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学艺复仇
微风拂面,撩动着少年遭遇惊天变故后格外敏感的心弦。
他数次几欲潸然泪下,只好略略仰首定神,让泪水回流,继续踏风而行。
一路行至村口,沿途挨家挨户屋舍俨然,鸡鸣狗吠,欢声笑语,一片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之状。他心中豁然开朗,不由哼起了小曲儿,快步带跑地向着西北方的寿阳行去。
远离田家村,进入一片走势陡峭,地形趋高的山野。
一路上山峦叠嶂,林树围掩,郁郁葱葱的看不出秋色。穿过密林再前行十余里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自西向东流来,眺目远看,难寻其源。
按田大娘所说,沿着溪水溯源而行,会抵至两座状若天门的巨峰,再折转向北走,即是通向寿阳官道的最佳路径。
韩文信心情大好,逆着溪水的流向一路朝西走,清脆灵动的溪声萦绕耳际,如同永无休止的奇妙仙乐,令他徜徉其中,莫名畅快。
夕阳西下,血色残阳点染大半片山谷。愈渐灰沉的天边,几簇火烧似的霞云,为如黛青山勾上绛红底色,绘成一卷青山绿水、天地交融的仙境之画。
趁天色未暗,他四处拾些干柴枯草架成柴火堆,又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生了火,周围骤然一片通明。
山野的夜晚格外幽寂,漫天星光倾泻入谷,蒙上一层朦胧薄亮的光纱。
远方遥不可见的黑暗中,不时响起野兽凄厉尖锐的咆哮嘶吼,令人不寒而栗。
韩文信以布囊做枕,卧着仰望晶莹如玉的满天星河,潺潺水声不绝于耳,只觉身在这远离尘俗纷扰的世外之地,莫名的舒适惬意……
月起月伏,日升日落。
他不知攀过多少重山,穿过多少道林,途中还险些迷失了方向。终于在第六日一早,看到了临近寿阳的曙光。
故城在望,归心似箭的韩文信狂喜不已,恨不得背上立即生出一对羽翼,改行为飞,瞬间降落至家中。
此时的寿阳城,在经历了惨绝人寰的血腥劫难后,如浴火涅槃的凤凰,重燃起了新生的火焰。
原本三座无人把守的城门,开始出现了数十人组成的巡防队伍,日夜轮守。城中的居民百姓受够了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的日子,重新回到街头,修缮房屋,清理废墟。举家迁移他地的人们,也驱赶着大车小车折返回来。
奸邪伏诛,苦厄过去。
人们心中永远怀着一颗希望的种子,无论经受多少风吹雨打,苦难折磨,只要能捱到雨过天晴,种子终究会生根发芽,开出绚丽之花。
待得韩文信抵达韩府,已近傍晚。韩府大门外冷清依旧,空无人迹,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萧索衰败的腐朽气息,令他顿觉不安。
“爹!娘!我回来了!”韩文信一面冲府墙内高声大喊,一面快步跨入洞开的大门,进入视野开阔、杂草遍生的前院。
满目纷飞的纸钱,无人应答的回响。他心中一沉,归家的喜悦渐渐腐化成无尽蔓生的忧虑。
“爹!娘……”他心焦如焚,拉长声音连喊几声,依然没有回应。
正在这时,耳旁倏然窜出一阵风声。恍惚间,韩文信眼前一晃,一道人影不知何处飘来,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吓得连退几步,后背撞在廊柱上,瞬间拉开了半丈距离。
“你……你可是文信侄儿?”那人一见到韩文信,双目立时光芒闪烁,无比激动地上下打量,面色狂喜。
韩文信定了定神,抬眼细看面前这人,感觉似曾相识。一身墨如点漆的长袍,长须及胸,仙风道骨,宝剑在手,一副正气泰然之状。
“敢问阁下是……”他身子微微后倾,怯声问道。
自经历了家门巨祸之后,但凡遇上面生且举止有异之人,他心中总会毫无缘由地冒出惊疑之念。
踌躇间,那人抚须一笑,自报家门道:“文信侄儿,我是你张叔父啊!这段时日,叔父四处打探你的下落,没想到你竟自个儿找回来了。“
此言一出,韩文信年久失修的记忆遭砸开了个裂口,无数回忆片段纷纷从里往外涌。他想起五岁那年曾随父亲一同登访连云山,恭贺张叔父接任连云派掌门。在气势恢宏的连云大殿,天下英雄齐聚一堂,张迹道负手挺立高阶之上,满面豪气地接受着众人的高声唱贺。
弹指一挥间,十三年时光悄然飞逝,一切缥缈如烟。
韩文信得知苦苦期待的救世之人,如今近在咫尺,阴郁多日的穹隆骤然放晴,云开雾散,抖洒下万道明媚暖阳。
他一时情难自禁,泪泉上涌,满腹心酸委屈此时不吐不快,蓦地扑入那人宽厚的怀中,放声大哭道:“张叔父,您总算赶来了,我是文信啊!”
