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什么?它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改变一切,在揭开番石榴树下的一系列时间里,两个孩子不仅仅学会了走路,而且可以被他们父母的手牵到了垦荒地里去。因为垦荒地就是他们成长蹦跳的幼儿园,只是到了今天,幼儿园这个属于两岁到六岁的机构,开始盛行于中国的城市乡村,这个建在围墙中的摇篮已经普及到每一个乡村角隅。而在史小芽和小燕子的弟弟开始走路以后,在这个地方乃至更大的一些县镇——幼儿园就像缝纫机和自行车一样是一种稀有的名称。它的形态还没有建立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所以,每天仍然在喝着玻璃汤,吞咽着木薯饭的人们根本就无法设想或进入幼儿园的梦幻。所有的梦幻都必须拥有它造梦的基地:比如,因为嗅到了热浪中的鱼虾汤味,人们造就了前去南溪河捕捉鱼虾的现象,饥饿的人们熬制了鲜鱼虾汤,以此方式取悦自己饥饿的味蕾;比如,因为在无意识之间发现了竹篱脚架和床下长出的野生菌株,就由此而发现了广袤山野间成片成堆的野生菌世界,人们沿着这造梦的基地开始疯狂的采集野生菌,然后又疯狂的品尝:比如,失去了妻子的,两个孩子的父亲张华福,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看见了前来照顾儿子的乔月洛以后,滋生了求婚的现实意义,果然,张华福求婚成功了。所有梦幻如果缺少造梦基地,那不过就是空中阁楼而已。
两个孩子被他们的父母带到了垦荒地,在这个根本无法造就幼儿园的世界里,孩子从出生以后只能像影子样紧贴着——那些垂向荒野的父母们的影子。简言之,父母们的影子飘荡在哪里,他们的影子也会飘荡在哪里。现在,又到了蚂蟥们繁殖生命力最旺盛的时间,较之从前,现在每个垦荒者都佩备了蚂蟥套、长柄弯刀和平头刀。出发前都要戴上蚂蟥套,它是由白布做的,类似二十一世纪盛行中国的女人的长膝丝袜的形象。戴上蚂蟥套是为了防备无所不在的黑褐色蚂蟥的侵犯。肩上扛着长柄弯刀和平头刀——是为了用弯刀来砍马鹿草,用平头刀来砍树。垦荒地正在向远方进一步的伸展出去,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垦荒者们未进入之前,这里延伸出去的荒野顺从于自然的魔力,在四个不同季节中悄无声息的改变着自己的形姿,这些从末受过异族干扰的形姿,也许是太自由自在了,所以,它们骄横于四野的姿态顺应于自然并在其中生生死死,永不冥绝。其中最疯狂的首当马鹿草,它们的根径在这片荒原上已经生长了几十年,它们像永不会生锈的铁丝网蔓生出几十里之外,在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上,仍有它们的家族们在绵亘着那些牢固的根据地。开垦者们来了,这个北回归线上的热带,这个被遗忘的地域已被疯狂的马鹿草盘旋着自由的旋律,几十年了,它们的家族们就在这方土地上建立了马鹿草的王国。
人类带着他们从火里熔炼出来的利刃来了,这个星球上充满灵魂和肉体的人类的家族就这样开始进入了这片热带。现在,让我们回到他们的叙事之中去,无论漫无边无际的马鹿草怎样疯狂的以它们的野心盘踞这片荒野,我们的故事将去寻访那些用弯刀来砍下马鹿草的垦荒者。故事将从他们戴上白色蟥蝗套的那些时间中继续讲下去。
两个男孩子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内出发,谢丽梅将一件蓝卡几布改做了两双小的蚂蟥套,一双给史小兵,另一双给了张笛。在出发者们之中,这是两个惟一的孩童。他们出发了,谢丽梅牵着史小兵的手,乔月洛牵着张笛的手。在这个时期,男人们通常都在前面的开垦队,因为那些蔓生在地上的马鹿草太坚硬无边,必须依靠男人们的长柄弯刀去铲除。
