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狂生狂扇战狂风 西市西门话西域
左起头家,乃一处二层小酒楼,幌上无字,只有图纹,却不知绣的什么,非因夜景暗淡看不清晰,实在不能看懂,故是个无名建物。临街窗下屋内,一排短短的灶台,三个灶口依次蒸着馒头、暖着酒水、煮着狗肉,一应厨具并同取食之器以及包裹用的纸、叶,也都摆散着,随时要做通宵生意。小厮赵飞正于门前大方榻后放下一条更低的窄榻,托一个羊头踩上,挂了门楣一端,都忙完了,就矮榻上打横而坐,将头与背倚门暂歇,渐渐颈项乏力,垂首一边,帽檐滑落,遮下眉目,疲累催起倦意,不觉呼呼睡去。
狗肉浓香,飘过市门,狂生闻入,到了店前,见状寻思:“这是个新来的,今年又换伙计了。”遂不唤之,扇插襟前,就窗外自己动起手来,拿了两壶酒、三个馒头、四大块肉,都放进食盒里,提至大方榻上,心算价钱,先后摸出两叠五铢币,一高一低,置时层层急落,连弄两段响,犹不见他动,左手食指、拇指拈起最上一枚,唇前对孔鼓气一吹,内劲将这金吟之声逼出一线,轻轻的悠然飘去,入他梦境。
赵飞双手扶正帽子,陈徵掷钱回榻,这一声方把他从睡意朦胧中惊起身来。飞揉目先定眼神,忙打量过人。徵虽无语,翻掌示意间指过榻上食盒,飞视其内所取之货,反复看得几遍,得了钱数,再去数钱。徵复右手握扇,一面以左手五指拨着扇骨徐徐张开,一面口中言算。赵飞听毕数毕,方道是不错的。徵盖了食盒:“老兄,你这分明是个生手。”飞自怯语:“你……想必是熟客了。”徵应:“还好,刚巧认得掌柜。”飞忙恭声:“既然如此,请店内稍坐。”
陈徵摇头呵呵而笑:“坐不得。”赵飞望之不解,蓦然听问:“你何时来的?”答曰:“年前三五日吧。”徵然:“当是那几日,正巧逼走一个,方换了你这新的。”飞问:“我瞧店中就我一个伙计,莫非从来都只是一个?”徵颔:“我也不常来此,来时倒从未见有两个。”飞黯然道:“这不就是一个。”徵叹:“在此做工,确实不易。”飞思前请,这时再请:“先生里头请坐,我好顺便请教。”徵望天色尚早,遂道:“看你也不容易,就提醒你些,只是不坐的。”飞问:“站着多累,如何不肯进来坐?”徵曰:“不是不坐,只是不便进。”飞问何故,复欲移动大榻,好多让出些宽来。徵先止了他:“不必。”随即合扇指幌,佯询意义。飞抬头稍看一阵,却是不知:“若有文字,兴许认得。竟是绣画,我可没那见识。你可晓得?”徵自一笑:“当然。”飞问:“是何意思?”徵答:“没有意思。”飞又不解:“这算什么意思?”徵曰:“随便绣的,自无意义。”飞更不解:“既无经营字号,幌上图案又无从理解,如何做这般没名堂的生意?”徵扇来回指道:“京官任免无常,人也来去频繁,此店随时易主,故而无需意义,换着方便。若有意义,反不能都适合了,必得经常更改,岂不麻烦。”飞叹:“原来这店都是大官们做主。”徵曰:“非但如此,更乃京官聚会之所,无有预约,不可擅入。且寻常百姓,怕也是预约不到的。你眼下这些,赚的都是外卖小钱。”飞明白了:“因此你不进来。”徵曰:“就踏进一两步尚可,只是不能久待,似此进店何益。”飞曰:“你若认得店主,怕是无妨了。”徵曰:“话虽如此,可这店既由官儿们轮流做主,我也多不认得。只有那掌柜是一直不换的,这才认得他。”飞曰:“想他必有门道。”徵扇轻轻击掌助言:“这个老鬼,八面玲珑,惯会巴结权贵,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不倒翁’,倘有朝一日做了三公,也必是长期不倒的,或可胜那赵戒、胡广。可惜他又老又倔,气度也不善,举止上不了台面,士农工商,”扇复侧下一指,“就居末等!”飞曰:“既是个难相处的,怎教他日后可以善待吾些?”徵提扇稍指对方:“你既有此问,必已吃过他的苦头。”飞叹:“确实脾气甚大。”徵曰:“他年事已高,耳目不灵,手脚迟钝,就越发性情急躁。你得处处留神,小心伺候。若实在忍不下,莫如换个地方做去。”飞叹:“我到京未久,暂无去处。”徵曰:“那就只好先这样了。”
