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壮肃杀的声音在谷中回荡，许久才将将消散，震得那群鬼方人立即躁动不安，纷纷竖起弯刀想做抵挡。
“卫子歌，你要是杀了我，鬼方将合族为我报仇，你朝可吃得消我族勇猛的骑兵吗？”
卫子湛冷冷哼道：“吾也告诉你们鬼方，擅动我朝王族及百姓者，死！”
他重重拖长了最后一字的音节，交错的齿间溢出熊熊杀气，比之燃烧的箭雨更加滚烫灼人。
“搭箭，放！”
箭矢猎猎作响直逼山脚，鬼方人大叫着抵挡几波，渐有不敌的溃态。
宋星摇松口气，想着事情大概是完结了，退到一棵树下倚靠，就听山坡外兵甲撞击，又有一队鬼方兵马策奔前来增援，她又赶至卫子湛一旁伸头去看，见那为首之人长枪烈马、衣袂鼓啸而来，正是在营中相见的少将军，沈鹤。
他双腿夹住马腹，长枪一抡挑开火墙，一只手臂夹着一人，另一只手舞动长枪抵挡飞来的箭羽，威风凛凛地踏过火焰的缺口，纵身跃到格玛身前。
“格玛阏氏，您先撤！我带兵来断后！”
沈鹤抛下手臂下的人，格玛低头看去，大声赞他：“你没有逃跑！又为我拦住了这个女人！好，你很好！”
沈鹤迅速回答：“是，臣听见营地有异动，见有鬼鬼祟祟之人准备带走此妇，拦住逼问这才知道阏氏遇到危险。”
那妇女趴在地面一动不动，似已昏厥，格玛气从中来，抽出弯刀径直劈向地上之人，毫不手软地了结那人的性命。
沈鹤看也不看，目视前方高喊：
“大孤涂骑兵何在！”
后赶到的十余匹战马骑兵听见沈鹤呼喝，迅速聚拢在一处，手持藤草盾牌相互合并，将其余众人护在其下抵挡箭矢，慢慢向山谷后方撤退。
上百支利箭扎入泥土深处，“铛啷啷”震簌摆动，在鬼方逃兵的四周围成牢笼般的圆，禁锢他们离开，大队人马手忙脚乱地弃甲溃逃，推搡牵绊出一地尘土、足印，却见一支利箭刺空落下，不偏不倚射在沈鹤脚旁，他的脚步与箭雨随黑暗中一道寒凉的声音响起而同时止住。
“沈鹤？”卫子湛冷冷一笑，缓缓放下指挥行动的手势，“尔乃叛国之将，见吾在此，还不跪叩谢罪！”
沈鹤闻言猝然回头，脸色阴郁愤懑，怒不可遏地拨开格玛阻拦他的手，仰头对峙：
“我于阵前冲锋、视死如归，上将却嫉我才能、千方百计刁难于我，今有何颜面斥我叛国？如此凉薄无能之辈却忝居人上，君不爱将，将鲜仁义，彼嬴朝欺我心上人，辱没我父荣耀，驱我入万劫不复之境，鹤自此与尔大嬴势不两立！”
卫子湛眸中晦暗，凉声再喝：“沈鹤，沈氏门楣犹存，若你束手就擒，随吾回宫中请罪，吾当替你求情饶你不死！”
沈鹤长枪凌空遥指，枪头划出银光夺目的弧线，厉声拒绝：“鹤当留鬼方，誓与大嬴不死不休！”
“嗖——”
短暂的沉寂后，一道寒光呼啸而出射向沈鹤，直直没入他的左肩，溅出红得摄人心魄的鲜血来。
卫子湛放下弓弦，森然道：“此箭尚且顾念乃父威名，若你再口出狂言，下一箭，吾当取你性命！”
“好，若你有胆量，可敢与我当面较量？若我输与你，我就地自刎明志，但若我胜与你，我要你于两军阵前罪己自罚！暗处之人，你可敢？”
沈鹤当真热血男儿，硬是抗住伤口带来的剧烈痛楚，右手握枪撴地，击得沙石崩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可！”宋星摇低声而出，上前拉住了卫子湛的手腕。