乔月洛已经按照俗世的方式到农场开了证明领了结婚证书。正式结婚之前,乔月洛和张华福跨过了南溪河的吊桥,那是一个星期天,孩子由小燕子带着。趁此空隙日,他们想到南溪河那边的小镇买一些糖果,以便在结婚的仪典上给人们品尝。他们跨过了南溪河吊桥,这是除了那次南溪河畔求婚仪式后,两人第一次呆在一起。当他们站在南溪河吊桥上时,有一刹那间,张华福又想起了在那个暴雨滂沱中他和史国柱抬着分娩后大流血不止的马兰兰穿过吊桥的场景,此刻,站在这座吊桥上,乔月洛就走在自己身边。经过时间的变迁,他一次次的拒绝着再回首那夜的大雨滂沱和马兰兰的死,尽管如此,只要一看见红色,他就会想起马兰兰身体下的血流如注的场景,现在,他的头一阵晕眩,乔月洛感觉到了什么,用手牵住了他的手说道:华福,你的脸看上去很苍白,我们到桥那边歇会儿吧!他感觉到自己完全是被乔月洛的手拉着往桥那边走去。
桥那边是彼岸,是湛蓝如镜面的蓝溪河的岸。乔月洛牵着男人的手已经跨过了南溪吊桥,已经跨过了留在这个男人的记忆深处那场大雨的滂沱,他们坐在桥的另一端,抬起头就可以眺望到对岸山冈上金色的茅屋,那片茅屋如今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居所。乔月洛静静的坐在这个男人身边,这也是两个人自南溪河岸第一次约会后,第二次离得如此之近。在这近距离之中,可以看见乔月洛青春的鹅蛋脸,上面没有任何暇疵,连一小颗斑点都找不到。就是这个平凡的女子,将要成为这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同时也将要成为这个男人的女人。男人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嗅到了女人发丝上的肥皂香味,男人伸出手捧起了女人的面颊,现在,女人终于不再回避这个男人的目光了。
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中,乔月洛看到了什么?
男人的眼神现在全部集中到了乔月洛的脸上,那个滂沱大雨的死亡之夜消失了,数不清道不尽的关于死亡与苦难的记忆沉淀下去了,如同南溪河用它的碧蓝沉淀下了泥沙和眼泪。男人的眼睛突然间充满了烈火,他将手伸出去抱住了女人并将女人抱了起来。女人没有吭声,女人静悄悄地被这个如同烈火的男人抱了起来。女人闭上了双眼,仿佛愿意让这个男人抱着她的肉体去天边尽头。然而,所谓的天边尽头太遥远了,世界如此巨大,即使用尽全部生命也无法真正的抵达天边和尽头。也可以这样说,这条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就是人们灵魂中的天边和尽头。
男人用双手托起这个女人,男人的姿态看上去很轻盈。也可以这样说,女人的身体太轻盈,轻过了世界上的繁芜和沉重的记忆。所以,男人托起女人仿佛是在云端上走,实际上是托起女人沿着南溪河畔往前走。男人终于寻找到了一片高过身体的苇丛,这片绿油油的世界正敞开怀抱——迎接着那个被烈火所折磨的男人,以及那个用身体的全部轻盈给这个男人带来肉欲之火的女人。男人很轻柔的将女人放到苇丛中,女人的身体太轻盈了——这完全是一种静水池塘似的轻盈。女人闭上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因为女人的身体太轻盈纯澈,所以,尽管男人是烈火,但面对如此轻盈的女人,男人放慢了节奏。
这些慢的节奏,也是一个经历了时间磨励的成熟男人——体现在一个女人身边的爱欲的缓慢。当那个女人通过这个男人感受到性欲的痛以后,才可能进一步感受到男人带给她性欲的欢畅。就这样,女人的处女膜破了,像花瓣般留在了高过头顶的苇丛中。女人哭了,抱住男人说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点点头,帮助女人用手重新将散开的长发整理成两根辫子。两个人走出了高过人头的绿苇丛,然后,手牵手的走出了南溪河畔,去寻找他们举行婚典的水果糖。