言毕待走,同时听得二人腹中一阵声响。陈徵略笑,回身又道:“你我新年忙碌,竟都提前饿了。”赵飞正收起榻上的钱,徵又拈出一文递去:“再给我一个馒头。”飞接过道好,转进店门。徵道:“我自己来。”飞先去放钱,却没得钥匙,都堆在柜台上,回出时见对方正咬馒头咀嚼,不禁咽喉一哽,忍下口水,还坐榻上。徵目辨微:“你怎不吃?”问时恍然,旋即再问:“可是要等掌柜到来?”飞曰:“不错,须等他来,且要由他分给,我自己不能随便拿来吃。”徵虽有气,以前也听过这事,故未形色,只是说道:“这老鬼身体欠佳,自来晚起。天还黑着,你这样怕是难捱。”飞称无妨,又闭目小憩,倚着门道:“我不看你便是。”徵遂朗笑,忽将手中食物指他:“这馒头怎够你馋的,”复指上下周围、里里外外,“却是这狗肉香气颇引人馋,你如何避得。”
稍待静默,赵飞两条胳膊忽而一抬,环臂捂鼻,却因姿势不顺,俄又直身坐起,复睁双目,呆得一阵,猛然离座。他站也不是、坐也不宜,慢慢踱上几步,口中喃喃:“还是我苦。”陈徵笑谓:“我见不得你苦,就请你吃一顿如何?”飞抬目光,无所应对。徵又单手掏起钱来,赵飞忙道:“一个馒头一文钱,我也不是吃不起,何必要你请我,就自己买一个吧!”徵呵呵一笑:“我非但请你吃馒头,更请你吃狗肉!”飞闻言不动了,看他果然又放了一叠钱后径自入店取食:“你只管将钱算了,收到柜台上便是。”
赵飞复返榻前,陈徵早完事了,先在榻边。碗内两个馒头,盘中一大块狗肉,割作两半。徵谓:“我钱也带得不多,就要一块肉,你我一人一半。”飞先谢过,看他先吃,方一起吃。稍顷徵问:“滋味如何?”飞曰:“确实好吃,此前还不曾吃过一次。”徵笑:“这些狗肉皆是极品,他早晚都不会舍给你吃的。金市之中,若论狗肉,此是第一家。”飞曰:“自是做官的常吃。”徵曰:“好在也卖得不贵,有钱自能多吃,只是来源颇杂,货不常有。”飞问:“都从哪来的?”徵曰:“你不知道?”飞曰:“才来几日,哪里知道。”徵曰:“是了,我说给你听。这些个狗,多属名种,本是那些达官显贵家里养的宠物,有老死的、病死的,或意外横死的,甚或狗仗人势互相斗死的,还有那咬了自家主人遭弃的,或因别事失宠的,比如出了奇端怪象,被看作是凶兆,不好再留着养着,总之都送到这里来,下锅做了美食。”飞曰:“这店官们开的,掌柜也都一直挨个侍奉着他们,自然各有各的渠道,不愁来路。”徵颔:“你也是个明白人,有些见解。要说渠道来路,还数这老鬼最多。”飞曰:“做了这么久的家奴,做了这么多家,自是手里多攥着些。”徵曰:“正是。”当下自报姓名来历,又问对方。飞亦如实相告,见他已吃尽了馒头,加上之前的一个,便问:“你这食盒之中,想必都是捎与别人的吧?”徵曰:“也是我自己吃,只是现在不吃,更不打开,免得香味都走散了。”
