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定定看着卫子湛，对他的话心有疑惑，又见那斑斑火影撩过他的脸颊，恰好照亮了唇畔的一丝戏谑，她终于确认卫子湛就是在骗自己逗闷，可惜动荡在即，没有时间与他辩驳，胸口一起一伏忍了再忍，干脆别过脸不看也不理他。
夜色浓墨一般倾泻至山涧，卫子湛重又陷入令人望而生畏的沉静当中，立在篝火光线的最外默立，任凭火舌在他后脊翻滚出阑珊的投影。
不多时，两名暗卫架住一人而来，轻手将他横在地面上。
“主上，人已擒来。”暗卫施手执礼，对着卫子湛秉报。
卫子湛斜眼打量一眼，抬手一划，两人马上退回暗处不见。
“宋姑娘，你不是总自告奋勇地想要领差事吗？不若你看看躺着的人？”
宋星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他讲了，便几步迈过去，翻过昏倒之人的身子粗略查看。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寻常人模样。”
“不特别才不会引人注目。”卫子湛负过手，下巴一点，面无表情道：
“此人叫图尔，是鬼方一个低阶的仆从，每夜在亥时会准时出营地倒夜香，平日里谁都不会在意他，所以你就变成他的样子，潜进去替我给一人递消息。”
宋星摇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想到些什么，趁卫子湛还愿意多说几句忙趁热打铁发问：
“就算他不甚惹人注目，可万一有人同他说话该如何？我并不会鬼方语。”
卫子湛轻轻“嗯”了声，“所以我特意选了个哑巴做目标。”
宋星摇重新细看了一遍地上的人，眨眨眼，空气微微波动，再抬眼时，她已幻成这哑巴奴仆的模样。
随着她改头换面，卫子湛的心头轻轻一颤，思绪中迅速划过宋星摇几次在自己面前发动心术的场面，初见时是个清隽的少年，再遇时她变成个女孩假做自己妹妹，前几日她竟胆大幻成兄长。
他立在那冷冷瞧着，心里一面感慨谍庄幻术的奇异，一面越来越觉得此女颇有意思。
“好了，我该找谁？”
宋星摇扯了图尔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被上头沾染的浊气熏得一时片刻睁不开眼，哪里注意到卫子湛的神色。
掩鼻扇风适应了片刻，瞥见卫子湛闲适地躲在一旁，宋星摇气不打一处来，大步一跨，故意凑到卫子湛身前，这人的衣服难闻，怎能只让自己一人难受？看着卫子湛面色如常，身形却小步向后闪躲，宋星摇倒不觉得臭了，脸上笑嘻嘻地又贴近几步。
卫子湛冷冷清清瞥了她一眼，驻下脚步，默默撩袖，敛平了靠近宋星摇的那侧衣裳，避免衣角被风拂起后刮碰到这件脏衣之上。
“如若宋姑娘再继续耽误时辰，我看我也不必找兄长问罪了，山谷荒凉，正适合埋尸。”
他凉涔涔一笑，目光斜斜射向宋星摇，“宋姑娘以为呢？”
“我……”
宋星摇也不欲玩闹无度，听得其话中的提醒意味，忙敛正了神色，赧然笑笑，“是我无矩了。二公子，要我如何做，请详说吧。”
卫子湛的眸子在她脸上凝了凝，方低声道：
“记好，待会你要去的营地里，三顶大帐比邻而设，为鬼方贵族所用，二百余顶褐色矮帐四处分散，几乎无规律可循，此为仆役兵丁所住，其间某处，当有一顶不大不小的帐子外晾晒草药，你就去这顶帐中，里面有一人，面若我大嬴男儿，与他见面后，将此帛绢当面交给他。”
宋星摇收好帛绢，心里默念一遍，最后问道：“可那人并不认识我，我该怎样取得他的信任？”
卫子湛略作思索，伏在宋星摇耳边悄声叮嘱几字，宋星摇听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疑声确认：
“二公子，你是不是又再诓我？”
卫子湛退了两步，道：“事关成败安危，我不会拿此事冒险。”