金黄色山冈的栖居地,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婚典。在单身女人的那间茅屋中,未婚的女子们正在打扮着她们的新娘,白天她们已经从山谷中采撷回来了野菊花,那些粉红的、紫色和红色的野菊花被编织成了一顶新娘的花冠。女孩们在打扮着新娘的时候,谢丽梅则带着几个已婚妇女,正在为张华福家的茅屋贴上红色的剪纸图案,并将一间房屋用新编的竹篱笆隔成了两房,里面就是新房了。但除了隔在中间的竹篱笆是新的、贴在茅屋墙上的剪纸是崭新的外——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称得上是新的。尽管如此,即将举行的婚典是新的,它创造了山坡上这群来自湖南籍的支边人在这片——被北回归线绵延出的山冈上的第一次婚典。除此之外,人们疲惫劳作归来的喜悦是新鲜的,因为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乐意参与和分享令心灵快乐和幸福的事件。尤其是那群孩子们,参加婚典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次对于水果糖块的——从梦跨入现实的期待。因为水果糖块实在不易获得,在那样一个饥荒时代,盐、茶、烟、酒、糖、布等物质都是限量又限量,这样的限量制造出了无数方块形的票据,但更多时间里,即使你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汗淋漓的票据,穿过了无数可供范围之内的供销社店,你也不一定就会用票据加上被你节省又节省的金线,买到那些可怜的物质生活。
而那些被孩子们用年复一年的舌尖所期待而演奏的水果糖,今晚就要呈现在眼前,它也就是史小芽梦想中的甜蜜蜜。为了今晚婚典中的水果塘块,在张华福和乔月洛手牵手离开了南溪河岸以后,就赶到了所属农场的南溪镇供销社,这里是他们所发票据的惟一可供销店,当两个人站在供销社的店铺前,终于从包里掏出两个人的票据递给售货员时,那个镶着金牙的女人慢悠悠的说道:缺货,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吧!张华福恭敬的进一步靠近店铺说道:能不能为我们想一想法子,这水果糖今晚举行婚礼要急用啊!女人此刻正用尺子量着一匹蓝卡几布,她依然慢悠悠的说道:我能想什么法子呀!我告诉你了,缺货就是缺货。你今天办婚礼跟我要糖,我去哪里找糖呀!这时候,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将他们拉到一角低声说道:你们是支边青年吧!我带你们去买水果糖,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你们买到糖果以后,一定要分我一小份糖果。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满身都是泥土味,张华福急忙说道:好啊,如果你能带我们买到塘果,当然可以分你一份的啊!就这样这个男人将他们带到了小镇上的一座小巷深处,从青石板的小巷走进去就拐进了一座土坯院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见他们进屋就问道:是来买越南水果塘的吧!带路进来的男人说道:是啊!是啊!他们是来买越南水果塘的。