既互知来历,二人吃时,陈徵赞对方家乡好:“济阴郡曾为顺帝封国,其治定陶更乃昔日陶朱公范蠡定居经商发达之所,又是帝尧十五岁受封定都之陶唐。城东北尚有荷泽、荷山,悉属春秋曹国所在。郡内济水汇经,周围雷泽、大野泽、孟渚泽,与荷泽并属上古九泽,享此地利,必然丰饶。却有一点不好,雷泽亦唐尧逝世之地,其东南阳成,亦昔之尧都,如今是县,作为大将军食邑,税赋不到郡里,都被他吃去了。”赵飞正吃一口:“我祖籍原来也不是济阴的,本也不姓赵,只因父为赘婿,改姓到了乘氏,换得新门户,是个经商的,刚不贫穷。”徵曰:“乘氏亦大将军食县,且比阳成还早,乃梁氏一门世代所袭。梁氏选择食邑颇有眼光,两个大县都在济阴,便是看中此郡四通八达,兼得沃土富饶,农商俱佳。西边陈留,本就是个富庶的大郡,复与京师毗邻;北边东郡,治在濮阳,也是个商业大都,又面临黄河,向西控着白马、延津两大重要渡口;南边梁国也不小,乃商朝早期的一片疆土,其治睢阳周围犹有殷商遗丘群落,是为商丘;东南又通沛郡,可到徐州;只有东面和东北两处郡国小些,分别是山阳郡和东平国,但二者之东即为今之鲁国,都通往齐鲁大地。你那乘氏就在郡里东头,南北距荷泽、大野泽皆近,正迎着东边山阳,故这济阴就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然昔日陶朱公怎会选择定陶再开事业,须知今日梁冀也是个喜好经商赚钱的人,只是二者境界委实天差地远。”飞应:“陶朱公经商兼济四方,梁冀赚钱只为自己。”徵应:“对了!你祖上原来是哪里的?”飞答:“隔着山阳郡东边的任城国中,济水之畔,安宁小村,离现在的家乡也不太远。故曾随父亲回去看过,故而知之。”徵问村名,飞曰:“安宁即是。”
陈徵又问:“此村贫富如何?”赵飞曰:“便是穷的,都是贫农,只会种地,无不赤贫。不然,我爹何必背景离乡转投富郡。”徵问:“彼稍富之家,焉能轻易看上你这穷爹?”飞答:“听长辈们言,彼时彼家贩货途经小村,偶见我父研读一书,认定是有出息的,就招了去。”徵问书名,飞答《汜胜之书》。徵稍一愕,旋笑:“可是一个叫‘汜胜’的人写的农书?”飞即反问:“看你不像个务农的,竟也晓得此人?”徵先大摇其扇:“太学无所不包!”复拢扇一指:“岂无农本?”收扇续曰:“此乃前汉成帝时人,自小喜好农事,别人以耕作为苦,他却沉醉其中。后来起为议郎,所奏多在农桑,最是关心下层民生。凡涉具体农务,若因其法,无不效应,朝野遂渐知其能。成帝先后命为黄门侍郎、劝农使者,内作咨询,外出郊野,于首都长安附近督导农业。后欲振兴三辅,转为轻车使者,连着左冯翊、右扶风一并由他教田种麦,拜其为师者众多。经他营作,三辅终得丰收,关中复穰。”
赵飞听毕笑了:“看你博学广知,竟也有错的时候。”陈徵笑问:“哦?我哪里错来?”飞曰:“我虽不熟名人往事,毕竟也算个农家子弟,书名定是要理解正确,其意并非‘汜胜的书’,而是‘汜胜之的书’。因为作者不叫‘汜胜’,却叫‘汜胜之’。”
陈徵听着笑意转加,等他说完,扇稍一指:“你可确定?”赵飞曰:“我家世代务农,这个不会错的,必是你理解错了。”徵依旧笑着:“我本不错,是看你错了,故将错就错,再错问你一下,看你再错不错。”飞问:“我错在哪里?”徵已吃尽狗肉,就以指蘸盘,油水书于榻上“汜氾”二字,并问:“可见此区别?”飞近而细视,稍顷方得明白:“一笔之差,且极微小。”徵问:“第二字你可认识?”见飞摇头,就读与他听,却作“凡”音,复谓:“氾胜之祖上本姓平凡之凡,原居三秦之地,后避秦末乱世,迁到你们这一带,住在氾水边上,遂指水改姓,却不是那荥阳的汜水,世人误传了。”飞叹:“听你所言甚详,只怕真是我错了。”徵曰:“他撰此农书上下两卷,共十八篇。所载最妙者,当属区田法,专为精耕细作。另有溲种法、穗选法、嫁接法等,亦皆黄河流域古今农事之要术。这些都是他亲身实践所得,既多出陈创新,又能兼融古法。只因你乃下民,平日难读史书,尚不知其最先之名。我朝《汉书》记载为《氾胜之十八篇》,别处典籍也有录为《氾胜之农书》或《氾胜之种植书》的。迩来流传渐广,世间通称《氾胜之书》。你看不到史书典籍,亦无法多方比对,唯从世俗谬传,也只好以讹传讹了,却怪不得你。”飞闻指教,一声谢了。