他看着宋星摇，一指山坡，“越过这坡就能看见鬼方营地的灯火，你去吧。”
宋星摇重新检查一番幻术，向鬼方而去。
见她身影逐渐暗淡模糊，卫子湛双手缓缓相击三次，立刻冒出三名暗卫立在旁侧候命。
他脱掉外衣随手扔在篝火旁，襟领处一道金色的丝线勾纹在火光下跳跃不定，反射着光焰的炽热，他里面未着里衣，而是提前穿了一身黑色的短衣束裤，勾显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与他冷峻的目光相配，整个人英姿勃勃、利落精干。
“你们三人，去暗中护她。若真有万不得已之时……”
卫子湛望着宋星摇离去的方向静默片刻，淡淡补充完整，“若有那时，不必顾全计划，只需保她安全归来。”
三名暗卫面面相觑，迟疑不动。
一人抱拳低声道：“主上，我等本该在您身边守卫，若分走三人，属下担心主上安危。”
卫子湛摆摆手，“不必担心我，原本我来做的事，如今交给她去办了，所以，有危险的是她。去吧。”
三人鬼魅一般混入黑暗中，步法轻盈，不消片刻便跟上宋星摇的身影。
如今宋星摇撑着鬼方人的面孔，自然轻而易举地混进鬼方营地。
她拎着几只恭桶，刺鼻的味道让她隐隐作呕，心里暗骂卫子湛一定是故意安排这样的差事折磨自己，一边黑着脸在连片的帐篷之间转悠。
耳边充斥着酒坛“当、当”的碰撞声、粗鲁吵闹的笑骂，和几道缥缈无踪又清晰可辨的鼾响，帐子从内映着光，帐内的景象勾勒出剪影一清二楚地投在帐面上，人影晃动、杯盏相交，里面是热火朝天，却急坏了外边的宋星摇。
她站在几顶帐子中央，只感觉自己已被无数的鬼方人包围，心里怕一不小心被他们发现，又急于寻找卫子湛说的那顶特殊的帐子，越急却越乱，根本无法分清到底哪个高一些，哪个矮一些，转了几圈，不仅找不到晒草药的营帐，连来时的路线也忘了。
她急得口干舌燥、心里焦躁难耐，一把撇掉恭桶，小声自言自语：“到底在哪啊！”
“图尔……”
有人突然从身后的帐中掀帘钻出，好似听见宋星摇说话，含糊不清地喊她名字，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鬼方话，宋星摇大脑登时一片空白，整个人绷紧了身体，扭过头顺势撤开几步，对着这人干笑，心里时刻准备着撒腿逃跑。
那人脚步不稳，眼神飘忽，一身酒气又呛又浓，粗糙的脸颊布满潮红，一看便已是酩酊大醉，他又醉眼朦胧地盯着宋星摇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才推开她晃晃悠悠走了。
宋星摇按住胸口缓了缓砰砰狂跳的心，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开口，不要开口，绕开身边的鬼方兵帐，拎起恭桶继续寻找，不知不觉绕至一座大帐之前，宋星摇正欲悄悄避开，却听里面竟有熟悉的大嬴话音隐隐传来。
“他们的确在谷内扎营……”
一个爽辣的女音道：“……胆大？万一是……”
这女人说的不甚标准，音节咬得生硬，一时间宋星摇并未听得真切，慢慢向着帐边靠去，想着再仔细听听他们交谈的内容。
“毕！”
一叠怒气腾腾的喊叫声在脑后乍响，宋星摇缩缩脖子回身一望，两个高壮彪悍的男人着兽皮胡甲，一手拍打腰间佩刀，横眉怒视宋星摇。
宋星摇听不懂他们的叫嚷，但看两人狰狞的面相总归不是在向她打招呼，便学着哑巴的样子，“啊、啊”乱喊，对面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逼近就来拽她胳膊。
“发生什么了？”
帘脚下光影一亮，帐中走出一人擎帘询问，宋星摇看去登时心头大喜，来人的长相正是大嬴男儿该有的分明五官，虽说不算英朗，但同旁边鬼方单龇高颧骨的模样一比较，也多出有几分雅致，加上说了一口大嬴话，宋星摇认定他就是卫子湛安排自己接洽之人。
