存,就连古今罕有的武学鬼才——妖星魔主也未能幸免,一同葬身火海。据称,妖星魔主在生死决战前夜,命心腹死士将妖星神殿内享用不尽的金银珠宝,还有武学典籍分别埋藏于七处极为诡奇隐秘的无人之地,连被指派前去藏宝的死士最终都自尽殉教。此消息一出,江湖上一众贪婪之徒对宝藏秘籍趋之若鹜,狂热不已,拼尽一切争夺探寻,有人甚至不惜背叛师门,出卖家人挚友。江湖上又因此再起纷争,杀戮不休。可宝藏藏匿之地始终杳无音询,故而无人得以染指。”
陆守正听出师父语中之中隐隐透着按捺不住的喜悦,灵光一闪,脱口问道:“如此说来,莫非神魂阁已查出宝藏掩埋的线索?”
“不错。密信提到其中一处埋宝点就在东海区域的一座无人孤岛上。”张迹道顿了顿,忽然将一直望向空处的目光移向陆守正,眼神也变得无比柔和慈蔼,沉声道:“守正,你心思细密谨慎,机敏果决,处理派中大小事宜皆得为师之意。如今东海寻岛一事干系重大,凶险万分,我思来想去唯有你是最好适合的人选。不知你是否愿意担负起这项足使我连云派长盛不衰的艰巨重任?”言罢,张迹道伸手紧握住陆守正的双手,目光灼灼,等待回应。
陆守正浑身剧震,一股强烈的暖意自师父的大手直涌至心底。他猛一仰首,眼神撞上迎面的殷切目光,四目相对的一刹,热泪抑制不住地冲上眼眶。
此事非同小可,师父单是愿意向他透露其中一丝一毫的线索下落,都已是对他莫大的信任。更何况眼下是将此重任,全系于他一人之身,如此重盼,可见一斑。
想到这些,陆守正胸中豪气陡生,目光大盛,双手抱拳,敛容正色道:“此任务事关我派兴盛衰亡,弟子自然义不容辞。无论刀山火海,悬崖峭壁,定然不负师父所托,凯旋而归!”
“好!”张迹道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欣然点头。
他上身前倾,一双大手握住陆守正左右肩头,眼神中流淌着父亲般隐忍不语却又浓烈宽厚的无尽慈爱,柔声说道:“守正,在众弟子中为师最器重信任的就是你。千万牢记,万事小心谨慎为上,要懂得灵活处变,切莫逞强好斗,令自己陷入万险之境。另外,此事乃我派绝密机要,万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陆守正望着师父极其罕有、真情流露的面容,内心一阵温热,如孩童面对宽容仁厚的父亲,万分顺从地表明忠心道:“弟子自当谨记师父教诲,守口如瓶,绝不透露此行任何信息于他人知晓。事不宜迟,弟子这就前去筹备临行事宜,明日一早立即启程!”
张迹道轻抚长须.十分满意地点头“嗯”了一声。
陆守正深揖到地,依依拜别后,昂然阔步踏出大殿。
张迹道张手招来殿外静侯的侍童,吩咐他再唤另一名弟子前来,侍童领命匆匆退去。
又过半晌,急促足音在殿外响起,张迹道抬眼望去,已有一位与陆守正穿着相同式样服饰的男子,风风火火、健步如飞地行过殿心,停身阶下,含笑行礼说道:“弟子卓言平拜见师父!”