言毕食毕,赵飞整收餐器,欲回店内洗涤。转身之际,风向亦转,这一阵由西北而起,突然分外强劲,几步之内吹起他的旧帽。店既临着西市西门,西面也开着窗,风亦自此穿来。飞虽回身侧望,尚无反应,人已进店,帽却向外高飞。陈徵本欲告辞,这时又不好走了,忙纵手出扇,盘旋追帽。接触时扇在帽底略前,复因帽之去势回向侧起,回劲远胜风力、帽势,便得一体绕返,径投入店门,不需赵飞动手,他身前捧一堆器物,也无暇接之,却是两物到顶,帽止头上歪着戴了,扇则微微改向弧过,贴着门窗之间的框儿,旋起杠杆之力,神奇般回转出店,此时也已低了,恰给狂生抓个正着。
赵飞今夜所遇非凡,洛水桥上早惊够了,眼前虽奇,不足再惊,当下扶帽端正,只是回头一声谢,接着要往内厨去。反是陈徵见状神色骤变,将手按榻,撑身横起,越过两榻,落时已逾门槛,正望他背脊,不欲中途阻拦妨他活儿,就一路跟进,也到内厨房。飞自忙碌,忽然见人:“你怎么也来这里?”徵看他洗:“要问你一件事。”飞手不停:“问就是了。”徵道:“你这头发也太短了,不束也不扎,是谁弄的?”飞手稍缓:“先是给别人剃得干净,后来再长,就自己随便弄些。”徵首微颔:“看来我料得不差,你如今才三四寸发,却参差不齐,必是长过些时候,之前修剪也必是近了根处。”飞露笑容:“知你们太学生十分讲究,我这仪表现丑,怕是不合你的眼光,也不称你的观念。”徵颜不无严肃:“这已不是丑不丑的事,剪成这样,成何体统。”
赵飞听训,放妥一个碗道:“我从小也读过些书,素知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莫可轻易毁伤。只是天气颇炎热时,实在忍耐不住,更需干活方便,只得都理去了。我等下人,不比那些大富人家,冰室之中备得玄冰,可随时节取用,乘凉解暑,好不惬意。”陈徵缓言劝之:“稍作修理无妨,你这样子却是过分了。”飞曰:“按书上所言,不管修剪多少,终是伤了须发,有何分别。故都一发理了,不多麻烦。”徵曰:“书上言简,是你理解得浅了。”飞曰:“倒要请教。”徵遂谓之:“书中之意,是指大体不能毁伤,平时因故少许为之,并无不可。就跟修剪枝叶一个道理,是为那花草树木生长顺利,兼得美观,却不可人为过度,损其根本,有伤大体。比如你若嫌吃饭喝汤容易将那汁水沾了胡须,酌情修整一些,自无不可。”飞听时洗毕,听毕则问:“像我这般将须都剃尽了,可还使得?”徵笑:“你只要别把眉毛剃了就行。”飞曰:“只说不行就是了,莫要讥讽于我。”徵曰:“非是讥讽你,却是实情。今夜跨年之际,我所结识的几个人物中,除了一位农夫留得胡子,其余和你一样皆不蓄须。我们太学诸生,尤其那年轻的,也有许多是不留须的。”飞问:“那你一开始言语责备于我,又为的什么?”徵曰:“却是你这头发剪得太过分了。”飞曰:“要如何才不过分?其中分寸不好把握吧。”徵曰:“先出去吧,我慢慢与你说来。”
