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幻梦,其月猛然坐起身来,额角鬓间冷汗涟涟,有一阵的茫然失神。下床榻,到案间坐下,倒了杯早已凉透了的水。恍恍惚惚,梦中情形过于真实,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梦里梦外。
抬头看去,是她的闺房,陈设摆置烂熟于心,并无不妥之处,可能就只是一场梦罢了。
月下生母早逝,月闻亲力亲为,护在羽翼之下,不曾分离片刻,直至月下五岁之龄,方择屋另住。月下生于将门,上有二兄长,父兄皆待其疼爱有加,娇宠到了极点。
月下素来喜静,家族人丁凋零,无有与她年岁相近之旁亲。月氏嫡系处北境。偏远荒凉之地,倒也乐得清净。
月家不似旁府,门楣高,且难以企及,与北境兵士为伍,与百姓同乐,无居高临下。月闻多年掌兵,已是力不从心,有意退让,将二子推在前,逐步卸下兵权。
父兄白日不在家中,时常夜宿军营,家中有兵士护守,但不管多晚,总会赶回来一人作伴。月氏在边关镇守足有廿年有余,朝中局势难辨,月下得知后,心下担忧,难以放下。
此去京华,定是凶多吉少。月氏数代为将,根基深扎,得北境民心,与朝堂从无联系,更无牵连。百年前,曾出过乱子,月氏女自此便不再入宫。
北境多年动荡不安,天子尚赖月氏震守,暂得数载安宁。月家有此重权,纵然偏安一隅,人丁不旺,实无不臣之心,终是难逃圣上猜忌。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本身便是取死之道。
家中人少,地处偏僻,很少有人来。父兄在屋外布下机关,屋内挖有暗道,足可保月下安平。月下少言寡语,屋内听声仿似无人在。倚坐在案旁窗牖,方才执笔临摹,纸上笔走龙蛇,她的字迹练得如月闻一般无二,难以分出真假。
月闻为武将,大老粗一个,不通宦海沉浮,直来直往,内里腌臜事见的不多。二子气性随其母,沉稳通透,战场历练深多,月下自觉不足,有事多听其做主。
兄长不常与她相论朝中事,月下的性子各占一半,涉世不深,与旁人更无往来,心性纯简,自是抵不过有心之人的精心设计。
墙头枝繁叶茂里,坐有一人,着青骊色衣,双目打量着窗内月下。月氏算得是北境之主,掌重权雄兵,偏安在此处。帝王已近迟暮,皇子暗中争斗,此时回京,定惹得滔天巨浪。
幸得他脚程快,赶在众人之前,且顺手布下陷阱,将身后众人困在后。月下乃月氏独女,在这上面倒是深情难移,原配离世,不再续弦。娶得月下,便是得尽姻亲之势,此女注定尊贵不凡。
月闻归家,发觉府中布下的机关被人动过,匆匆赶至月下闺房,见月下安然无恙,悬着的心终是定下。当今帝王垂垂老矣,朝中局势难安,虽已立太子,但终难抗皇权惑诱。
“月下,明日动身前往京华,路途遥远颠簸,车上多备衾被,以免磕碰。”月桢说罢,好似又想到了甚么,起身走到橱间收拾起来。母亲产时艰难,胎中带来的病痛,当经心看护,容不得差错。
“我省的,今岁已有十四,非是小儿,大哥可多放宽心。”父兄偏爱,疼她入骨入血,梦境缠绕,揪的心疼。
“家中多是男儿,住处又僻静,你的身子不好,这十余年委实苦了你。父亲无诏不得离北境,北蛮野心不死,多年侵扰,而今终是暂得宁平。”帝王御旨,诏令回京,月桢看向月下。“京华人才济济,定能寻访名医,拔除病痛困扰。”
月桢亦要随同入京。
月下垂首,两手交叠。“我明白,大哥莫要过于挂忧。”
月桢叹气。轻轻慢慢,不疾不徐,身子弱不能有大动作,既好又不好,毫无生气。纵然心中有千言,亦不会宣之于口,使人知晓,万般事压在心头。
“便是这般性子,方甚是心忧。”及笄并未剩下多少时日了。
月下心不在焉,任由旁人做主。她与父兄上京,二哥留在北境,与梦中情境叠合。京中波谲云诡,武将比不得文臣嘴利,言语欠玲珑,得罪人去也不自知。
终此一生留在北境,也是一桩幸事。可惜帝命难为,身为臣子,不得不从。月下有两处不解,梦境从何而来,却又如此真实。醒来后的淡淡余香,她从未添加胭脂香料,余味从何而至?刻下看来,唯有一去京华,方能解惑,梦中蛇蝎之人皆在。
月桢知她心下藏着事,月下年岁渐长,终是有了不可与他言的私隐。北境荒僻,娘胎里带来的沉疴,更是让她难行。此去京华利弊相存,群狼猛虎环饲左右。
小妹身子欠佳,这些年跟着他们守在北境,吃尽苦头,却藏住不说。如今北蛮受挫,妄动不得,暂取安定,月氏不负先帝赏识之恩。
母亲遗命,在家中护着小妹,战场之上守住父亲。身为月氏长子,如何不知此去京华凶多吉少,本来相安无事,而今打破平衡。久居北境,京华毫无根基,极易为人宰割,为暗敌造就绝佳机会。
月氏嫡女这个身份,足以使望族垂涎。得娶月下,牵制月氏,进而蚕食北境掌权。月下近婚嫁之龄,天子自当权衡轻重,深思利弊,平衡各方势力,做到万全需要时日。
为得路途清静,避人耳目,途经清水镇时移花接木,换乘轻便车舆,乔装打扮而行。人心难测,因其时刻在变幻。彼时是真,此时为假,防人之心不可无。久浸官场之臣,终日戴着副假面具,便是己身都无法分清楚何时是真。
沙场征战的男儿,铮铮铁骨,一心为国护民,不惧马革裹尸,仰天立地,不愧不怍。
动身一月有余,一路倒是平静无事。月下抵抗不住连日的车马劳顿,并非时时有气运,遇得上农家借宿。北境离京华太过遥远,山高水长,道路崎岖蜿蜒。幽州境内千沟万壑,乱石杂草丛生,纵然多加顾照,无奈何身羸体弱。
月闻疼惜,练武的冬寒夏炎之苦月下承受不住,二子早起受训时,她裹眠于暖和锦被。兄长亦不让月下习武,言她在家排行最小,遇事自有父兄挡在前,处置妥当。至此十四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父兄文武双通,厨艺更是精湛,常为她烹煮佳肴,她果然称得上是废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