女人从土坯屋里拎出来了一小箩筐糖果说道:你们要多少啊?看见那筐糖果,张华福和乔月洛都不约而同的嘘了一口气,仿佛那颗悬在空中阁楼的心终于回到了地上。他们掏出了准备买水果糖的钱问道: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今晚我们结婚要急用啊!女人从他们手里接过钱数了数,拎起旁边的小称,将塘块的三分之一倒在了袋子里,用称量了量说道:好了!够了!这是你们买到的糖果。乔月洛感激的说道:真是太好了,太谢谢你们了。女人神秘的吩咐道:我这些糖果来得也不容易,是我到了河口从越南小贩那里买来的。这年月,什么东西都缺啊!他们连连点头,对于他们来说能在这里买到糖果已经不容易了,已经能解燃眉之急了。
当他们拎着那袋糖果走了出来时,那个带路的中年男人跟上了他们急促的脚步说道:你们要给我的那份糖果还没有给我哩!乔月洛紧紧的抱住那一小袋说道:是啊!是啊!说好要给你一份的,只是这口袋里的糖果也太少了,参加婚礼的人又多。中年男人急忙地说道:我老婆生四胎,没有奶水啊!孩子从生下来就哭,又没钱来买回越南糖,请你们给我一份吧!张华福一听完就说道:月洛,给他一份吧!中年男人又说道:只是想让孩子喝些糖水啊!乔月洛现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就这样站在青石板的小巷深处,将那只布袋里的糖果分成了两份,她是用手伸进袋子里抓出糖来的,总共用手巴掌抓了三次放在了男人的衣服口袋里,一颗糖落了下去,正好被路边的一男孩看见了,男孩像兔子一样跑过来,捡起地上的那颗越南糖就跑远了。
当这个男人浑身散发出泥土味的那一只蓝卡几布袋开始鼓起糖果时,男人满足的笑了,同时也开始向他们点头告别。就这样,他们带着那些不多的越南水果塘回到了居所。现在,农场的一个领导来了开始主持婚礼。月亮出来了,皎洁月轮铺在山冈上,人们坐在山冈上,农场领导作完了证婚人和贺词,孩子们就开始奔向那只竹编盘子里的越南糖果,刹那间,盘子就空了。在以史小芽、小燕子、周兵兵为主角的大孩子的带领下,他们聚集在扇形的月光下,开始品尝那一颗又一颗从境外来的越南糖果。当史小芽刚想撕开糖果,一个男孩哭泣过来说:小芽姐,我没有得到糖果果。史小芽便把手里的那只糖果给了那男孩,刚才还在哭泣中的男孩顿然间笑了。
这些从越南境外来的糖果尽管包装粗糙,却成为了那晚婚典中孩子们的糖果盛宴。除孩子们外,没有任何成人可以品空到一颗糖果。在这个只有玻璃汤和木薯饭充饥的时代,能够品尝到一颗水果糖的人,很显然是最能从那些分泌出的甜蜜蜜中感受到幸福的人了。
最幸福的人当然也是那对新娘新娘了,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咀嚼孩子们口腔中——那些弥散在空气中的甜蜜素,就被人们推进了新房。那一夜,谢丽梅带走了小燕子和张笛,只为了让这对新婚夫妇完整地享受新婚的第一个夜晚。
现在,乔月洛摘下了野菊花编织的头顶花冠,她的发辫上还散发出野菊花的清香味。当所有人散去后,他们手拉手坐在床边。从今夜开始到将来以后,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捆绑在了一起。现在,他们吹灭了油灯,钻进了被竹篱笆隔开的婚房,这个夜里,因为孩子们不在外屋,所以他们度过了历史上最疯狂而温柔的一夜。
又一场暴雨持续了三天三夜之后,当孩子们穿过南溪河吊桥出现在从前的茅屋校区时,却再也看不到学校了。孩子们默默的站在已经塌坍的废墟上,悲伤而沮丧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学校因支撑不住三天三夜的暴风骤雨终于塌陷而下,因此学校不得不停课了,所有渡过南溪河吊桥去上学的孩子们,那一天不得不忧伤的撤离出那片倒在泥浆中的茅草屋。孩子站在南溪河吊桥上,河水,仿佛一口气样猛涨,水位线就要接近吊桥了。孩子们就这样回到了山冈,回到了茅屋顶下。