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浓烈,白日里热浪翻腾,树枝无力低垂,鸟兽都蜷在树阴下、幽洞中不出,只有戌时过后,太阳收起余晖沉落,方才有丝丝凉意微微生起。
由南至北,三人已相互结伴近二十天,翻过北境山峦,看过如织的万顷良田,穿过平坦的大嬴腹地,踏入南部,水泽逐渐丰盈,草木高大蔽日,终于清凉了许多。
姝儿在溪边浣足解暑,柳下蹊不知哪里捡来一叶巨大的榣木叶,举在手中扇凉。
宋星摇翻身跃到树上摘野果,手里攥得满满当当,放一颗便扑落落漏出去三颗,她低头见柳下蹊仍悠哉地歇息,坏笑起来,趁他不注意,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将手中的野果一股脑地扔向柳下蹊,砸得他护住脑袋躲来躲去,直呼:
“别打了,星摇,别打了!”
姝儿侧躺在溪水边哈哈大笑,拎住裙裾踢水站起,晶莹的水花四溅,她赤足跑上岸,兴奋地拍手蹦跳着,大喊:
“星摇,再打,他躲到左边了!在石头后!”
三人年纪相仿,姝儿与宋星摇两人同是好动开朗的性子,两人折磨着柳下蹊连连求饶,闹得累了,才直接躺在草地上,望天放空。
“星摇,穿过南阳便是曲水南蛮之地了,估算着也就两天的路程。”
姝儿咬了一口野果,眉头微皱,将果子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的打量。
宋星摇枕着胳膊,林中鸟雀清啼,光影迷蒙,近处又有溪水潺潺而过,很是惬意,她阖着眼懒洋洋道:
“不如今天我们就在这过夜吧。”
柳下蹊也认同,附和着说:“以天为衾,以地为席,的确妙。我看再向前赶路也遇不到客栈,还真不如就睡在此处。”
两人还沉浸在美好的憧憬当中,姝儿却腾地坐直身子弹起来,“呸呸”地吐着,将手里的野果远远扔开,脸有恶色道:
“哎呀,这果子里生了虫了!”
柳下蹊转头看看她,嘲笑道:“一条果虫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姝儿撅起嘴恨恨白了他一眼,忽然脸色急变,指着柳下蹊腰背处,惊慌呼喊:
“你快起来,有蛇!”
柳下蹊哈哈一笑,手故意摸向腰下,对姝儿说:“是嘛,我来看看是什么蛇?”
他随手一捞,真的抓住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拿出来一看,立刻惊慌地狠甩手臂,像只猴子般蹿出去跑开老远,“啊”地大喊着,“真的是蛇!”
宋星摇也好奇地坐起来,看着柳下蹊躺过的位置,还真的有一条小指粗细,一尺长的蚯蚓蠕动着身体,正向土里钻。
姝儿总算挽回了面子,不住嘲笑柳下蹊,“你还说我!你看你,被一条蚯蚓吓成这样!哈哈哈哈,干脆别叫柳下蹊,叫被蛇欺好了,弱书生!”
“我不是被吓的!只是一眼看过去反应不及,心里没能做足准备罢了!”
“那不就是吓的!嘴硬嘴硬嘴硬!你若不怕蛇,看到又能如何!”
“你!你既然这么胆大,为何又怕果子里的小虫!”
“我那是怕吗!分明是咬进口中恶心!”
听着两人面红耳赤地相互吵嘴,宋星摇仰躺在地,望天长叹,看来夜宿林中的计划也跟着告终了。
无奈,三人抓紧赶路寻找借宿之地,总算抢在天色将暗之际寻到一处村落。
姝儿与柳下蹊吵嘴大获全胜,此刻昂首阔步志得意满,柳下蹊黑着一张脸别向另一侧,宋星摇夹在两人中间紧紧闭严了嘴巴,不敢吭声,免得被他们中的谁误认为自己偏帮另一个而遭埋怨。
说来奇怪,只不过才将黑之际,村中却已炊烟冷寂,这么热的天气,不仅无人在外纳凉闲话,家家户户更是门窗俱阖,漏不出一丝动静,偶有鸡鸭鹅懒洋洋地呜喔几声,家犬蜷伏在门口含糊不清地“汪”一嗓子,才不至于令人怀疑村中渺无人烟。
绕行几处,姝儿眼尖,瞥见一间屋舍内快速灭了一豆烛火,断定里面有人,直接上前敲打房门。
“你好,可否开开门?你好?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
叫了许久,门扉依然紧闭,柳下蹊在旁嘀咕,“礼数不周……”
姝儿瞪他:“你来?”
宋星摇搔额,凑近门缝补充,“有偿。”
门“吱嘎”一声推开,三人停下声音看去,一年岁三十上下的男子拉开一处缝隙,透过狭窄的门缝警惕地打量外边三人,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都会说话?”