张迹道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失声痛哭的少年的脑袋,心中大石骤然落下,柔声说道:“天可怜见,总算是让我寻到你了。”
又哭了一会,韩文信忽地想起些什么,敛起泪容,退身急切问道:“叔父,我爹娘现在所在何处,您能否带我去见见他们!”
张迹道闻言虎躯剧震,目光一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整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仿佛被屋檐遮挡了光,霎时阴沉下来。他颓然垂首,用阴晴难辨的语调说道:“文信你别着急,随我过来。”说完,他阴黑着脸,转身在前引路,一言不发地往院子里走去。
二人循着前堂一侧笔直幽深的长廊,径直行至后院。夕阳的余晖斜映入廊,将两道影子拉得与沉默一般绵长。
韩文信何等聪慧,一看到叔父不大对劲的样子,心中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叔父不言,他也不便问罢了。毕竟事情在盖棺定论之前,留一丝尚存的希望总是好的。
他默默随行在后,又沿长廊行了一会,终于来到后院。张迹道行至长廊尽头忽然折身左转,而后面无表情地停步在一间大门虚掩,烟气缭绕的独立屋舍前。
韩文信识得此处乃是他韩家后院一处普通的内堂,平时自己甚少入内,并不晓得有何特别之处。
张迹道推门而入,他紧随在后,刚进入门内瞬间就愣住了。
只见内堂里挽联高挂、丧幡翻飞,被装点成了灵堂的标准样式。数十盏长明灯分列左右两壁,原本幽闭昏沉的空间里,晕染上一层神圣肃穆的祷光。堂心面门而设的供桌上摆放着三牲供品以及一对牌位,牌位高约两尺,宽为尺半,左边那块写着“先嫂叶氏夫人之灵”,右边那块则写着“先兄韩公讳济长之灵”。
韩文信看到这对色泽崭新黑亮的牌位,登时全身如遭雷击,双膝一软跪倒,脑子一片空白。
“文信,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张迹道轻抚少年单薄的脊背,忽而察觉到他的身躯正不住抖颤,心头一酸,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时候要留给少年独自发泄情绪的空间,于是默然不语地退出了灵堂,纵身跃至屋顶,居高俯瞰整座寿阳城纵横交错的通衢街道,还有零星出现的居民百姓。
四处点亮的风灯如黑色夜幕下的漫天星光,闪烁摇曳着温暖的光芒,指引人们归家的路途。
想起数日前这儿仍是一片废墟残垣,哀鸿遍野,不由百感丛生。
那些壮烈牺牲的志士为了心中永恒的千古大义,摒弃生死,守护一座难以守御的城。
千百年后,城在魂在,城亡,传说犹存……
片响过后,灵堂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震彻府第,直贯穹顶,听得张迹道的心情也变得忧伤了起来……
直至月露微光,哭声才渐渐平息。又过了一会,张迹道飘身落下,重入灵堂,见韩文信仍伏跪在地,低声啜泣,内心颇为感动,暗叹道:“这孩儿心思淳朴,忠孝懂礼,兄长能留下此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缓缓走近,单膝屈跪在韩文信旁侧,伸手拍了拍他肩头,语重心长道:“孩子,你爹爹临终前留下遗命,托我带你回山传授武艺。从今往后,你便跟随叔父学武,不用再孤苦一人,飘泊无依了。”
韩文信挺直上身,转过脸去,一双泪目迎上张迹道迎面而来的慈蔼眼神,心中一暖,险又泪涌而出。他举袖拭去眼角泪痕,稍敛心神,仰首问道:“叔父,您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爹娘究竟是如何撒手西去的吗?”
