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营地的守卫有些昏昏欲睡，强撑开的眼皮下似乎看见隐约有一个人影，正解开马桩的绳扣鬼鬼祟祟钻出大门。
马蹄声踏破黑暗的宁静，守卫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恰好那人转过半个身子回望岗哨，恍惚认出笼在斗篷下的人好似是那位从大嬴投诚来的少将军。
他一个猛子惊起，用力喊醒身旁的同伴，自己慌慌张张地向营中主帐跑去。
沈鹤纵马疾驰，哪里顾得上身后忽然乱成浆糊的鬼方大营。鬼方的马性子颇烈，似乎并不认可背上的人，跑起来颠簸异常，几次几乎就要将沈鹤掀下马身。
他前倾上身低低匐在马背，拽住缰绳用力稳住身形，可这马竟然渐渐收起蹄子，任他如何踩踏马镫也不再前进一步。
沈鹤后背已是密布涔涔热汗，他满眼焦急地前后看去，均是不近不远的距离，若弃马步行，难保不被人追赶上，只能再扯动缰绳催马动身。
忽听暗处一声破空的清啸直射而来，他还未分辨出缘由，胯下烈马扬蹄发出吃痛一般的嘶鸣，尥蹄重重踏地，再次狂奔向前，瞬间生出的力道扯得沈鹤脖颈后仰，似要折断的角度。
还好剩余的路程不算太远，翻过矮小的山头，终于看见纵深处大嬴的驻地。
大嬴驻地正处在山谷一端，贴近连绵山峦而设，从山头向下看去，灯火虽说隐晦不明，但其中的篝火反倒将几顶营帐的影子拉扯得巨大，极为突显，再远处，树影婆娑，光影半遮半蔽叫人难以看清其间到底藏了多少军帐。
沈鹤奔着篝火的位置加速赶去，驻守的值岗戍卫并未拦他，待他进入营地，立刻牢牢关严了大门，爬上岗楼，脱下自己的衣衫给一昏睡的鬼方人换上，随后向后方昏黑处极力跑去。
沈鹤站在篝火旁歇了歇气息，随即挨一个营帐查看，想尽快找到二公子汇合。
只是偌大的营中，竟再未找到卫子湛身影。
沈鹤手背一抹额头上的汗，发出女子的嗔怒声来：
“好你个卫子湛，给我安排了这么多事情要做，却什么都不讲清楚！”
方才还是不羁的少年将军沈鹤，转眼却成了双目澄澈英气非常的女子宋星摇。
她立在空荡的帐中，上身旋过半圈，气哼哼地向四处看去，口中不住嘀咕着对卫子湛的诽语，抬腿准备再换下一处帐子寻他。
忽见营外火光大盛，凌乱的马蹄声贴地袭来，震得脚下微微颤抖，连细小的石砾也跟着蹦跳生动。
宋星摇忙跑到帐前掀开一角，不知何时，大嬴的营前已围满了身着鬼方胡服的骑兵，粗略估计，当有二三百骑，个个手执长刀，在他们的火把下闪出夺目摄人的白光。
一声粗鲁的呼喊过后，已有鬼方士兵飞快爬上瞭望台，手起刀落杀了当中的守卫，连惨叫的机会都未留下，营门被破，鬼方人毫无章法地涌入大嬴营地。
宋星摇躲在暗处尚未被他们发现，眼见这群人在马上张狂大笑，挥舞着弯刀一通呼喝大喊，她瞳孔紧缩，暗暗向后悄声退去，一时间失措无助不知该如何应对。
两道黑影悄然而至，落到宋星摇身后。
她听到动静，胸膛里的心脏骤然开始狂跳，向后一瞟，不等视线平射而出，眼尾一片黑光袭来，有一人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口鼻，黑色的面纱下只露出一双杀气外溢的棕色瞳仁。
“唔！”宋星摇用力挣扎，却听“姑娘别出声！”，一人在她耳侧急促地说道。
另有一人牢握她右臂，两人护着宋星摇，一前一后重新向后遁去。
鬼方的骑兵踏过一顶顶帐篷，挥着弯刀劈砍布幔，面容尽是暴戾愤怒。
卫子湛一身黑衣立于凸起的圆石上，余光里瞧见暗卫已带了宋星摇回来，注视着山下营地的目光冷了下去，下令道：
“射！”
漫天箭雨从三面山顶破空而出，锐利的箭簇犹如奔狼呼啸，奔着谷底袭去，尾翼之上火油迎风燃起，一簇簇渺小的火焰汇成万千火种，仿若火龙游动铺天盖地发出耀眼的红光，将原本黑沉沉的大嬴军帐照得如白昼明亮。
鬼方的士兵惊慌下马躲避，眼见着人和马闹哄哄乱成一团，多有士卒即便躲去箭羽，也躲不及铁蹄踩踏，只闻山谷中惨叫声不断，再无半刻钟前嚣张的样子。