然而,这一次,史小芽在醒来后突然发现了大人们出工之前的场景,人们都坐在门前的竹凳上戴蚂蟥套,史小芽突然对父亲说:学校没有了,我们可以跟你们去垦荒地。谢丽梅站在一边说道:既然没有学校了,你们大一些的孩子们可以去垦荒地去照顾弟弟妹妹们。就这样,史小芽去召集了所有停课的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出发了。史小芽的召唤很有力量,小燕子和周兵兵们都很高兴,在他们的想象中,父母们每天戴上白色蚂蟥套,扛着长柄弯刀和平头刀出发的那个地方是神秘的。很多个雾气弥漫中的早晨,孩子们就是在同一个时刻背上母亲用床单和旧衣服出发了——孩子们朝着南溪河的南岸出发,奔向南溪河吊桥之后再向那座茅屋教舍。而父母们则奔向地平线上的东岸,即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
在每一个早晨,面对着天气的晴朗和阴霾——朝着两个完全不相同的方向奔去,已经成为了那一时针旋转出的两种风景。这里出现的是两种集体式的风景:从每一间茅屋中走出来的女孩或男孩,都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吃完了木薯饭,喝完了玻璃汤,这时候他们走出来寻找并等候他们的同伴。因为这是一段约三公里的路程,这路的历程使孩子们很自然的形成了集体主义的盟友,甚至在他们出发时都能看到那像南溪河波浪似前后摆动的队伍,他们的头一高一矮,每个孩子都背着书包,每一只书包上都会寻找到母亲的手工针线活,都会看到母亲的审美和希望。在另外一种风景里我们所看到的队列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这些从一开始就从湖南农村来云南的支边青年,在筑居地上眺望到了看不到尽头的荒野,从此以后,他们便进入了这些命定的宿命中去。就像当初史国柱安慰想跺脚的谢丽梅的那样:我们离开了家乡的田地,来到了这里,这就是命。人斗不过命的,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要学会安心。就这样,在面对山头的茅屋以后,女人安慰着男人,或者是男人安慰着女人——就这样,顺应于宿命的符咒,他们就这样溶化在滚滚激荡不息的热浪之中,寻找着让身心安心的种种理由。首先是通向这片茫茫无际的荒野的脚步声,让他们看到了脚下褐色的土地,这是让他们感觉到安心的理由之一,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就什么东西都不再惧怕了。正是这种脚踏在荒野路上的集体式的梦想,让他们不害怕北回归线上的蚂蟥,也不害怕蛇蝎们出游的远方,更不害怕盘踞在地上的马鹿草的万般纠缠。所以,每当清晨出工的时间,人们都会自动地排成队列,像优美的蝙蝠体以地上的影子铺展到了那荒野深处。
现在,孩子们失去了学校,在他们头一次跟随垦荒队员们出发的日子,每个孩子的心都跳得很急促,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脚戴蚂蟥套,肩扛长柄弯刀、平头刀的大人们的形象是伟岸而神秘的。所以,那些曾经面对坍塌校舍时的悲伤和沮丧很快被热浪卷走了。他们吆喝着前去寻找令他们的身心激荡而起的陆地,第一天,他们没有自己的蚂蟥套,但幸运的是谁也没有被蚂蟥们惊袭,也许三天三夜的暴雨使蚂蟥们呆在泥巴和草丛中未出来周游世界。那天夜晚,母亲们利用旧衣服为孩子们缝好了每人一双的蚂蟥套。母亲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针线包,在这个小世界里,因为没有新的布料和缝纫机,她们就利用旧物用一针一线缝制好了自己的胸衣内裤、婴儿们的襁褓、孩子们的书包和蚂蟥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每件旧物都会再生出新的形像。似乎没有一件用旧了的东西都可以舍弃的,所以,在那个时代,垃圾桶是罕见生物,这个世界还没有垃圾桶的明确位置。