来者年近三十,神色清朗,剑眉星眸,嘴角始终保持微微上扬的姿态,足见平日常常笑面待人。他正是方才广场上领首居左,领众弟子躬身拜礼的大弟子卓言平。这人性情豪爽洒脱,交游广阔,在江湖中甚得人缘。论武功,他与陆守正各有所擅,不分伯仲,均处在一流高手之列。可若说到处事驭人,二者表现可谓是云泥之别。
陆守正心思深沉,擅揣人性,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极为繁陈冗杂之事一经他手即能迅速抽丝剥茧般寻到症结源头,万千难题也就随之迎刃而解。
相较而言,卓言平遇事更易率性而为,仅凭一己好恶左右事态走向,因此常会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乱子。所幸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从不会触及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再兼之武功人品极佳,众弟子对这位首席大弟子也是万分崇尊。
张迹道冲着这位内心纯净质朴的徒儿微微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笑而不语。
“若言平揣测不差,师父此番下山亲剿恶贼定是大获全胜!”卓言平看到面含笑意,眉眼舒展的师父,心知收获必定非同凡响。
“为师前些时日下山诛贼,费了不少气力,虽未能顺利全歼贼众,却也除去十二鬼皇中十人。王阎罗和解无常尽管侥幸不死,得以逃脱,但身负重伤功力大损,此后再难祸害天下武林同道了。”张迹道脑海里飞快掠过与十二鬼皇交战时种种命悬一线的场面,不由面容绷紧,露出严肃神色。
“十二鬼皇名噪当世,任挑其中一人也至少位列一流。师父此番以寡敌众,实可谓神威天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后邪道中的那些牛鬼邪神见到我们怕是要闻风丧胆,抱头鼠窜了!”卓言平目放精光,满脸狂热的崇慕之意。他极少对人奉承吹捧,而对师父的崇拜可谓字字肺腑,由衷而发。
“呵呵,守正你何时学会了这套吹嘘拍马的本事了?”张迹道淡淡一笑,绷着的面容始终融化不开。
“徒儿这是实话实说,绝无半点虚言。”卓言平右手食指挠了挠微微泛红的脸颊,一副难以为情的样子。哪怕已是江湖年青一代的佼佼者,他仍没有摆脱纯真质朴的孩子心性。
“此事并非为师一人之功。只可惜我那兄长,义薄云天,慷慨大气,却不受苍天眷顾,惨遭灭门之祸,如今仅剩得一支独脉存活于世,实在教人可泣而叹。”张迹道心中其实非常不愿提及韩济长全家惨死一事,在他看来,正是由于他一时疏忽误中敌人调虎房山之计,才错失飞抵寿阳营救兄长一家脱离苦海的最佳时机。最终韩家百余号人无辜惨死,他自问是难辞其咎。
然而张迹道想象不到的是,此事引发的无尽遗憾,如永远扎在内心深处的毛刺,往后余生紧缠不休,一旦触及,便心神俱裂,痛苦不堪。
卓言平看着师父眼神骤然变得黯淡无光,如同黑夜里不断紧缩的压抑穹窿,大感错愕,说道:“韩大侠神功盖世,天下无双,怎会落得如此悲凄下场?”
他曾经听闻师父无意间提及,韩家祖传信风无极剑法,蓄攻于守,攻守相济,若能刻苦砥砺,习全剑法至大成,绝不逊色于本派的连云十三剑。可剑术精湛的韩大侠如今却落得抱憾九泉的结局,令他大感震惊,也深深领悟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至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兄长宅心仁厚,对恶贼不忍痛下杀手,却遭恶贼频施毒计,用尽狠辣手段,此消彼长,任有再高强的武艺傍身,也难逃悲剧。”一提及伤心往事,张迹道心口猛地一缩,连叹几口重气,旋又捂胸重咳几声,面色剧变,瞬间蒙上一层诡异非常的黑青雾气。
卓言平察觉有异,忙抢身上阶扶住师父,急切问道:“师父您是否身体抱恙?”
张迹道眉头紧皱,额汗激生,右手一挥将他拦住,猛喘几口粗气,沉声说道:“为师无恙,只是归来路上染了些轻微风寒,小憩几日便好。”言罢,张迹道双目垂闭,不再言语,暗自运转起体内真气调理脏腑。
卓言平守在一旁,默不发声,看着师父阴晴不定,朦胧氤氲的面色,心湖隐隐荡漾起忐忑不安的波纹。
过了片晌,黑青雾气尽数褪去,神色归返如常,张迹道长吁一口气,缓抬虎目,眼中又重现往日吞噬一切的凛冽光芒。
卓言平见之心中一宽,关切问道:“师父可否好一些了?”