两个鬼方的守卫抚胸向他恭敬低头，用鬼方话交谈几句，大嬴的男子看了一眼宋星摇，蹩脚地说了几个生涩的音节，那两人方点点头，松开钳制住宋星摇的手退走。
那男子无意停留，转身就要进入营帐，宋星摇刚刚酝酿好情绪准备上前喊住他，就听帐里一声呼喝：
“刘嵩，外边怎么了！”
刘嵩！好熟悉的名字。
宋星摇一口气咽住，先压住与他说暗语接头的冲动，直到目视着他放下帐帘，帘幔挡住了帐内的熔光，眼前被昏黑一遮，脑中顿时一个激灵闪过！
她想起来了！
白日里大公子与孟令风两人提及过刘嵩这个名字，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被卫子歌故意放回鬼方的叛徒，断不能是卫子湛要自己寻找的人。
思及此，宋星摇整片后脊一阵阵发寒，口齿干涩，后怕自己险些坏了卫子湛的计划，若自己真的搞砸了这事，依着他那冷若冰霜的性子，岂非真的会杀了自己，然后埋尸那荒凉的山坳某处！
呼，上天眷顾！
她忙不迭地逃离大帐附近，抓紧时间去寻该找之人。
夜已过三更，各处帐中鼾声渐浓，宴饮作乐的嘈杂喧烈与夜幕一齐静下来，宋星摇拎着恭桶拎得胳膊酸疼，又不敢随意丢弃，按着一个方向全神贯注地绕着，半个时辰后，在距离兵帐稍远的僻静之处嗅到一丝丝苦涩清淡的药香。
她沿着淡弱的气息找去，终于发现一顶六角高帐，后侧挨着几排桦树，外边阁架上下整整齐齐地晾着几篓药材，掩映在桦树的暗影之下。
帐内尚有一抔烛光，宋星摇轻手轻脚地走近软帘，压低声音咳了咳，就听里面有一男子朗朗道：
“外边是哪位？”
听闻流利顺耳的嬴音，宋星摇心里已轻松一半，小心掀开帘子钻进去，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那男子正坐于桌前擦拭一柄银枪，扭头看过来，其双眸奕奕，身姿威朗，见到她走进，笑道：
“噢，是图尔大叔。您放好恭桶便可。”
另有一女子背身坐在桌前用石臼碾药，听闻声音，也转过头和婉淡笑，她五官清丽恬雅，虽未施粉黛却有脱俗之妙。
宋星摇放下恭桶，静立原地未动，男子见来人仍未有离去的意思，轻缓问道：
“大叔，可还有事？”
宋星摇在男子充满疑惑地注视下走向他身侧，深吸口气，平了平心中的尴尬，压低声量耳语：
“小狐狸，别来无恙。”
此话一出，男子神色一凛，立刻抄起脚下的水桶快步走出帐外，“哗啦”一大片泼在地上，趁机查看四周，这才放好帘子，将宋星摇拉进靠里面的位置。
那女子似乎发觉情形有些异样，与男子对视一眼，便拣了几支药材走出去，大概是守在外边望风去了。
男子端正地施过半礼，先自报身份：
“沈鹤见过子湛兄。”
他说完竟将宋星摇按在椅子上，凑近了细细打量，笑得促狭，道：“子湛兄，你今日这假皮囊，做得也太像了！”
沈鹤，他是沈鹤！
曾听闻原中郎将沈时将军独子叛国，依附鬼方，其名便唤沈鹤。怎么，他与卫子湛如此亲昵，难道说所谓的叛国之事另有隐情？
沈鹤貌似并不畏惧卫子湛，伸手去扯宋星摇耳垂下的皮肤，拉得她有些痛，宋星摇还一字未说，沈鹤倒先从袖中祭出匕首抵在她喉咙上，眼中生出滚滚杀意来，沉声喝问道：
“你不是子湛兄，你是何人！”
“我说这位兄台，你能否先听我说完！”
宋星摇偏头避开颈下锋芒，眼中露出些许无可奈何，她心力暗暗一动，重新变回自己的样子。
沈鹤大感惊诧，刀刃松了松立刻又抵住宋星摇的喉咙，眼中杀意与狐疑两相难分。
“我的确是二公子派来找你的。”
宋星摇一动，匕首就跟着动，未免被沈鹤误伤，口中急急解释，又从袖中取出帛绢递给他，“你先看。”
沈鹤手中利刃未收，凝重地看了一眼宋星摇，另一只手展开绢面快速浏览，等到他重新细读过一次，方眉目舒展开来，旋回刀柄收入袖中，一手将自己屁股下的椅子从宋星摇身前挪远了些，一手捻着帛绢置于火烛上烧净，歉意道：
“暗处眼睛太多，不得不防，宋姑娘，莫要怪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