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陪着月闻，不言不语，她从未见过母亲，母亲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尽从兄长处得知。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不争不纵，温润如水，在她身边，如山间涓流，心境会变得很宁平。
十数年来，月闻从未在月下面前提及往事，此番来京华，有很多事都在暗中变改，月下心下难安，却又不知如何诉说。月闻良久不言，月下想要开口问，却又怕触及到父亲久未愈合的伤口。
母亲身份卑微，父亲出身侯门，祖父偏宠幼子，暗夺本该属于父亲的侯位，父亲怒而离家，投身军营，除却姓氏，未有一处仰靠侯府。多少次死里逃生，修罗场上立战功。
父亲见过沙场鲜艳的赤色，心是百炼钢，遇见母亲，亦成绕指柔。相识于修罗场，母亲一介平民，跟着师傅学医术，乔装男儿身。父亲常年在男人堆里，未经情事，却瞧出母亲的女儿身。
父亲麾下副将说的简略，月下捡起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父亲似乎不愿她知晓往事，她也一直将此事埋在心底。刻下父亲好不容易松了口，却又及时的止住。
月下自知不及兄长，帮不上忙，惟愿谨守本分，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称病不见外人，幽居在闺阁。
月下终是没能从月闻口中得知，父亲的嘴太严实，来京华后，不止是境，人也在变，仿佛以前所有的熟识都在远离，她被困在陌生之境。
其月来迟了，她赶到离京华最近的涿野城，月闻病逝的消息已然传到了此处。她知道这个结果，月闻留在竹林的书信早已预示，他会丧命在京华，月闻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结局，一切都在逐步进行。
其月眼中不见任何情绪起伏，她从未见过月闻，存留的太久，活人该有的情感被全部剥离，一成不变的岁月，足够她忘记。
月闻有个女儿，取名月下，月闻死了，承诺便留给了月下。
月桢守在床榻前，榻上躺着月下，亲眼见到月闻的尸体躺在冰凉的地上，月下受不住惊，猛然涌窜的悲痛在撕扯，月下本就身子弱，晕倒在地。
苍白的唇，昏睡中紧凝着的眉，面无血色。月桢担忧不已，不敢久离。他看着月下长大，襁褓中粉妆玉砌的婴儿，蹦蹦跳跳到他身边，撒娇的扯着他的衣角，甜糯的唤他哥哥。
月桢不忍，却又无可奈何，月下醒来便要学着慢慢接受，醒来才是噩梦的开始。
月下跪在丧庭，动也不动，一日下来吃的很少，虚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远处看去，是无根的浮萍，摇摇欲坠。纸钱燃起的火光，为月下苍白的脸染上热粉，她的手冰凉得很。
月桢明白她的悲痛，却实在看不下去了。“月下，父亲是被人杀死的，他身上有新伤，朝廷昭告天下，言父亲染急病，旧伤复发，猝然离世。朝廷有意遮掩，瞒住父亲真正的死因。”
“父亲只剩下了我们。”温言软语已起不了作用，唯有下一剂猛药。“月下，你是父亲唯一的骨血，你而今这般模样，是要父亲死后难安，死不瞑目么！”月桢说出的话犹如利剑，刺人肺腑。
月下垂眸低首，不见有反应。
将军府出了此等大事，上门之人不在少数，月桢既要操持丧事，又要招呼来客，夜间守丧庭，连着数日不曾阖眼，困乏瘁累。
“月下不是，月下怎敢。”月下微弱出声，月桢离得近，与月下一同跪守。“我只是不愿信，我不信。”
月桢握住月下的臂膀，让她抬眼看着他。“小妹，父亲死得冤屈，朝廷隐瞒，为的是止乱，我们知道真相，定要为父亲报仇，揪出凶手，砍下其脑袋，将其挫骨扬灰，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月下不回不应，但月桢知道她听进去了。悲痛化为仇恨，便是强大的力量。背后愈是扑朔迷离，愈是让人苦究不放。月下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最是清楚她的性子。
月桢守在外，习武之人耳力好，里头的谈话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中。该来的终于来了，多年筹划在此刻开始进行。月闻从不曾让月下知晓的，便在今日此刻显现。
待其月登门，月下已然知道了她的存在。她的声声质问，她的句句悲鸣，月闻确实将她教导的很好。
“你为何不再来找我？”夜入陵墓之后，其月便安分起来，待在她的住处，连着好几日闭门不出。
“我为何要去找你。”其月好似没有骨头撑着，懒散散的趴着，脸贴着木案上的花纹。“我做甚么你不许，我说甚么你不听。”
月下噎住。“是你欠下的诺，你当还。”其月来去无踪迹，无根无定，行事更是不遵章法，人世间好似无有甚么能够牵绊住她。月下养在深闺，因着体弱，少有外出，生人更是少见，与人结交委实为难了些。
“人心易变，我定下的诺，我也可以改。”其月道。
“不死魂原来是个无信义的小人。”其月嗤笑。“人生于天地间，一诺重千金，许下的诺，一言九鼎，以命践诺之人乃真英雄。”父兄堂堂正正，言出必果，月下最是看不起背信弃义的奸诈小人。
“莫拿大道理来压我，我不是英雄。是小人又如何，小人命长。”月下有所求，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诺，如此一来，她们的位置便颠倒了过来，便是她有求于她。
月下被其月的话激怒。“父亲从未对我提起不死魂，而今我才明白，原来不死魂也不过如此。”月闻新亡，其月竟在她的面前言命短！
“我没有说错话，是你听不得，强加歧义。世上的事，并非尽如人意，口中的话，哪能都是讨人欢心的。”其月不顾月下，她的伤心是她自己的，旁人怎会感同身受。
“月下，被人庇护的日子结束了，至此开始，你要凭靠己身活下去。此处是京华，不是你所熟知的北境，你心里明白，月闻一死，甚么都要开始变了。”正视惨淡的真相，是人成长的开端。月闻想要的，她会为他做到。
“你想要用这个诺做甚么？说来听听。”其月问月下。
“我要知道我父身死的背后真相。”月下无法，唯有病急乱投医。其月似乎后至，她没有亲眼见到，但背后之人皆是为她而来，她是源头。
“杀死他的人，很多，连我也有份。”其月坐直身子，看向月下，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