三人眼珠子一转,偷偷互相对视,宋星摇赔笑道:“这位大哥,我们三人赶路误了时辰,如今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晚?我们可以付……”
男人表情一松,推开门抓小鸡一样抓住一人肩头推进屋里,又抓下一人,推进屋里,动作利落,嘴巴也不闲着,回头对着屋内喊道:
“婆娘,不是野猴,是三个人,没地方住了,睡一晚!”
三人脚才落地,身后一声重响,屋内陷入一片漆黑,夫妻二人风也似的趴在窗前,一脸紧张地侧耳听着外边动静。
姝儿好奇的不行,走过去半蹲在两人腰下的位置,也凑着耳朵听,“大哥大嫂,村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嘘!”
那位大嫂腰身浑圆,向旁挪了挪,又透过窗缝向外瞄了几眼,才悄声与他们解释。
原来前几日从村外突然跑来一只野猴,生得矮小却异常灵活,每晚趁着天黑都要溜进村子里偷米偷水,有一天,有街坊喝醉晚归,正巧碰见野猴在院子里偷鸡,刚一呼喊便被猴子一掌拍晕,在院子里昏天暗地躺了一整晚,直至第二天才悠悠转醒。
若小偷小摸也就罢了,可如今野猴发性伤人那还得了,村民聚在一起一商议,做了陷阱捕猴,刚一入夜,家家熄火躲在屋里,就等着野猴再来自投罗网。
“果真有趣!一会我便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猴子!”姝儿眸中闪闪发亮,兴奋得眉飞色舞,“什么样的猴子,竟然能将人一掌拍晕!”
“我看,是其醉酒后不省人事,又怕惹人笑话,故意……”
“嘘,别说话别说话!”
大哥摆手制止柳下蹊,整个人从眼球到呼吸,全都静止在窗边,五人屏气凝神,就听屋外远处传来一声尖细地喊叫:
“快来人呐!兜住猴子啦!”
“是王婶的声音!”
大嫂抄起烛台,“嗖”地拉开门,就见他夫妻二人风一般冲出了屋子,屋外周围“丁丁当当”地有人跑出来,混在一起,一股脑向村东边奔去。
几十个村民拿着火烛,围在一棵树下吵吵嚷嚷,树上悬挂着一只大网,里面确是缠住一活物在拼命挣扎,拉扯着网兜上下颠簸,左右伸缩,加之树影错错叠叠,天色阴晦,看不清具体模样。
底下几人拿着铁叉试探着戳了戳,网中剧烈地震动摇晃,倒是把一众人吓得缩脖子不敢上前。
宋星摇同姝儿跟来的最快,从人群最外挤挤扭扭地蹭进最里层,举起火烛向上探去,网兜中露出一双狡黠漆黑的眼睛阴狠地盯着宋星摇的脸,光影还未蔓延到更深处,网兜之中忽然呼啦一下爆出漫天粉末,飘飘荡荡笼住所有人的视线。
大家伙手忙脚乱地后退,掩鼻干咳,不住挥舞手臂打散眼前的白雾,谁也不曾注意树上的大网被利刃割破,里面的活物撑开裂口翻身跳出,几步跃到树后,侧回身向宋星摇露出一张阴森而轻佻地狞笑,转身向山中跑了。
是他!
宋星摇目光一凛,抽出盘桓腰间的青灵剑,提气紧紧追了上去,很快被其引入偏僻无人、草木横生的山坳中。
“站住!”
当日宋星摇受其蛊惑,以为是孩童迷路才善心大起送他回家,哪知这人竟为鬼方贼子,将她骗回家中关押意欲欺辱。
宋星摇一想起当晚的情景,胸口顿生恶气,整个人跃出直向前方那人后心踢去。
这侏儒猛地收住脚步,转过身向她挥拳击来,这一拳力度甚猛,宋星摇发动内力提剑一挡,青灵剑颤鸣不止,连连将她逼退三丈,连树枝上休憩的禽鸟也惊得振翅飞远。
“呵呵呵,没想到冤家路窄!小娘们,够胆你就跟过来!”