张迹道眉心微凝,一阵感怀神伤之后,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道出。
原来那日张迹道运动逼出体内残毒后,快步赶至横翻在地的马车前,钻入车中,抱出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韩济长夫妇。可无论他如何将真气灌注入二人体内,为他们续命延寿,终究是伤势过重.无力回天。韩夫人已然香消玉殒,先走了一步。韩济长断断续续地留下托付爱子的遗嘱后,也随同妻子一块驾鹤仙去了。
哪怕是天下第一高手,面对死亡,也是同普通人一样,束手无策。
许久的悲痛过后,他决定在雁荡山幽谷中寻一处背山面水、聚藏灵气的风水宝地,替兄长和嫂夫人下葬。
一切处置妥当,他便沿途四处盘桓,打探韩文信的下落,终是苦寻无果,只好暂时返回韩府,从长计议。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静待了三日,刚巧遇上风尘仆仆赶回家中的韩文信,才是得以相见。
张迹道盘膝而坐,娓娓道来,韩文信目视空处.怔神静听。待得话语声止,又各自沉默片晌,少年恍然回神,握紧双拳,咬牙切齿说道:“无论追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让那两个侥幸逃生的恶贼血债血偿,报我一家血仇!”
张迹道目光一亮,似是对眼前少年斗志重燃的气势大为赞许,凛然说道:“报仇之事不难,但你切莫不能着急。二贼身负重伤.恐再难为害武林。只是你需耐心精练技艺,待武功大成,再向恶贼寻仇不迟。”
韩文信起身作揖,恭然道:“文信谨听叔父安排。”顿了顿,续又说道:“叔父,可否暂延三日启程,待侄儿将一些事情处办妥当,立即随您一道归山。”
张迹道微微颔首,道:此事不忙,若三日太过仓促,多待几日也无妨。”
“三日足矣,主要是受人之托,必须替人办妥才好,多谢叔父体谅。”韩之信再行一揖,说道。
“好.那三日后我便在此处同你会合,一起返山。记住,做任何事情务必小心,谨防还有余孽再来趁乱作恶。”得到少年肯定的回答后,张迹道不知以何种招式,将身子骤然弹起,宛若一缕黑烟骤然消散,瞬间杳无影踪。
借着这几日的工夫,张迹道在方圆百里四处探听亡命逃逸的王阎罗、解无常二人下落,却是一无所获。后来反倒是无心插柳,顺手挑了两座为害一方的匪寨。一众贼人本欲趁寿阳之乱杀人劫财、分一杯羹,谁想却气运不佳,招来了这尊令邪魔歪道闻之色变的大瘟神。灭煞剑未出鞘,即刻除去了两座匪寨大小头须近十人。树倒猢狲散,余下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喽啰,赶紧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遁入山林中去了。
第三日一早,张迹道拽着一红一棕两匹骏骥,徐步穿行于街衢纵横、屋舍林立的寿阳城。原先冷清如鬼域的横街窄巷逐渐恢复生气,摆摊设肆的商贩用热情豪爽的吆喝声,重新唤醒这座商贾之城融于血脉的繁华特质。擦肩而过的行人们,只是象征性地对这名神色威凛,步姿英武的男子匆匆投去友善的目光。他们却不知这样貌飘然若仙的高人正是此前力挽狂澜,独自救下整座寿阳城的盖世英雄。
待他抵至韩府开阔平敞的门前广场,韩文信早已拾掇妥当,伫立在一尊庄严的石狮子旁,双手交抱,面色平淡如水,丝毫不见任何悲伤的痕迹。
一夕厄祸留下的疮疤,在他心中长成了更为坚韧结实的壳,守护他一路披荆斩棘,破除逆境。
清风徐来,扬起雪色长衣,额际几缕微微拂动的鬓发,清晰明澈如皓月星辰的眉眼,今张迹道倏然想起二十年前,与他一同初涉江湖的韩济长。一切恍然如梦,泪水悄然占领眼眶。
韩文信肩挎行囊,迎身上前,略略行了个揖,说道:“侄儿已将诸事处办妥当,随时可同您启程上路了。”
张迹道微微点头,眼中柔光骤敛,蓦然闪过异色,面容罩上一层轻薄的寒气,语气淡然地说道:“此事不急,且让叔父先考验考验你的本事!”