二人边走边谈,陈徵道:“所谓大体不伤,便是指大致看来不像修剪过的。”赵飞道:“这个似也不易判断。”徵谓:“你这都剪去一大半了,如何还算是留得大体。”飞道:“我这固然过度了,但要大体无损,实也难以度量。”徵道:“虽是难度,尚有别的参照。”飞道:“就说些简单的与我。”徵停步起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也教他立定了身姿,顺势扇稍带力,令他微微转来,跟着虚指对面下颚一侧:“如你这两鬓,一般不好短过脸颊,你却短了,才比耳垂低些。”再指额头:“又如这里,也不能过分秃了丑了。这个你却正好,不算不妥。”复从太阳穴上指起半圈:“有些人将这脑门周围的发都剃了,只留一团盖了顶门,显然也是极为不妥的。那都成什么了,好在你不是那样。”飞道:“那不就是小孩梳的发式么。”徵既指过一遍,落扇而道:“便是小孩梳的,要他凉快。倘是成年人,多为异族所为,如那鲜卑、西南夷。而我华夏汉仪,”言词一顿,续时缓缓摇头,“不可如此。”飞问:“西南夷是什么?”徵复步行:“其在永昌、益州二郡,就是常说的南蛮。”飞自随后:“可是那古夜郎国一带?”徵曰:“今之夜郎,地当一县,却在两郡之东的牂柯郡,也算是南蛮吧。这西南一带的南蛮乃是狭指,便是从小处说的。若广而言之,就往大处里说去,尚有南方诸蛮夷,皆可称作南蛮,如那江夏蛮、武陵蛮、长沙蛮等。”飞曰:“南蛮十分炎热,剃发正好散热。北疆多严寒,鲜卑人怎也剃头梳那样的发儿?”徵摊双手呵呵而笑:“这我可就不晓得了。”
话至此间,正出店外,正当着风。季节之交,冷暖更替,风向频转,时下又是南风,虽然弱些,也还寒人。陈徵续着话题问他:“南蛮人有剃发的,是为避那炎热。中原还好,如今又是玄春,你这发如此之短,岂不怕冷?且既如此之短,想必不久前剃的,算来剃时也该进入秋冬了,至少已非盛夏。你剃去这许多,所为何故?若只为方便那些灶头边的事,竟至于损害孝德,实无必要啊!”飞曰:“实不相瞒,去年上半年,我还在西域。”徵哦:“你到过西域?!”飞嗯:“不敢骗你。”
陈徵奇而问之:“你在西域哪里?”赵飞道:“已是安息之西,又像是安息南边,未知国名。”徵谓:“似那南蛮疆界,西域也有广狭之分、远近之别。西过大宛、葱岭,西南则从贵霜国起,已非我大汉西域都护府所管辖。辖者狭指,你这却在‘广’中,当是很远的了。”飞问:“西域都护府不是早就改作西域长史府了么?”徵愈奇之:“对对,早不设都护一职了。自王莽乱起,光武复定,西域与我汉朝有‘三绝三通’之变故。前者班超、班勇父子先后经略西域,南退贵霜,北却匈奴,父虽都护,子则以长史之职行都护事,尔后就都由长史统领了,不再设那都护一职。也是在这三绝三通之后,终于彻底击败北匈奴残余,但国力亦因此消耗太多,就一直文官代武官至今,期望能与西域诸国和平相处,少用武力干涉。不过长此以往,似也显得软弱。如今鲜卑代匈奴而盛,羌患又重,南匈奴亦时有叛迹,西域也就无法始终稳定。我们太学诸生,多是年轻辈的人物,性情慷慨激昂者居多,不喜文弱,但希图强,故平时也还习惯称那西域都护府。”
赵飞问:“你可也去过西域?我是指那大的西域,非止于我们本土。”陈徵道:“还不曾走过河西走廊,遑论西域。”飞赞:“西国众多,你未出华夏,竟能知道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虽远行多年,所知尚寡,零零碎碎没一个全整的见识。”徵问:“可晓得西国共有多少个?”飞称不知,徵曰:“凡八十八国。”飞叹:“这都清楚,端的博闻。”徵洒然而笑:“都不是我考学来的,皆自同学口中听来,记得颇少。”飞赞:“你那同学,必然更加厉害。”徵曰:“他是一等一的做学问之人,曾与我同住一窗之下,也是我的同乡,虽比我年轻,却早早就完成了学业,此后三公争聘,三府同辟,不为别的,就因他通晓西域诸事,不单那八十八个外邦国名,即令八十八国山川地理、风俗人情,也一并都能细数之。”飞叹:“这个了不得!”徵曰:“此人姓臧名旻,可惜我如今已见不着他了。现与我同窗者,乃一大官子弟,倒正巧与你同姓。”
