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知道。”
这是卫子湛第三次面无表情地驳回宋星摇的问题。
山谷的深夜,风很凉,临时扎好的营地里,十数顶军帐按序排列,帐中火烛一应熄灭,只有营地中间燃烧着一簇篝火,也被人有意撤出柴垛,只将光亮维系在刚好将半边营地照出若隐若现的轮廓的程度。
宋星摇用力咬住牙齿,闭眼压住自己冲向头顶的不满和气恼。
第一次,她问:二公子能否将前因后果讲给我听听?
他说:不能。
第二次,她问:二公子,我们何时行动?
他说:等我通知。
第三次,她问:二公子,我究竟应该怎么帮你?
他居然说:你不需要知道。
宋星摇睁开眼,捡起手边的石子故意狠狠砸向篝火之中,火舌短暂地闪烁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她有些后悔答应卫子歌了,不住深呼吸看向四周,想着不如直接走人算了。
卫子湛就这么静静坐在篝火旁的圆木上,手肘撑住膝盖,食指弯成勾抵住眉心,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他想必听见了石子掉落的声音,也不睁眼,嘴角微动:
“山中有狼,姑娘还是不要离篝火太远。”
“我才不怕!”
宋星摇听他这么一说,忙紧张地向黑暗中扫视,重新坐好,无意中挨近了卫子湛。
“是吗?”
卫子湛眼尾扯动一丝难以注意到的笑,三年前救她的那日,她被一头濒死的熊吓得晕过去,今日竟说自己不怕狼!她还真是嘴硬的可以。
仔细把计划推敲几旬,卫子湛终于睁开眼缓缓看向宋星摇。
此次的计划虽然略有仓促,无法达到彻底歼敌的目的,不过也总算一举多得,能够让他暂时安心抽离青州,赶回封地处理其他事情。
宋星摇白透的脸颊被篝火映得通红,飞出两团红晕,不知是被自己气的,还是火焰炙烤出的。
卫子湛知道他的兄长作何打算,卫子歌有意想留宋星摇在侧襄助必然会将她卷进这场谋局,岂不辜负自己当初抹去她记忆的心思。他故意要她过来,等到这里事情了结,兄长也早该回京去了,如此,宋星摇便可避开与兄长再见从而躲过漩涡。
“你看我干什么!”
宋星摇毫不将卫子湛这位上公子放进眼里,只记着他的揶揄,见他幽幽打量自己急声反问他。
卫子湛未曾想到这姑娘在自己这层身份面前也是如此率性,他并不气恼,但又觉得上公子被人冲撞理应发怒才是,一时间拿捏不住分寸,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回应她,只好目光不错地注视她。
不过他终究是矜贵内敛的王族,身上自带威严,加之天性冷淡,这么一看倒将宋星摇糊弄住了,以为他即将盛怒,万一将自己扔到山涧中喂狼就不好了,忙替自己辩解:
“那什么,咳,我方才听到些奇怪的声音有些出神,二公子莫怪。”
卫子湛抬眸看了看天,轻声道:“是么,难道是狼群夜袭的声音?”
宋星摇咽了咽口水,干咳不答,眼睛滴溜溜四处瞟去。
篝火照不透天地相接的黑暗,寂静的山谷里只有风声袭来,带来无尽的压迫。宋星摇后颈发冷,即便没有那么怕,可在黑夜的渲染下也生出难以抑制的担心恐惧。
突然一阵凉风从头顶生出,顺着衣领灌进后脊,宋星摇一个激灵,“啊”地大喊,闭上眼睛转头扑进了卫子湛怀中。
过了许久,随着“咕咕”的鸟鸣,宋星摇终于犹豫着睁开眼,就见卫子湛一手端着小臂,上头落了一只褐羽绿瞳的夜鸮,另一只手在自己头顶虚抬悬空,一人一鸟齐齐盯着自己。
“咳……哈哈、哈哈……”
宋星摇从卫子湛怀中爬起来,顺手捋平了他胸前被自己压出的衣褶,眼睛看向脚下,胡乱指指夜鸮,声如蚊呐喏喏:
“这、这鸟不错,竟不怕人……”
“嗯……它的确不怕人,可惜有些人竟会怕它。”
“谁?谁怕一只夜鸮?”
