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的蜡烛,薄薄的烛光。
夜风中单一的光黯然摇曳了不知已有多久,明灭之间,静夜渐深。
在这渐深的静夜里,连本该聒噪不休的各类鸣虫竟也反常地老实了。
布置古雅的卧房,一重珠帘低垂,遮住了房外尚还浅寒的秋意。
做工精致的小窗虚掩,淡如水的月光祥和地洒进薄薄的烛光,又晕染着一个男人凝重的心境。
这是个衣饰整洁身材挺拔却始终神色严峻的中年男人。
这时候正自安静地昂然立在虚掩的小窗前。
他的目光笔直地向窗外的夜世界投射过去,像用力掷出标枪,眉目间渗透着的表情是深沉而专注。
他就以这样的表情将自己矛盾复杂的思绪久久地寄托到遥远模糊的一片山影上。
他本来很懂得享受夜世界的好处。
在夜世界里,那么多白天虚伪地面对别人的人都能再无顾忌地坦然摘下罩住脸的冰冷面具,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性情。
他也是一样。
在夜世界里,他不仅暴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还挖掘出了埋藏心底已久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苦和烦恼。
今夜,他更多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沉重,一种极度混乱的空白。
沉重的是从未有过的心境,空白的是一直失去的感情。
他沉重,他空白,一时间仿佛自己根本不再存在于这个黑漆漆冷清清的夜世界里。
但这些毕竟消减不去他身上勃发的威严。
他的目光仍旧坚毅而内敛,精明而锐利。
无论心境已多么沉重,无论感情已多么空白,他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备受敬仰、江湖中无人敢小觑的司徒少堡主。
司徒少堡主风华正茂,春秋正富,身份显耀,实力巨大。
坐上堡主之位,不知不觉间的确将身边很多事情都彻底改变了,包括他自己。
或许在其中改变最严重的就是他自己。
当初从病重的父亲手里接过这份根基稳固且影响着大半个中原武林的家族产业,他承受起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这种压力下,没有谁是永远不被改变的。
他本来平静温和的表情已完全变得冰山一般冷峻。
他本来善解人意的目光已完全变得刀锋一般锐利。
虽然他具备了作为司徒堡新一任堡主的独特气质,但实在解不开太多与妹妹之间产生的矛盾隔阂,实在忽略了太多与妹妹之间本该永远维持良好的感情。
今夜,他试图把那些矛盾隔阂一一解开,试图把那些感情一一恢复。
他明知很难,然而终究已刻骨铭心地意识到,在做一个合格的堡主前,必先做一个合格的哥哥。
连兄妹关系都搞得一团糟的男人,怎么能管好偌大的司徒堡?
XXX
玮儿还是来了,尽管她也不知道现在该和哥哥谈些什么,但已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这一次赌气是时候结束了。
不要“得寸进尺”,凡事要“适可而止”,她从小到大最懂的就是这八个字。
别的女孩子是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一点点成熟长大,而她却是在和哥哥无数次的胡闹赌气中一点点明晰事理,长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哥哥承受的压力,她须学会分担,可她到现在还总是给哥哥增添更多的压力。
黄昏时分在花圃里觉得哥哥竟有点苍老,或许她是罪魁祸首吧。
哥哥不仅要做能独当一面的一堡之主,还要做她善解人意的哥哥,甚至要代替关心呵护她的父亲。
人生苦短,一个人每天要扮演如此多角色,肯定会很累。
思及于此,司徒玮更加内疚难过。
女人活在世上,其实和男人一样,也得背负着生命的各种责任。
司徒玮静静地独自坐在桌旁,面容憔悴,目神枯萎,身子也看起来比前两天似乎瘦了。
只离家出走了一天而已,她居然就为此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
夜凉如水,孤灯如豆,窗外微弱的风声让人充耳不闻。
这风声是夜在呼吸。
她和哥哥都还沉默无语,室内气氛尴尬,连夜的呼吸也显得过分谨慎,小心翼翼。
站在窗前的哥哥,依然表情凝重,眉宇间透出的神色复杂得耐人寻味。
谁又知道,这耐人寻味的神色下是否压抑着更难以消解的一种痛苦。
和一种矛盾?
对此时的司徒玮来说,仿佛已能深刻理解到,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痛苦,一种怎么样的矛盾。
也许他们之间永远剪不断的血缘关系终于使他们之间心灵相通,从此后感受这一切,共同承担这一切,共同改变这一切。
感受,承担,改变,本就是相互产生的作用力,单方面的感受会偏激,单方面的承担会崩塌,单方面的改变会走样。
然而当一切真的在她内心里显示出哥哥的那些痛苦和矛盾时,她反倒胆怯了,很难接受被自己一点点理解透彻的哥哥。
她想着,混乱地想着,过去的她从未像此刻想得这么一塌糊涂,想得越深入,眼前哥哥的背影竟越模糊。
她就视线模糊地看着窗前背脊似已僵硬的哥哥,看了不知有多久。
她突然觉得窗前石雕泥塑般的哥哥已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她的心底也逐渐开始对这样冷酷的哥哥加深了惧意。
惧怕中还隐约夹杂着一点尊敬。
尊敬与惧怕岂非很多种情况下都是同时产生的?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沮丧地把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只感觉后颈一阵没来由地又酸又痛,好像刚才看哥哥的背影时,她把头仰到了体力允许的最大限度。
猛地发现,哥哥的背影已比一座山还要稳,比天空还要高,她的哥哥早就和从前的自己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也已不在同一等级。
现在的哥哥,更像一柄足以傲视群雄的利剑,一尊令人不敢平视的神。
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沉默了很久,再沉默下去,尴尬的气氛又会使这次本该化解一切的真诚交谈变得不欢而散,变成虚伪的种种讽刺。
但谁来开口说第一句话呢?
那天兄妹之间的冲突,就像一条满带倒刺的鞭子狠命地抽击在彼此的心上。
鞭子的每一根倒刺都淬了剧毒,如今他们已一起毒入肺腑,唯有一剂解药还能及时挽救。
那剂解药就是他们彼此间的一句真诚的道歉。
不必双方都作道歉,只要有一方对另一方主动真诚地道歉了,他们身中的剧毒就会瞬间一起消除。
但究竟谁来对谁先主动呢?
谁来开口说第一句话呢?
谁来打破这越来越令人尴尬的寂静?
是哥哥,当然是哥哥。
不止因这次交谈本就是哥哥发起的,还因哥哥在各方面已都比妹妹更需坚强更需懂得负责任。
毕竟哥哥已是一堡之主,一家之主。
他不仅是司徒玮的哥哥,也是父亲,父亲怎么能让女儿一直仇视自己的形象?
唯有严重失责的父亲才会一直放任着和自己生闷气的女儿。
他自然不做这样子糟糕的父亲。
他现在懂得的也是八个字:亲情和谐,家业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