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多少人?”
“一百零九。”
“全死了?”
“没一个活口。”
宁安府衙的地下室里,姜府尹的眉头快要拧成个疙瘩,铁捕头双臂环抱于胸前站在一旁,依旧黑着个脸木无表情。
尽管着不大的暗室里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俩人却是迟迟不为所动。
“大人,这次您觉得……”
“还和往常一样,不了了之吧。”
“这回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哪,按律连圣上也不得不过问。”
府尹摇摇头,铁捕头不解问道,
“这一百多口,在我大棠户籍簿上的又有几人?”
铁捕头沉默了,他心知这白砂村的村民多为宁安府或外来的穷苦破落户,为躲赋税或债务而聚居于此,官府管不了,也懒得去管,也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久而久之,勾结山贼、卖儿鬻女、走私犯盐、人口拐卖这等勾当也就在这样的村子里甚嚣尘上,因而论起来,这些人的性命自然不及宁安城里在编户民的精贵。
“没了这一百多口人,莫说上面会过问,只怕有人高兴还来不及。”
府尹一声轻叹,铁捕头毕竟也是见过官场风浪的人,知他难处,但还是忍不住说道,
“那这些新生的孩童,总算我大棠子民吧?”
他手指处,是这地下深处的一张铁案上,并列排布着的几具孩童的尸身,微弱烛光映照之下,形似几张蜡黄色的皮囊,早已看不出他们在世之时的模样。
“大人请看,这是弟兄们连日来在大青山各处发掘出的尸骸,其中幼年孩童共一十三人,皆被开膛破肚,腹内脏器被盗之一空。”
“和先前京都、河南府那几桩案子的手法并无二样?”
“并不,先前的案子虽然死者的五脏六腑同样被盗之一空,但行凶者刀法纯熟,深谙人体解剖,死者身上均为腹部十字切口,切缘整齐,死者体内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迹污秽,且行凶者盗取器官后,均以丝线严整缝合切口,此等高超手法和行事作风,在我大棠国唯有水云台的人能做到,反观白砂村命案,切口随意凌乱呈锯齿状,死者身上遍布血污和粪便,显然是行凶过程中,因生拉硬拽致肠管破裂,更未缝合切口,反倒像是有人为了栽赃嫁祸而刻意为之。更何况,在下听闻,水云台之人虽行事狠辣,用意不明,但从不伤及妇孺。”
铁捕头这一番话,想来他是在这几具尸体上下了不少工夫,也叫人知道他并非一般听差赴命的衙役,刑案推断、开棺验尸、拿贼缉盗这些本事在他手里无一不精。没等府尹回话,他便接着说,
“况且还有一事几可料定凶手非水云台之人,华氏医馆的大公子华锦城前夜在白砂村被这群人所伤,双臂已废,而华公子是水云台亲授盘蛇令之人,他们没有理由既选中他又下此毒手……”
“行了,你不用说了。”
姜府尹抚了抚额头,似有些疲惫,打断铁捕头的讲述,
“既如此,此案可认定为大青山的山贼所为,拿住几个贼人,按下口供,直接问斩便罢。”
“怎可如此草率?山贼图什么?无非银子,白砂村的人,穷的恨不得卖儿卖女卖老婆,再者,山贼挖人五脏六腑做什么?”
铁捕头有些惊讶,他想不到前日还信誓旦旦要彻查此案的府尹改口竟这样快。
“贤弟,我知你秉性,但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我能招惹的。”
“大人,这可不像您说出的话,还是说,你放不下头上的乌纱?”
“这世上我所放不下的,只有虹雪而已,今华公子遭难,虹雪的后半辈子已经没了念想,我所想的,不过守着她平平安安度日,不想再招惹是非,重蹈当年朱少卿的覆辙。”
“……”
铁捕头不再言语,姜府尹于他而言虽名为上级,实则俩人自相识相交多年而来,早已情同弟兄,他明白府尹这一番话自是发自肺腑。
事毕,走出地下,天边血月泛红,月光如水银泻地般洒在府衙的花厅前,俩人并肩行走,沉默良久的姜府尹望着天边这一轮红月,喃喃自语道,
“国运将衰,妖邪丛生……”
这话说得铁捕头有些摸不着头脑,放眼大棠国今日,无论朝中大臣,街头百姓,还是来访使节,无不言大棠正如日中天,国泰民安,虽有不济之处,也看不出任何衰败之兆。
“大人何处此言?”
“贤弟,今日大棠,已不是你我年少时所处的那个大棠。”
铁捕头知他话里有话,但为时已晚,也不便多问。
若说姜府尹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亲闺女,铁捕头家里也有个挂念着的人。
铁星河的住所是所临近河边的老宅,里外不过两间屋,就这么间宅子,当初若非府尹慷慨解囊,凭他那点供奉尚负担不起。
这个时辰,屋子里漆黑一片。
“石头,睡下了吗?”
没人回应他,屋子里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铁星河连唤几声都不见答应,心里一紧,立马点起灯来,屋里果然不见一条人影。
若是往日,小石头总会撅着个嘴儿点起盏灯等他回来,尽管嘴上怨他回来的晚。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浪笑声,铁星河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迈出门外,果然见着小石头在三五个少年簇拥下,一路嬉笑打闹着回来。
“妹儿,你那个神捕大哥,他整天面对着府尹家的小姐早就不要你了,你便跟了我好呗……”
小石头身边那几个一看便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子,打头的一个话刚说到一半,便迎着铁星河刀子一般的目光,唬的这帮小子慌忙缩到小石头身后去了。
不劳铁星河动手,那帮浪荡子没人不知他威名,只被他眼神这么一扫,立马便作鸟兽散。
小石头有些闷闷不乐,也不搭理铁星河,径自便往屋里走。
“去哪了?”
“逛灯市去了呗。”
这么一说铁星河才想起来,明天就是中元节,江南一带的男女老少都有在这一天里往宁安江边放水灯祭祀祈福的习俗,因而这几日宁安抚的市集上也是分外热闹,少男少女们无不相约前往挑选自己中意的水灯。
“你是大姑娘了,玩到这么晚成何体统?”
“我玩到多晚与你何干,你是我什么人?”
铁星河一时语塞,斗嘴他确实不是她的对手,况且他们之间也确非亲非故,对方只是他当初从一伙恶人手上解救下来,随他浪迹至此的小丫头罢了。
“这城里最近不太平,往后还是少出门与这些人来往。”
“呵呵,我倒盼着这城里的人死绝了才好,你便有空陪我玩了。”
小石头冷笑一声,进了屋便往床上一滚,这样的话从一个年方十五的姑娘嘴里说出来,难免叫人听了生畏。
铁星河倒是习惯了,他苦笑了笑,走过去抚了抚石头的头发,说道,
“铁大哥明日早些回来,陪你上江边玩去。”
小石头掩上被子没再说话,只剩下一对清亮的大眼睛在黑暗里眨巴着,脸上的面皮白的在这夜里有些吓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自小是娘亲用白蛇羹喂大的,因而出落的雪白干净,说起话来也似白蛇吐信一般毒辣。
铁星河也不再自讨没趣,便自个儿去另一间屋里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