空气是新鲜而芳菲的,因为地球上的工业文明还来不及制造大面积的污染物体。在这个热带中,第一次戴上了蚂蟥套的孩子们仿佛过节一样快乐,他们就这样又形成了另外一个团体:每个大的孩子都牵住了他们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他们走在垦荒队的后面。
史小芽的手牵住了史小兵的小手,对于史小茅来说,带着小弟弟跟随着大人的足迹前行,是一桩令人愉快的现实生活。就在这一天,也是暴雨停止后的第四天,一个阳光非常灿烂的日子。那些停止了周游世界的蚂蟥们在这一天仿佛已经嗅到了明净空气中孩子们的欢呼声,此时此刻,它们已经从藏身之地的泥土和草丛中爬了出来,在它们软体的多节肢体向前逾越时,也正是孩子们走在路上的时刻。
蚂蟥们从远古的历史屏幕中走来,用其柔软的亲和力,一直在用坚韧不拔的某种神秘力量——繁衍着它们的子孙后代。它们在这个星球上像所有生物种群样,寻找着它们快乐无忧的生存之地。我们说不清楚,在这片领地上到底潜伏着多少蚂蟥?当孩子们迈着轻快的脚步走来时,蚂蟥们在孩子们看不到的肉眼中已经露面了。直到夜晚回到家的时候,这些孩子们才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首先,让我们看看史小芽,因为从一开始,在这本书中,在作家执迷的番石榴的热带时间里——史小芽都是这叙事篇中的主角。因为史小芽,这片漫过前额的热带让我们看见了晶莹的热泪所笼罩的的眼帘下——那些柔漫的旋律深处诞生的土地和爱情的苦难。因为史小芽,我们才可能看见了挺拔在山坡上的番石榴果味中一—流溢而出的那些酸涩而甜美的果中之味;因为史小芽,我们充满了信念想在时间的岁月中去穿越那梦中的南溪河。
现在,史小芽在干什么?脱下了蚂蟥套回来的人们最急于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忙着检查身体中是否还隐藏着蚂蟥,或者查看身体是否被蚂蟥们侵犯过。史小芽刚脱下蚂蟥套就感觉到足踝上有一种柔软体在爬动——史小芽并不惊慌,似乎在那个黄昏时分,所有的孩子们都在从容而好奇的面对自己身体上的蚂蟥事件。因为在之前,他们已在这块土地上发现了黄蚁们的宫殿、蝎子的天下、蛇的洞穴,也可以这样说,这个被热浪所簇拥的世界,繁殖着生物界一切生灵,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了身体上爬行的蚂蚁,这些细小的蚂蚁沿着竹篱床架爬上床单和枕头,很多个夜晚,人们免不了都会与蚁共枕共眠。蝎子们则可以自由的出行于热浪中卷曲的枝叶之上,去仰望天空的蓝。至于蛇,它们在整个北回归线上游畅着优美的身段,骄傲的向世界显著着它们弯曲爬行中的舞蹈。现在,当蚂蟥们来临时,孩子们已经在之前听过并目睹过垦荒归来的人们被蚂蟥们所袭扰的故事。现在,史小芽发现了那只柔软的褐色蚂蟥伏在自己的足踝上——正在贪婪的吮吸着鲜美的血液时,史小芽没有发出惊慌的叫喊声。
她研究并观察着那只蚂蟥的动态,仿佛在研究着最初仰头所看见的那棵伸向蔚蓝天空的番石榴。母亲过来了,小弟弟也过来了,小弟弟拍着手掌用讶话叫道:蚂蟥,蚂蟥,蚂蟥。母亲走过来,熟练地用一片树叶捏住了史小芽足踝上的蚂蟥,又端来盐巴罐说道:小芽,快用盐巴擦。就这样,史小芽从此以后就学会了一种简单技能:盐巴能消毒,大凡被蚂蟥叮咬过的地方,只要用盐巴擦一擦就算消过毒了。在那个黄昏,很多孩子们就用这种方法,在那个被蚂蝗们噬食过的地方,洒上了盐巴。这就是生活,史小芽和孩子们从那以后,就不再惧怕无所不在的蚂蟥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