侏儒狞声冷笑,矮短的身材倒出乎意料的灵活,三跃两跃退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山壁下,再一闪身,竟石沉入水一般不见了。
若捉到此人,朝中便知祭典之事为鬼方诡计,如此当能证卫子歌清白。
宋星摇剑柄一旋,立刻倾身而去,扒开几丛野草发现掩藏其后的山洞,洞口内幽深黑暗,冒出凛凛寒气,她将青灵剑横在胸前,一步步向纵深处探去。
“刺啦”一声,暗处有人点亮了火折,摇曳的光影照亮了洞内,一道矮小的身影立在宋星摇身前不远外,阴恻恻道:
“你倒真是不怕死。”
他手中火光将他的身形投在山壁之上,扯出一片巨大的暗影,冰凉阴戾的回音未散,便有一声虚弱无力的嗽音从他身后冒出,宋星摇移目去看,一人倚靠在潮湿冰凉的山壁上,手臂垂落在身侧,面无血色,也向宋星摇看过来。
宋星摇心底恨恨,不是趁祭典之乱逃走的假道士又是谁。
“小小奴,当心,莫要被她伤了。”身后坐着的人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提醒侏儒。
“你放心,这女的刚刚动了内力,一会功夫就会脱力昏睡。”
那侏儒竟叫小小奴,宋星摇面露讥笑,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名字很符合你啊!”
小小奴脸色铁青,短小的胳膊指向宋星摇,气急败坏道:“你也不用高兴太早,上回不注意让你逃了,这次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哼,既然又见面了,你就乖乖落在我手里吧!”
宋星摇居高看着他,只当他在嘴硬威胁自己,脸上一派不屑鄙薄,“我中了毒也能从你眼睛底下逃走,究竟是你的眼睛不行还是你的毒不行啊——哦我懂了,其实不关眼睛和毒的事,是你、你的腿脚不行,我跑一步你却要追三步,可不是让我逃了吗?哈哈哈!”
小小奴眼底怒火中烧,歪嘴啐了口,忽尔阴恻恻笑起来,向着宋星摇步步逼近,“嘴上还硬?没关系,小娘们,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中了我的三惑粉了吗?”
他的眼睛在反射的幽暗微光中闪着邪佞,上下扫了宋星摇一扫,“哼,我的三惑粉最克你这习武之人,越是发动内力,被激发出的毒性越烈。刚刚你追我时,我引你发动内力,算时辰,你早该乏软无力了,这么一看,你还算有些本事,不过不要紧,今晚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宋星摇压下眉心,想起网住小小奴时他挥洒的白色粉末,自己虽及时躲开,但也无可避免地吸进了少量钻入口鼻中,她背过手暗自扣脉,果然心脉虚浮,已是中毒之象。
“待她毒发,我们便离开吧。”
墙边之人咳了几声,手掌撑在地面,吃力地调整坐姿。
小小奴切齿拒绝,“不行,既然上天重赐我良机,我怎能浪费?今晚上,我不仅要除掉她,还要毁了她!”
“不要莽撞!”假道士脸色惨白,似伤情极重,“她还有同伴,如果被他们发现惹来嬴朝的官府,我两族计划恐怕会暴露!”
小小奴不耐烦地驳斥,“不要废话!那群人还要睡上几个时辰才醒,哪里这么快就找来!等你我离开,她的尸体藏在这荒山野岭,等个半月,早就腐化成一堆白骨了,谁会认识……”
两人说话间,宋星摇眼前一阵晕眩,脑袋里混沌沉重,腿却开始软了,她咬牙硬撑,不敢被小小奴发现自己毒发失力。
如今假道士看来身负重伤,只剩小小奴需要对付,而他还要分心照料假道士,不敢离假道士太远太久,若自己尚有一丝神志,也未必不能脱困。
青灵剑幽光一闪,宋星摇持剑毫不犹豫地划破掌心,温热的血流淌过皮肤,顺着指尖滴落,溅到地上,画出一颗颗血腥的红斑,割裂的痛楚让她重新获得短暂的清明,见小小奴重新向自己靠近,宋星摇怒意上涌,虽不含章法,却蕴藏满满愤恨地曲臂挥出剑刃,划向小小奴,他未曾料到女子尚有力气,慌忙间躲闪不及,一道血线在他额间横贯,伤口外翻,露出可怖的殷红嫩肉。
小小奴登时盛怒,胡乱抹过额头上的鲜血,跳起身向着宋星摇出拳击打。
伤口的痛楚带来的清醒短暂而又薄弱,不出一炷香,小小奴的影子与他额头的血线融成红彤彤一片,宋星摇勉强抵挡几波,终于再无力气,青灵剑软绵绵从她手中脱出,“叮咚”掉在地上。
“你这个贱人!”
小小奴暴喝,出掌拍向宋星摇腹部,挥出一团团呛人的粉末。
身子将要倾倒,一只有力的臂弯将宋星摇牢牢护住,清冷的如冬日寒雪一般的香气沁入鼻中。
宋星摇心中猛烈悸动不安,浑身血液急促涌向头顶,她强睁开眼去看,恍惚间回到三年前,雪夜的银色月光下,男子的脸藏在素银面具之后,清冷的眸子令人捉摸不透。
他就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她身后,左手紧紧护住她,眼底映着一张憔悴却惊喜的脸,如飘雪般,轻轻地,在宋星摇耳边叹了口气。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