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园内常有中国游客,他们对花久美吐出的那口流利中文惊讶不已。她负责教授田园料理的工作,就是当地特产柿子饼之类的,时间一长,针对于此的烹饪手法也就变得精熟。花久美把叶然安顿好之后,顾着时间表采柿子了,叶然则跟着向导开始了第一个疗程:徒步登山。
他本来并不是来进行治疗什么的,但是交了钱之后也就任凭安排。草和泥土的湿润质感沾满了鞋底,晶莹的阳光在梢叶间闪动,朦朦山雾时不时地随风掠过。算是一段安逸淡然的时光,只是叶然不能感受到蕴藏于这段时光中的美好。
下午的田园料理课程,花久美登场了。在场几位都是中国游客,她用中文讲解整个流程,每个细节都面面俱到。叶然看着她料理时的轻盈动作,听着她带着磁性的熟悉音色,但她却没有去看叶然,一次也没有,她甚至没有真正看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只是这样,为何还要寄明信片呢?叶然带着疑惑,吃下了亲手烹饪的柿子饼,他并不喜欢柿子,好在柿子饼的味道还算不赖。
回到客房小憩,醒来已入夜。晚上的“疗愈读书会”活动让叶然心里有些忿忿不平,反正也没有特意跑到日本来读书的兴致,还要做一些可有可无的发言...就算已经付费,这也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散着步子出来,只见一片分辨不清的杂木,远处被灯和月共同照亮的观星台显得格外鲜明。大概是晚风湿凉的缘故,台上无人,却见飘着黑发的花久美在那儿出现,她在观星台的边缘坐下,摇摆的双腿空悬于山林之上,那双黑色眼眸出神地望着夜空。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星星。”叶然悄然来到她身边。
“漂亮吧?”
“嗯。”
“因为星星,所以我才会待在这儿。”
星星并不是花久美滞留的全部缘由,星星只是她的慰藉。那一年,她故意违背父亲的意愿来到日本,不管不顾地挥霍信用卡的额度。父亲事后找过来了,两人陷入了持久的对峙,他们在日本消耗的时间超乎想象的长,对中国彻底失去眷恋的父亲离婚了,而后他又连逼带哄地让花久美读了护理学的专业,毕业后,又打点关系让她得到了农园的工作,工作签证批准了,只要到了年限,永久签证也可到手。
那个曾经为了回避孤独而构建出来的家庭因失效而碎裂,不知丈夫是出于对旧情的珍重还是对断离的急迫,花久美的母亲得到了上海的房产,分隔两地的母女不可避免地更加疏远。抛弃留存在中国的一切,就这样独自在此生活下去,花久美深信自己不会得到幸福,毫无理由的对此深信不疑,而这种逃避却遇到了最大的障碍,她和叶然相拥的那个夜晚,灼热而跃动的心跳,真正活着的感觉...
她打电话联系大学的老师,得知叶然成了心理医师,夹杂着喜悦的伤感交织于心,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她寄出明信片,并相信叶然不会回应。但现在,叶然就坐在身边,这男生和几年前相比几无变化,他抬眼望着澄澈如洗的夜空,“如果喜欢这里,留下也不错。”
“你呢?明天就走吗?”
“嗯。”
淡薄的“嗯”字之后,叶然的表情再次失却了温度。花久美的内心涌出了很多失望,可她起身俯视叶然的双眼却闪现出一丝难以解读的亮泽:“既然要走,早些休息去吧。”
没有再给叶然开口的机会,花久美转身而去。世界又安静回来,能听见风的流动,仿若来自远方的纷乱低语。叶然也站起来,踏在散满树叶的木制台板上往回走去。
一夜无眠,清白的晨光在天边亮起,强烈的空虚感透进胸腔,花久美有气无力地换上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切如梦。她在恐惧感的驱使下敲开了叶然的房门,拽着他沿院外的小山路往东走了大约两公里,森林深处有一山涧,透明般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向远方,溪上有一座古雅的木桥。叶然认出了这里,和明信片上的景致无二。
“我爸在这里拍过照,他、他的情妇、还有他们的儿子,他一直瞒着我和妈妈,很差劲吧?”
“嗯。”
“我还一直依靠着这样的父亲,在这里工作,也很差劲吧?”
“不...你不是在依靠他,你是在报复他。”
叶然对花久美的刨析带着少有的莽撞,却是准确的,只是,花久美那双漆黑眼眸里落下的泪水让他不知所措。
“叶然,谢谢你能来看我。”花久美掩着脸越跑越远。
叶然没有追上去,他喜欢着花久美,可又始终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值得被别人喜欢的人。记忆中的那个冰冷夜晚,他确确实实地将花久美从冰冷的水下拯救了,哪怕只是暂时的一瞬...对他而言,那样的一个瞬间,就足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