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湛停下脚步,背身而立,良久不曾出声回答。
此间虽已事了,但日后将牵扯更多千丝万缕的谋算布局,他一如当日抹去她记忆时的初心,不想宋星摇卷入太多,所以不能告诉她太多相关的信息。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需要知道。”
卫子湛平静地说。
宋星摇眼底带着不耐烦的审视,由上至下打量着卫子湛的背影,她已被他莫名其妙的生硬和冷漠搞得心生抵触,脱口而出道:
“那二公子喊我来是做什么呢?若是只将我当成一个招来唤去的工具,大可现在直接将我弃之于北境荒山中即可!”
卫子湛缓缓转过身注视宋星摇,森森低语:
“姑娘是缘何觉得,我有义务向姑娘解释呢?姑娘是兄长的朋友,并非我的。现下疾语质问我,可是越界了。”
宋星摇被卫子湛冰凉孤傲的提醒激得愣了愣,她倒真的忽略了卫子湛尊崇的身份,倘若惹他真的发起怒来,她也恐怕承受不起。
她深深吸口气,声音低了几分:
“二公子,是我无礼了。但只求二公子透漏一二,将大公子牵扯其中,是否会对他有所不利?”
卫子湛眼睫轻动,语气冷淡:“你似乎很在意兄长。”
他不等宋星摇说话,转过身继续补充一句:
“我与兄长为手足。”
宋星摇抬头看向他,卫子湛清俊孤冷的侧影被日光描出淡淡的金色轮廓,然而他的冷却似乎并不与这温暖相融。
“好,我知道了。大公子顾念他的手足,特意拜托我来帮忙,想必二公子也不会算计自己的兄长。”
卫子湛眸子深处倏地渗出凉意,心头想着他那位面面俱到的兄长,他特意拜托宋星摇来帮忙?恐怕他四分担忧自己安全之外,更有六分心思是故意让她见到自己的做法吧!
卫子湛回头再看宋星摇,嘴角弯出一抹冷冽。
看来兄长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宋星摇感念兄长礼待,如今她听见自己假做兄长,心里必定有所龃龉,认为自己不顾手足之情设计兄长,日后事发,她定当坚定想法而远离自己。
那么,兄长便再不担心这位谍庄的姑娘会心有旁骛,只会一心追随兄长一人了。
卫子湛冷冷讥笑,不屑道:“倒也未必。”
他懒得理会自己话中歧义可能会令宋星摇误解,目光冷淡地注视前方连绵山峦,“宋姑娘既然如此挂念兄长,也该早早回去找他了,我这里诸事已了,再没有用得到姑娘之处。”
宋星摇脸色不霁,抬手作了礼,“正是,正巧我也做此之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公子托付我的任务我已完成,理该返程回去同大公子做个交代,既如此,那我便拜别二公子了,告辞!”
卫子湛偏过半张脸斜眸反问:“姑娘可认路?”
“我长了手长了脚,嘴巴也会说话。若不认路,一路逢人便问也总会回到陕原。”
宋星摇目光倔强,一颔首,“就不劳烦二公子了。”
卫子湛缓缓呼出闷在胸口的长气,抬起胳膊广袖一震,宋星摇再无只言片语立刻回身离开,向山下大步而去。
只剩卫子湛独自伫立山顶,回望身后浩浩山河百川,眉目之中生出沉重与惆怅。
脚程赶路总归慢些,待宋星摇辗转回到陕原,又是三日光景过去了。
回到客栈推门进入房间,柳下蹊失神坐在桌前,手里握着茶盏停在半空不动,见宋星摇终于回来,他放下茶盏,不顾热水迸溅在手背上,站起身严肃道:
“不好了!”
暑气渐浓,陕原地界绿丛稀少,阳光一晒,烫得路面仿佛被烈火炙烤的栗子,脚踩其上,热气透过鞋底,烫得两三步一跳的站不住脚。
“前方有个茶摊,我们去喝口茶吃点糕吧?”
柳下蹊见宋星摇心事重重,知道她担忧大公子,又为因此事而受牵连的百姓伤心思虑,想出各种方法让她转移注意力。
在她离开陕原尚未归来的几日内,二公子卫子湛门前被人扔了具尸体,听说是工造司一位潜逃的副掌案。
在他身上找到与大公子来往信函,二公子素日与自己兄长不睦,借此机会上奏嬴王,告发其兄长任人唯亲、监管不力,包庇纵容手下匠奴偷工减料,致使祭台倒塌。
嬴王大怒,下令所有相关官员罚俸两年,一应工匠、家眷等人全部流放南蛮。大公子更是受到嬴王痛斥,责其闭门自省。
“喔,好啊,我们先去歇歇吧。”
宋星摇抬起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致,只是明白柳下蹊的好意,恹恹附和他。
“你可不能瞎说,抓了多少人?”
旁边的一桌,三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聚在一起闲聊。宋星摇假意喝茶,暗地里微微侧过耳朵听他们讲话。
“我说,得有一千多人!”
另有一人补充道,“刘兄说的没错,我从南边过来,有一天凌晨时还在赶路,就看见浩浩荡荡的人马扎营,我看,千人不止。”
一人喝了口茶,压低了声音,“你们可知,为何要抓这么多的百姓?”
“不是说,前些日子祭典大礼的高台塌了,王上震怒,便将那些工匠都抓了去流放到南蛮?”
“哎,你有所不知。如果只是惩罚工匠渎职,哪能连家里的老小遗孀都给抓走。这事啊,听说是二公子抓了大公子的把柄了。你们也知道,祭典这等大事,一向是交给大公子办的,哪知道这次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二公子啊,可算是逮到机会喽!”
几人低声又嘀咕了一阵,将假道士的谣言添油加醋了一番,如今传的更是变了味道,“你们看这天,热得像蒸笼,莫非真的要有大旱?”
“是,人人都传,说有一高人在端阳节之前便批吉凶,预言将有国难发生,估计农户的粮食真要遭殃了。”
杂乱的马蹄声卷在尘土中由远处而来,不消片刻,十余兵卒驾着马匹停在茶摊前,轻尘渐散,十余人纷纷翻身下马,本就狭小的茶摊一下子局促起来。领头的人将马缰递给身旁之人,低声说些什么,那人便招呼着同伴将所乘马匹牵到身后的林中安置。
领头人身形矫健挺拔,行动如劲风,颦笑似龛中暖焰,面容英朗清肃,望之令人心生亲近,却又透出敬而远之的威严。
他令其余众人在树下席地而坐,自己同茶摊老板买了凉茶与点心分给他们,别看十几人聚于一处,却恍若无人般安静,只有喝茶吃东西的声音响起,偶尔互相闲聊,也是收了声量避免叨扰他人。
其他客人见他们如此守规守矩,接着自顾自吃喝起来。
宋星摇听闻闲聊的几人讲到两位公子的恩怨,不自觉地转了半个身子,无意中发现身后的座位之上多出一人来,戴着草帽将脸严严实实的盖住,好似怕人注意到一般,自始至终只默默吃茶点,不曾有太多动作。
三人谈论的声音此起彼伏,大概是聊得过于兴奋,也不顾及旁人,有些不该说的字眼断断续续漏了出来。
“是,大公子二公子一向不和……”
“我看这事,莫不是那二公子故意为之……”
“那他当真手段狠厉,能把自己的王兄都逼到南蛮去了……”
“你刚刚说什么?”
宋星摇与柳下蹊一同转过身向那三人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