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就这样渗透到了孩子们嘴里,那天上午,当史小芽将史小兵从地上抱起来时,史小兵竟然开始向前跨出了第一步,史小芽又惊喜的说:走啊,小弟弟再走第二步。于是,史小兵就这样学会了走路。张笛在一个月之后同样学会了走路。史小芽将所以这一切归结于番石榴,她认为——小弟弟们是在咬开了甜蜜蜜的番石榴以后,学会了走路的。
乔月洛并没有想到张华福会在那片荒野上向自己求婚。自从那个午后,她当着谢丽梅的面,承诺了自己负责抱张笛到谢丽梅身边去哺乳之后,她确实就开始遵循着自己的承诺——在风雨无阻之中抱着小张笛穿过了一片片正在开垦中的荒地,来到了谢丽梅身边。她之所以坚持下来,纯属是为了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这个召唤使她对失去母亲的张笛充满了同情和悲悯,因为她的开垦地范围离那个孩子的摇篮——一棵茂盛的榕树下孩子的荫庇地很近很近。这种近距离使她的耳朵很容易就遭遇着那个孩子的啼哭声,那哭泣声使年轻的乔月洛就这样卷入进来,心甘情愿地承担了孩子午后护送到谢丽梅身边的哺乳之事。而每每她将孩子抱回来时,张华福都会站在榕树上等待着。她或许已经看见了这个男人感激的目光,像针叶般游移着,然而,乔月洛避开了。她的目光,从没有一次笔直的穿过荒凉和热浪去与这个男人的目光相遇、重叠。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久,那是一个张笛在午后吃木薯饭的时刻,这时候的乔月洛并没有因为哺乳期的结束,从而终止了对这个孩子悲悯似的关爱。每天午后,当坐在榕树下的孩子因为饥饿,在第一时间中大声啼哭时,这正是乔月洛用饭碗从牛车那里打到午饭的时刻。乔月洛右手端着玻璃汤,左手端着木薯饭过来了,走到了榕树下先放下了食物,然后就叫着:小张笛别哭,姨给你带午饭来了。然后坐下地,将张笛抱在了怀中,开始一勺又一勺的将木薯饭喂到这个孩子的嘴里去。待孩子吃完之后,孩子不哭了,要么就会睡去,要么就坐在草地上玩树叶片和石头。
这一天午后,乔月洛刚想离开,张华福就来了。这个男人走近了乔月洛低声说道:月洛,你别走,我有事要跟你说。乔月洛站住了,看了张华福一眼,目光就像从前一样移开了。张华福犹豫了片刻说道:月洛,嫁给我吧!乔月洛突然愣住了,慌乱地说道:为什么?张华福压低声音说道:晚饭后,晚饭后我在我们屋后的南溪河岸等你,你一定要去啊!乔月洛走了,这是一个让二十多岁的乔月洛生命中,第一次魂飞魄散的日子,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张华福会向自己求婚,并且还约她今晚要在南溪河畔见面。乔月洛从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慌乱起来了。这慌乱使乔月洛收工以后以前所未所的速度风一样穿过了泥沙中的小路,那天下午乔月洛以慌乱的的脚步第一个回到了栖居地。然后又以慌乱的形态点燃了灶台上的柴禾,用脸盆支在上面将水烧温。很长时间以来,单身的男女青年们就是这样用面盆烧水洗头洗澡,在野生菌出世时,他们用面盆炒野生菌,而当这个栖居地被饥饿折磨而疯狂的奔向南溪河的鱼虾时,会游泳的男生们在天黑下来时用脸盆捕捞回来了鱼虾,女孩们则坐在灶台前——用面盆熬出了香气诱人的鱼汤。在这片栖居地,只有建立了家庭的人家有铁锅,他们从遥远的湖南老家带来的铁锅,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尽管如此,当那些年轻的母亲们站在灶台的铁锅前炒野生菌煨鱼虾汤时,未婚的女孩们则用泥沙将脸盆洗得很干净,就这样,脸盆久而久之就被火焰熏黑了。它必须用黑郁色,显现它可以像铁锅一样为这里未婚的男女青年们服务。现在,慌乱中的乔月洛很快将水烧温,然后将水倒在了自己的脸盆中开始洗头发。
乔月洛用肥皂洗干净了头发后,就拿了一块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之后她又回到床头枕下取来了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然后站在屋后的落日下面梳头发。此时此刻,乔月洛的慌乱似乎被那一束束斑斓中的落日所敛住了,她那青春的面颊迎向那即将从地平线上消失的落日。很快,她那平直的长发就被梳理得顺畅,垂向她青春期窄小的双肩。
现在,乔月洛向着屋后的南溪河岸走去,天已经暗下去了。她像往常一样洗完头后吞咽下了玻璃汤和木薯饭,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这些食物,曾经有人在经历了漫长的这些清一色的食物以后,试图拒绝舌咽,然而,拒绝者们要么在垦荒时再也握不住锄器,或者就是在半夜被饥饿折磨得想呕吐。在这里,食物永远不会像天气一样变幻莫测,从一开始到现在,玻璃汤和木薯饭就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所以,前去约会之前的乔月洛必须先将玻璃汤和木薯饭盛在饭盆里,然后像每一个黄昏一样,重复着坐下来,坐在山坡的石头上,这些粗糙或光滑的石头是天然的,也许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这些每天劳动归来的人们作为石凳——让人们心平气和的歇脚,眺望落日往山脚下沉下去,或者让人们在这座平静的山冈上,研习良性并在时间中逾越着苦难。乔月洛用手帕扎起了已经干的长发,现在,她独自一人穿过了不知不觉中已完全降临的暮色,不管南溪河畔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乔月洛将要去迎接。
乔月洛的脚步不快也不慢,那种慌乱已经消失了。她在暮色中已经来到了南溪河畔,这是乔月洛头一次与一个男人约会。如果说这就是约会的话,在之前,为了这个简单的约会,她洗干净了头发,这说明乔月洛是尊重和响往这个约会的。乔月浴站在南溪河岸,此时,她本能的环顾着四野:南溪涧挟裹在这个被暮色倘佯的四野之间,水声仿佛是从某种乐器中奔溅而出的。听上去,它们并不喧哗,而是用一种温暖的声音流淌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暮色中移近了乔月洛,他们面对面的站立了几秒钟后,男人说:我们坐一坐吧!月洛!他们就在同一时间内坐在了南溪河畔浅浅的苇草中。男人说:月洛,谢谢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我照顾张笛。我想了很长时间,一直想为小燕子和张笛重新找一个母亲,不知你是否愿意做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如果你愿意就嫁给我好吗?