卫子湛侧过头凝视了她一眼，他的思绪仍旧沉沦在怒气之中，来不及细细分辨宋星摇此刻的情绪，是担忧自己？是疑惑不解？还是只单纯的不想见到一场厮杀？
沈鹤身后也有一人急声喊他，那位格玛阏氏推开头顶的盾牌，情急之下说出几个鬼方的词语，最后道：
“不要冲动，小心上当！先与我们撤回营地！”
沈鹤犹豫片刻，又听女人喊他：“我回去一定求大掌事替你报仇！”
沈鹤回首遥望山顶的昏暗处，见那边同样悄无声息，未闻得对面之人的回应，心念悄然转过，这才应道：
“也好！”
他拔出枪身，一边死死盯住卫子湛那头的动静，一边下令撤退。
剩余的鬼方人全神戒备，慢慢退到营地大门之外，一刻不停地跳上马背策马向山坡那头逃走。
山脚下的营地褪去混乱不堪，只剩一堆明暗不定的余烬在寂灭的红光里垂死挣扎。
卫子湛仍凝望山下，半晌才淡淡一问，“方才为什么喊住我？”
宋星摇正在心里琢磨这场戏，神游半天，瞥见卫子湛转头投来的目光闪烁不定，才猛然醒悟他是在问自己，愣愣道：
“你们难道还真要当着鬼方人的面打上一场？想见面叙旧或者互递情报也得等等啊，鬼方人头脑虽然简单，但你们演得太过分也会露出马脚的，要伪造伤痕，还要酝酿仇视愤怒的情绪，二公子，你可确保你与沈鹤能在仓促之间思虑周全？”
卫子湛随手扔掉手中的弓箭，目光有一丝黯然，可转瞬便被不可思议的光芒取代，可能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自己心头曾有过一刻变化。
“你看出来了？沈鹤与你说的？”
卫子湛挥手示意，暗处立刻有人吹响锐利悠长的口哨，隐藏在山上各处的兵卒得令收好弓箭，训练有素地开始收拢下山，只见得人影丛丛、四下里脚步又快又轻，从耳边潮水般褪去。
“我自己猜的！沈鹤见了我后，以为是你假扮，言谈举止极为亲近，一上来就对我的脸又拉又拽，哪里像是什么叛臣贼子？”
宋星摇想到这，摸了摸自己的耳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眸白了卫子湛一眼。
“他对你又拉又拽？”
卫子湛脸颊略略绷了绷，并未看见宋星摇对自己的白眼，也不再多问，只语调不惊道：
“下山吧。”
第三日午后，太阳毒辣辣地悬在两族的边境线上，炙烤得土地一派干涸的焦色。
沈鹤带领几名轻骑重回烧毁的嬴朝营地，信马由缰地搜索起来。
一只本该在夜间出现的鸟低空掠过他们头顶，振翅向山顶飞去。
沈鹤转过马身，对着其他人道：“你们在这查看，我自去山顶探探情况。”
“这次该是真正的子湛兄了吧！”
沈鹤打量着树丛中的两人，草草行过半礼便倾身凑过去，抬手去碰卫子湛的脸颊，然后抠拉扯拽他的耳后皮肉。
卫子湛板着脸，也不躲开沈鹤的手，等他胡乱摸了一通才佯怒诘问：“怎样？”
“哈哈，如假包换！”
沈鹤毫不见外地展臂搭在卫子湛肩膀，笑出一口白牙。
卫子湛眼神含笑，沿着他的胳膊游向被自己射出箭伤的肩膀，关切道：
“你的肩伤如何了，我有没有伤到你筋骨？”
沈鹤大大咧咧以掌拂过，率性而笑：“小伤而已，再说有阿慈在，子湛兄就更不必担心了！”
沈鹤转过身又看向一旁的宋星摇，松开胳膊靠上去，眼睛亮晶晶地绕着她看了一圈，啧啧称奇，“难以想象，谍庄秘术当真奇诡，比子湛兄做的那些假皮子可真多了！”
卫子湛拨开眼前的草茎，目光悠然地看向山谷，无奈地轻叹，“好了，阿鹤，你时间紧迫，说正事吧。”
沈鹤这才将目光移到卫子湛那侧，两人正色谈论起来。