赵飞想到了赵温,只是没敢问,却问臧旻去了三府中哪一府:“且不论在哪一府做事,终是京城里的,与你总有见着的时候。”陈徵道:“以他的才干,纵入三府为属官、吏掾,依旧辱没的。”飞问:“去哪里方不辱没?莫非西域?”徵然:“按理去西域正适合他。”飞亦然:“便如班超投笔从戎故事。”徵叹:“只是不能去了。”飞问何故:“莫非西域又不通了?”徵叹:“非西域故,大将军故耳。”
赵飞今夜知了梁冀诸恶,陌生人前不敢先问。陈徵续曰:“是那梁冀也看中了他,要招进大将军府里去。”飞方疑问:“大将军也爱才?”徵曰:“梁冀德行虽亏,倒也慕名爱才。老一辈中至有名者,南阳朱公叔,兼资文武,海内奇士,受聘其府,掌典兵事,备受信任。”所言朱穆,因素景仰,莫敢呼名,敬而称字。飞问:“此等大才,怎肯屈事?”徵曰:“想必你也颇闻梁冀不堪,小人自多趋附之,但似我这种微末之才,只顾着洁身自好,岂会甘心事奉。而那些大才就不同了,多有能屈能伸之辈,以匡正拨乱为己任,故愿忍辱负重,辅佐亲近,随时规劝,少其恶行。是以梁冀麾下,未必都是奸恶之徒,也有不少正人君子。朱公即是,今其名德才干殊不亚于昔日李杜二公。李公曾任荆州刺史,平定一州叛乱。前年朱公被梁冀荐为冀州刺史,也是不辱使命,平息了那里的动乱。”飞问:“你那位同窗也算是大才了,不知是否肯受聘于大将军府?”徵曰:“年轻人终是忍不得。”飞曰:“便是不肯去了。”徵曰:“我自听说,梁冀聘他,不是为了委任正事,别有图谋。冀迷财货,醉心商道,国器私用,通商外邦,为其私利。北军五营之中,他与宦官势力分掌骑、步,便握得三个骑兵营,其中多杂异族骑士,尤以长水胡骑、越骑二营里最多,且是胡人、越人为主。这些骑兵里,当有精通汉文和外邦语的吏、卒,可用作译者、向导,甚助交易。我那位同乡还有些骨气,不甘委屈做那些勾当,故是不去。”飞问:“可有遗害?”徵曰:“但凡明着得了大将军府公文聘书者,若不肯相从,便是驳了梁冀面子,须看他心情,或许就此作罢,侥幸并无遗害,或再多聘你几回,多给你几次机会,看你能否回心转意,却也有下毒害死的,或以各种罪名陷害一番的。”飞曰:“可不危险了。”徵曰:“由此三公也不好收他了,他也没敢留在京师,亦不敢回徐州老家,径往吴郡去了。”飞问:“东南虽远,莫非皇土,终可避乎?”徵曰:“他也不是乱投的,先找了人情。我们太学里,之前还有一位青年高才,复姓邯郸,单名一个淳字,和我一样亦善书法,更著小说《笑林》闻名于世。他乃上虞长度尚的门生,故我那位同乡得以奔避江东。”飞问:“三公且畏梁冀,小小一县之长,如何做主?如何保得住他?也不知那县长人品怎样。”徵曰:“人品难说,倒是不怕梁冀的。”飞问:“这话如何说来?”徵曰:“一来江左偏远,梁冀确实还周顾不到。二来县长有背景,他本是兖州山阳人,就临着你家乡济阴东边,正与朝中大宦官侯览同郡,曾为览看田,故受推荐做了县官。由于梁冀与另一个大宦官曹腾交厚,而这侯览似与曹腾并非一路,故此梁冀不能从度尚那里要到人,却也不便轻易翻脸。”飞曰:“虽是离了梁冀,竟又不得不与宦官党羽结交。”徵曰:“宦官也不都是恶的,也有清流。”飞问:“这姓侯的如何?”徵曰:“本人倒不清楚,只闻其兄侯参,横行乡里,欺男霸女。”飞曰:“这么看来,上虞的县长只恐亦非善类。”徵曰:“我曾到过江东,却听说度尚为政严竣,能抑豪强,治绩甚佳。可知孝女曹娥事迹?曹娥碑就是他让造的,碑文正是出自邯郸淳之手。”