韩文信尚未想通此言是何含义,一只手已飞快探出,铁爪般死死扣住他右手腕口关节处,一时左右挣脱不开,动弹不得,他两眼茫然地望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张迹道,脑际掠过一丝恐怖的念头,霎时寒意直冒,头皮发麻。
顷刻间一股滚烫的热流,从遭锁死的手腕脉膊处迅速狂涌入体内,如滔天洪水强行灌入涓涓细流,全身顿时仿若在烈火上灼烧,肌肤渐渐胀红,气血疯狂翻腾。韩文信惨嚎连连.只觉体内潜伏着一团随时迸裂炸开的巨力,不断压迫他的经脉骨骸,令他如受绞心钻骨之罪,痛苦不堪,大气难透。
“叔父……救命啊……”韩文信青筋暴胀的额角渗出如豆剧汗,他死命用左手奋力掰开强硬如铁的指爪,却始终纹丝不动。
张迹道神色淡漠,对他近乎惨厉的绝望求饶如若未闻,手指依旧如紧附骨肉的藤蔓一般,死锁腕口,不断注入灼热无比的内力。
就在韩文信心中连喊“完了”接近崩溃之时,张迹道骤然卸去指劲,撤手而回。
逃出生天的韩文信霎时胸口一松,足下发虚,喘着粗气,全身骨骸皆遭抽去般瘫软下来。
张迹道见状,忙上前伸手扶住.脸庞又笑意重现,欣然说道:“孩子.你根骨不俗,内力功底也不差,着实令叔父感到意外啊!”
“叔父……我……”韩文信急促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双目迷茫失措地看着张迹道,欲言又止。
“你以为叔父此举是打算加害于你,是吗?”张迹道一眼洞穿他的小心思,哈哈大笑,毫不介怀。停了一会,继又说道:“方才我强行以至纯至烈的内力灌入你经脉内,一是为了测试你的根骨血脉能否与我派内功心法相济相合;其二,则是考验你面临濒死重压时,躯体精神的反应,从而寻得你的身体极限到底在哪儿。现在看来,这两点目前基本合格。至于说到暗下毒手嘛,江湖一流好手同时联袂出战三五人,都未必是你叔父的对手,更何况……”言罢,张圣道侧目瞟了一眼满面惭色,羞愧不已的韩文信,长笑不已。
韩文信深知张迹道若真要置他于死地,易如及掌,又何须多此一举。旋即挠挠后脑勺,讪讪笑道:“侄儿小人之心实属不该,当真知错了。”
张迹道敛起笑意,拍了拍韩文信的肩背,正色说道:“孩子,你初遭大劫,对任何事万勿掉以轻心。记住,江湖邪恶,人心叵测。无论置身何处,你唯一能仰赖的人只有自己。”
“是,侄儿受教了!”韩文信眉心一凛,抱拳行揖。
张圣道微微颔首,说道:“叔父既已允诺收你为徒,自当视如己出,授你一身旷世绝学。而我派门规森严,无论何人皆须严遵谨守。若将来你斗胆触犯违逆,叔父自当一视同仁,绝不偏袒姑息。此外,在众人前,你须循师徒辈份之礼,称我作师父。至于私下无人时,你称叔父倒也无碍。”
韩文信想起儿时在学堂里,拜老先生为师求学的那套,知道任何地方都讲究尊师重道,忙点头如捣蒜,连声应是。
“好,既是如此,我俩动身启程吧。”言罢,张圣道解开系在马栓上的缰绳,其中一根递给韩文信,自己翻身上马。韩文信也紧随着踏镫跨鞍,跃上马背。
他回首深深望了一眼韩府大门,双腿一夹马腹,含泪离去。
两骑蹄声嗒嗒地踏入直贯南北的青石大道,朝着南面的恒旸门方向并驾行去。昔日宾客往来如潮的城北韩家府第,现今已人去楼空,成为嘈杂浮世中一座荒凉幽闭的孤坟,清风不问,涟漪不惊。
凄清萧索的府门前,一对布衣麻鞋,装扮简朴的母子携手面府而望,默默地看了好久。
孩童闪着午夜星辰般的大眼睛,仰起稚气迷茫的脸蛋儿,好奇地向妇人问道:“娘,这大宅子里的伯伯姑姑都是少有的大善人,可如今他们到哪儿去了呢?是不是都被坏人抓走了?”
妇人浑身微微一颤,幽幽叹了口气,不做应答。沉默半晌,她又轻抚着孩童的小脑袋,柔声说道:“乖孩儿,这世上还有许多受饿挨冻的苦命人,伯伯姑姑带着家人去帮助他们了!要记住,这世道,好人不一定会有好的结局,可坏人则一定会遭受报应!”
孩童眨巴着双眼,望着目光含泪的母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们呢,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妇人眼神移向那座深幽森冷的府宅,喃喃自语道:“我们么?我们或许算不上坏人,也配不上做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