原来鬼方大孤涂与三孤涂之间多有不和，沈鹤与大孤涂颇近，而刘嵩却投奔三孤涂而去。
沈鹤自离开大嬴前，本与两位上公子定好计划，利用端阳祭典人群密集之时，火烧百顷良田，以此作投靠鬼方的投名状，以造成百姓动荡。计划中的确安排一人于闹市之中宣扬祭典重要性，来吸引陕原的百姓前去观礼。
可刘嵩唆使三孤涂从中作梗，致使鬼方大掌事孛察斤临时改变计谋的内容，计划中的人不见踪影，倒是不知哪里冒出个“道士”，煽动百姓情绪，这才变成天火焚鸡的大凶之象。
沈鹤初入鬼方大帐，并不完全受其信任，连行动都不甚自由。虽然直言，若残杀大嬴王族，稍有疏忽便会引来两国兵戎相见，可三孤涂力保刘嵩的计谋无误，大孤涂也只好作罢。
沈鹤日日受人监视，无法向外传递消息，即便心急如焚也短时间内无计可施。
“还好你们够敏锐！”
沈鹤似乎并不在乎与卫子湛的君臣之别，以肩轻轻撞了下卫子湛，一脸飞扬恣意的笑容。
“鬼方现下情况如何？”
卫子湛玩笑般地瞪了沈鹤一眼，示意他抓紧时间。
沈鹤低头，边思忖边道：“前几天那个刘嵩浑身是血的跑回鬼方，传信给三孤涂，说是有我军兵马偷袭边境。我与大孤涂力劝孛察斤不可轻信刘嵩，毕竟他的计划并未见效，其人忠诚与否难辨。但三孤涂觉得失了脸面，求他父亲派人查看后再议。孛察斤令他宠爱的女人格玛、大孤涂手下的我一同到狼胥山的边境营地查明，果真见到我们大嬴的人驻扎，那刘嵩连夜劝谏格玛出兵夜袭，两人躲在大帐内故意避开我，所以我也不确定他们的行动。”
沈鹤看了一眼宋星摇，笑道：“等这位宋姑娘拎着恭桶找到我，我才按子湛兄所示，陪你们演了这场戏。如今，格玛对三孤涂心生怒气，已派人回都城禀报孛察斤，估计他被训斥后，气焰有所湮灭，短时间内不会再与大孤涂做对。另外，格玛已调走监视我的人，我的行动自由了许多。”
卫子湛点点头，又听沈鹤说：“三孤涂计划不成，惹得我们大嬴震怒，估计鬼方半年内不会再敢进犯北境。子湛兄，你这一箭三雕，哦，不对，再加上顺手料理了刘嵩这贼子，可谓一箭四雕，妙，当真好计！”
卫子湛再向下探身看去，语调加快了许多，“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伯父那里，我已有安排，你不必挂念。”
沈鹤接着问：“那子湛兄，你们接下来有何谋算？”
卫子湛顿了顿，附耳与沈鹤低语，沈鹤听后眸子里发亮，咂咂嘴叹道：“两位上公子，你们对自己也太狠了！”
卫子湛遥望远处，清寒哂笑：“不过顺水推舟。如此，你也可得鬼方器重。”
拣紧要的事相互商议过，沈鹤正欲转身辞别，卫子湛轻轻喊住他：“对了，那夜来者当是兄长他人，若你听格玛提起，千万别说漏了。”
沈鹤郑重点头，挥手向山下而去。
卫子湛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肃穆道：“阿鹤，保重。”
脚下的草叶簌簌响动，他转身抬腿，头也不回地向着另一侧的山脚下走去，边走边对等在一旁的宋星摇说：
“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宋星摇立在原地未动，低着头，声音有些飘忽：
“敢问二公子，你为何要假做大公子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