张迹道缓缓点头,脸上微微漾开一丝笑意,道:“嗯,好了许多。放心,为师身子并无大碍。”
卓言平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旋又问道:“师父刚才所提到韩家独脉,可是随您一同回山的白衣少年?”
他脑海里快速飞闪过此前在山巅广场恭迎师父归来的场景,清晰记得人群中确有一位全身白衣,仪表堂堂的面生少年。
“嗯,韩文信将是为师最后一位弟子,也是信风无极剑留在世上的唯一传人。”张迹道神色由厉转柔,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韩文信。”卓言平嘴里兀自念到这名字,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他发自内心地为师父再添一员爱徒感到惊喜。
近十年来,连云派声威日盛,多少家财万贯,纵横江湖的显赫人物携重金厚礼拜山求访,踏破门槛,只为替门人亲友求得一席嫡传弟子之位。然而张迹道均以无暇分神指点,恐会糟蹋良材为由一一婉拒。久而久之,世人皆默定他关闭门楣,不再收徒。
时至此刻,他既亲口认定韩文信为名义上真正的关门弟子,无异于昭告天下自己已然闭关收山,了却他人心存侥幸的妄念,同时也表明了这少年在其心中无可取代的绝对地位。
“恭喜师父再得一名高徒!”卓言平含笑行揖,由衷道贺。
张迹道微微领首,略一沉吟,侧首望向卓言平一字一句地说道:“言平,为师如今有两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托付于你,务须心中牢记,干万不可出岔。”
“但凭师文吩咐。”卓言平心中一凛,昂然应道。
张迹道剑眉高耸,目光大盛,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凛然说道:“其一,王阎罗.解无常两大恶人重伤逃逸,遗患犹存。你须安排山下眼线散布二人消息,一经发现,斩草除根,绝不姑息!”他顿了顿,眼光瞟了一眼点头如捣蒜的卓言平,继又说道:“其二,为师近期须入清修殿闭关练功,而守正已被指派去执行一项绝密任务,短期难以返回。所以这段时日,派内一切事宜皆交由你执掌作主,不知你能否胜任?”
卓言平闻言一震,张口结舌了片晌,旋又垂首平地,又行一揖,说道:“弟子自当尽力而为,不负师父重托。”他表面强行佯装若无其事,实则内心忐忑不安,心虚至极。
他对自己大有自知之明,深晓难以独立应付派内派外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可如今陆师弟身负重任即将远行,自己若不能独力扛起这面大旗,定会对师父潜心闭关大有影响,稍有不慎,极易走火入魔,气脉大乱。想到这些,纵使心中万般抵触,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此任。
“如此甚好,你能担下此任,为师大感欣慰。”言毕,张迹道脸上溢出慈父般春风和煦的笑容,令卓言平心头一暖,立觉无论前方千难万阻也值得毕力一拼。就在下一瞬,师父的笑容僵在面容,旋又干咳两声,面色如同金纸般一片死灰。
“师父您的身体当真无碍?”哪怕卓言平通并非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之人,也对师父大异往常的精气神形有所察觉。他内心隐约感觉到此事并非风寒这般简单,只是师父固执不说,他也不便贸然点破。
“兴许是这两月四处奔走,真气耗费过剧,休养调理几日便好。”张迹道苍白如纸的憔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企图以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令眼前忧虑重重的大弟子感到心安。
“弟子暂且退去,师父千万保重身体,切莫再为外事劳心费神了。”卓言平深揖到地,礼毕后惴惴不安地旋身行大完殿。
一步三回首,茫然回望巍峨雄伟矗入天际的连云大殿,正有一片似有若无群鸟似的阴云掠过殿顶,将高挂中天的烈阳遮得密密实实,也在他心中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