赵飞若有所思道:“小小女娃,哭父投江,听着总觉得有些玄乎。”陈徵道:“我亦同感,且不说这个。绕了一大堆,又回这孝字上了。前面你说,修这头发是因在那西域。我也见过不少西域外邦人,乌孙、龟兹、康居、大月氏、前后车师国等,似乎也没见有你这样的发式。敢问你这是哪一国风俗?”飞曰:“并非哪国风俗,只是惧那炎热,教人剃短了。”徵问:“纵是天竺那般炎热,也有留着长发的,你为何忍耐不下,要剃得如此之短?”飞曰:“我所到的西域,那里极是炎热,而我家乡济阴并不热,去的路上也多不炎热,猝然到彼,一时不能适应。”徵问:“你到了西域哪里?哪个国家?既过安息,莫非大秦乎?此非赢氏秦朝,乃外邦音译国名。”飞曰:“那地方似在大秦境内,又似不被大秦完全掌握。”
陈徵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先然后问:“不错,大秦既指一国,亦连指此国周围其余诸邦,或奉其为共主,一如西域长史府所护诸国以我大汉为宗主国。按隶属或远近,也有将安息以西之地统称为大秦的。你这又是哪里?可有地名?”赵飞道:“地名当有,怎奈我译不出来,却是大片沙漠,也有大河冲积的沃土,临着一个深深的海湾。”徵曰:“似此神秘遥远之地,你竟不知,如何去得?去又做甚?”飞叹:“也不是我想去的,不幸家中遭了盗贼,我被强掳了去,辗转贩卖,就到了那里。”徵问:“如何便得脱身?”飞曰:“那地方有个古老教派,我被教徒救了。”徵问:“可是他们送你回来的?”飞曰:“那教派不受大秦待见,教徒多受国家迫害。我们被大秦军士追杀,不幸都走散了,我索性一路东归。”徵曰:“大秦国与我汉廷并无正式交往,但是民间有些交易往来。两国皆临大海,一个至西,一个至东,相隔遥远,没有什么实在的冲突。彼时你大可自表来历,或许可免杀害。噢,莫非言语不通,说不明白?”飞曰:“大秦语我已会得少许,倒也并不很难分辩。只因感恩那教,早已入了,故不得免。”徵又一奇,问道:“此教何名?又有些什么特别的教义?”飞曰:“本教不立偶像,惟奉一神,无形无迹。教徒间倡行博爱,不分贵贱尊卑,四海之内皆如兄弟姐妹。只是一旦信了,不许再信别的教。至于教名,我却无从说起。”徵曰:“你这算信的哪门子教,竟连教名也说不出来。这教义嘛,倒也简单平常,称不上稀奇。想我儒家亦行仁爱,墨家之中也有兼爱。”飞然:“宗教倡导,大都如此。”徵亦然而后问:“西域诸教,我也所知甚寡。你这教想来绝非佛教,可是那波斯拜火教?”飞曰:“拜火教我也晓得,却还不是。本教从未传至汉土,汉文之中暂且无名可表。”徵闻此言,亦无可道,转了话头:“你大难而还,当尽早返乡,早与家人团聚,方是正经。且你家乡济阴就接着陈留东边,两郡离洛阳都不太远,早去不难。”飞曰:“我看京城繁华,想先攒够路费,再多挣些钱回去。”徵曰:“既然这样,宜先修封家书托人送去,告以平安。若得回信,也可知些家里境况。”飞曰:“家书已然写毕,无奈刚寻得这活儿,不知能否做得长久,恐一时走了,收不到回信,故还未敢托人捎去。”徵曰:“你既略知西域事,又通些异国言语,何不另谋高就?”飞问:“还有哪里可去?”徵曰:“不论城内金市,还是城外南市,都有西域人开的店家、商铺。你这里若熬不下来,且另投一个,兴许好些,或受重用。对,南市有家安息人开的酒楼,一年多前还只是个小酒馆,如今扩建完毕,起了第二层,生意涨得颇快,顾客中汉人固然不少,西域人也常有一些。我瞧那里正适合你,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手,可试往之。”飞谢指教,徵又说道:“你若真去时,不妨先歇个一日半日,洗了晦气,养足精神,也好让新店家看得中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