卫子湛看着脚下的一切，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只面若寒潭一般冷凝不语，两手反握贴在后腰，右手的指尖随意打着节拍。
“喂，你就不怕我发生意外！”
宋星摇看着火光弥漫之中的惨相，心有余悸，几步走到卫子湛身旁低声质问。
卫子湛只稍稍一瞟她，继续看向下方，施施然道：“你这不是安然无恙吗？”
他一抬小臂，方才还蔽天的火光箭矢渐次停了下来，空中几声淅沥的凌空声一落，弓箭手终于放下箭囊不再发射。
“山下何人偷袭我大嬴营地？”
卫子湛沉声威喝。
“大嬴鼠人，你们过界了！”
一个女人从马腹下钻出，手臂被箭矢穿透，另一手捂住箭伤，指向上方卫子湛的方向大声呼喊。
“过界？吾在青州界内练兵演武，未过狼胥山脉，难道不是你们无端来扰吗？”
“你……都是你说的消息有误！”
那女人从身后扯出一人，粗鲁地狠踹他一脚，连声说了一大串鬼方语似乎在责骂他。
卫子湛勾嘴冷笑，语气却很是亲热。
“刘大人，不愧是淌着我大嬴血脉的好儿郎。你放心，你的母亲吾定会妥善安顿。”
宋星摇凑上前也顺着卫子湛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身形偏弱的男人被那女子踢踹的跪倒在地，恰好发现了篝火旁的一件外衣。
他抓起来借着火光看了看，用力摔在马蹄下，恨恨大喊：“卫子歌！你算计我！”
他爬行几步，抱住女人的兽皮长靴，不住央求道：“格玛阏氏，您不要信他。我母亲还在族中，我岂会背叛？我已经想明白了一切，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是他们设计圈套故意蒙骗我，我一时……”
“废话真多！“
女人拔出臂中的箭柄，干脆利落地反手刺进他的喉结，五官看不清晰，却能从她的语调中听出愤怒与狂傲。
“狡猾的老鼠！难怪祭台倒了，却没有压死一人！”
女人随手撇掉箭簇，自己扯碎了衣袖，在伤口处用单手缠绕包扎，向身后递去一道眼神，立刻有人上前为她绑扎结扣。她脚边的男人捂住脖颈蜷在地面，不出片刻，鲜红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溢开，随即抽搐几下，动作渐弱，呜呼死去。
“你就是嬴朝的大公子？”
女人踢开男子的尸体，一手掐腰，拍拍腰间的弯刀对着谷顶大喊。
“原来是大掌事近来最宠爱的格玛夫人。卫子歌见过。”
卫子湛信口应和道，宋星摇扭过头疑惑地看向他，却未得卫子湛回应。
“很好，我就是喜欢大公子这样有话直说的男人，光明磊落才算得上真男人，不像他！”
女人抬起脚踩在尸体的头上，跺了跺，“嘴里说着忠心我族，却把我们骗到大公子的牢笼里。我是第一次来狼胥山，你却知道我，看来这只老鼠没少把我族的消息传给你们。”
“哎，夫人，这吾不得不提点你几句，刘大人他唯留生母在世，心里十分敬重，鬼方岂能将其关在马圈当中威胁、羞辱他呢？他担忧生母安危，必然不会为夫人真心卖命，所以才求到吾的头上，乞求吾助他救出生母。”
女人重重一哼，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大笑道：“可惜他到死也没有救回她母亲，大公子看来也要食言了！”
“谁说的？”
卫子湛森森反问，“夫人带着亲兵倾巢而出，还有人看管刘大人母亲吗？”
“什么！”
女人回头怒骂一通，几个残活的鬼方人捂着身上的伤口缩着肩膀听她训斥，不敢抬头看他们的阏氏，脚下却用力踢扫地面，在篝火前扬起一抔抔尘土。
“格玛夫人，此处乃我大嬴境内，吾并无心情观看夫人处理尔族内务！”
卫子湛抬起一掌，“倒想问一问夫人，前有鬼方设计毁我朝端阳祭天大礼，后有趁夜带兵侵扰我域边境，格玛夫人，是否该给吾一个解释！”
“解释？”
格玛扫了眼脚下的死人，“大公子不应该找这个死人来要解释吗？”
“呵呵，也对，那吾就找死人要解释吧！”
卫子湛缓缓按掌，厉声威喝，“杀！”
山野中看不清的弩手齐声答道：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