乔月洛的头低下去,似乎想垂入这漫无边际的暮色之中去,只有这暮色所编制的时间之谜荡起了细细的纹理,只有它们可以替她寻找到一个答案。乔月洛的头就这样一直垂立下去,她感觉到泪水已经涌过了面颊后又流进了下面的苇草中。那是一片多么碧绿多么柔软的苇草啊,它们此刻正在接纳着乔月洛从面颊上滚下来的泪水。男人低声说:月洛,你别害怕,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我们回去吧!男人先站了起来,乔月洛的头却依然垂直着,男人说:我们回去吧!月洛,让你考虑去做两个孩子的母亲,确实太为难你了。我现在不再用这个问题来为难你了,我们回去吧!乔月洛就在这一刻站了起来,颤栗着声音说道:我愿意嫁给你。
男人走近了乔月洛,伸手擦干净了乔月洛脸上的泪水后再一声问道:月洛,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吗?你真的想嫁给我吗?乔月洛现在呈现在暮色中的脸坚定的点点头:是的,我愿意嫁给你。乔月洛说完这话就跑走了。她在暮色中奔跑着回到了茅屋中自己的竹篱床上,她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面颊。整个夜晚,乔月洛都在流泪,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流泪。这天夜里,无法进入睡眠的乔月洛第一次听见了从山岗上传来的猫头鹰和老虎的呼啸声。
而那天晚上,离开了南溪河的张国柱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被自己内心的意念所牵引着来到了番石榴树下的那片坟地。他坐在了面朝马兰兰的墓地上低声说道:兰兰,今晚我已经向那个照顾我们孩子的乔月洛姑娘求婚了。姑娘哭了,我当时就后悔了,不应该向一个年轻姑娘求婚的,但我没有想到这姑娘站起来告诉我说,她愿意嫁给我。兰兰,请你理解并支持我,因为两个孩子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此刻,夜色出来了,照耀着那片坟地,男人站了起来。现在,他说完了该说的话,他似乎已经安心了。他从夜色中回到了茅屋,小燕子和小张笛都已经睡着了。这一夜,男人也同样失眠了。整个夜里,他都被两个女人的影像所笼罩着。那个属于阴界的女人仿佛并没有死去,这个瘦弱的女人正牵着他粗糙的手往南溪河畔的竹林深处走去,当女人躺下去时,女人就露出了小小的乳房下漆黑的三角区域,当女人获得了一阵阵高潮后头颈就会朝后伸向大地,并满足而期待的自语道:这一次我一定会怀上儿子的。这个女人最后的形象是以孕体出现的,似乎张华福不会被马兰兰大流血的分娩蒙难图所笼罩,这个女人一旦像幻象般出现,就总会挺立起隆起的腹部,仿佛在告诉世界,我可以去了,我的美梦已经实现了。
另一个女人出现在夜色中,她来自阳界:从她窄小的肩膀上,散发出来的是青春和阳光所交织的图象,自从这个女人弯下身体从杉树下将那个饥饿啼哭的孩子抱起来时,这个凡俗间的女子就已经走近了他的生活和视野之中。他的生活就是垦荒和抚养两个孩子,而他的视野面朝的永远是荆棘和新开拓出来的泥土。就这样,他决定向这个女子求婚了。他越来越需要这个每天出现在杉树下的女子,不仅仅在午间休息时端着玻璃汤和木薯饭去喂养那个孩子,除此之外他还需要那茅屋中有一个现实中的女人存在着。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女子,主宰了那个漫长的黑夜之后,天色微亮,新日子又降临。一个女人走过来了,正当张华福想将儿子张笛背在肩上时,乔月洛走过来了。失眠了整整一夜的这个女子,当着正在准备出工者们的面,作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走到张华福身边,将张笛接过来背在了自己窄小的肩膀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谢丽梅背着史小兵走到了乔月洛身边说:月洛,我们走吧!对于谢丽梅来说,这似乎是意料中的或水到渠成的事情。自此以后,这个失去母亲的男孩开始从父亲的肩膀上转移到了这个女子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