宋星摇脱口问过之后,方反应出卫子湛意指自己,小脸一鼓,气急败坏地起身要走,却听身后幽幽传来卫子湛的声音:
“怎么,姑娘现在回去,准备如何向我兄长复命?”
宋星摇停下脚步,暗道好险。
她才起身就后悔了,黑漆漆的山脉,路又不熟,她只是负气并不是真的想摸黑走夜路。倘若不是卫子湛说了这话,自己当真有点进退不得。
宋星摇回过身挑了块离卫子湛略远的位置席地而坐,双手抱怀,正色道:
“的确,大公子交代,让我好生助你完成你的计划,所以我再等等,暂时先不离开。”
卫子湛浅浅抿了抿嘴,侧过脸逗弄着那只夜鸮,语调寥淡,“看来你很在意兄长的话咯?”
宋星摇悄悄瞟了他一眼,生出些坏主意来,“ 没错,大公子性格温厚待人亲近,他说,让我来安心做事就好,不必理会有些冷冰冰的人。”
卫子湛眼尾扫过宋星摇,神色未动,重新看着夜鸮的弯喙啄着自己的手指,才慢吞吞问:“兄长还说了什么?”
“卫公子他还说,有他替我撑腰,若受了委屈,回去告诉他,等他来为我做主。”
“卫公子?呵……”
卫子湛喉咙里飘出轻悠悠的气息,放开夜鸮,转头道:“姑娘可知,我也是卫公子,还是不要如此称呼了,免得旁人误会你与宫中的公子个个都很亲近呢。”
宋星摇轻轻一哼,悄声嘀咕:“你们才不一样呢。”
也不知卫子湛是否听个清楚,他颠起手心放飞夜鸮,又闭上了眼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落叶随风擦过地面的娑娑响动。
“二……公子,你究竟需要我来做些什么?不管二公子对我信任也好、提防也罢,既然叫了我来,总要安排差事给我,现下我一不知事情始末,二不知计划部署,枯坐在此,只是为了陪二公子烤火的吗?”
宋星摇未耐住沉默带来的尴尬,踢开脚下的石子,急声追问。
卫子湛沉默未语,一手捏着眉心,心里却叹了叹,他本意也非请宋星摇来帮忙,哪有什么差事需要交给她去办,听她急不可耐的质问,倒像是委屈了她似的。
他不由得双眉微紧,半睁开眼瞥看她。
“安排差事给你也不是不可,只是,如若搞砸了……”
卫子湛抵额撑膝,淡淡挑唇笑着,“该当如何?”
“该……”
宋星摇悄悄一翻白眼,想着她是卫子湛喊来帮忙的,又非自己上赶子倒贴,若自己一不小心出了差池,凭何要由她承担后果?当然是卫子湛安排不周、任人不善呀!
该,活该呗!还能如何?
心中暗诽几句,宋星摇觉得心情舒爽不少,又不好真的按实回答卫子湛,控制住脸部表情,严肃认真地回道:
“如若搞砸了,二公子当然应该找大公子算账呀!引荐我的人是大公子,求贤的人是二公子,至于我究竟‘贤’否,我、我从头至尾都说的不算呐!”
卫子湛笑意僵住,脑子里短暂的空白了一瞬,不知该如何接话。
按他长久以来的经验,闻得他此话的人,无一不跪叩在地,或战战兢兢说些油滑之辞避开锋芒,或豪情冲天地立下不胜不归的军令状,亦或巧言善辩拉旁人下水,这些他见得多了,可像这样理直气壮地推责给他人,还是他惹得起却轻易不去招惹的王兄,祸水东引,令他们二人窝里斗,如此角度清奇、大胆,属实……
属实始料未及,且细想想,又好像说的没错。
卫子湛被自己思绪的转换气地失笑,看着宋星摇一脸诚恳的模样,明明是歪理,可又感觉再与她就此话题纠缠下去,也无法分辩明白,绷紧了脸颊嗳口气,目光深幽地望着眼前,过了许久,才舒口气道:
“好吧,既然宋姑娘无畏无惧,那,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嗯?什么事……”
话未说完,方才的褐羽夜鸮重新出现在头顶,伸展双翼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来人!”
卫子湛霍地直起身子站起来,他抬头看了眼盘旋不落的飞鸟,口中铿锵唤道。
“属下在!”
两道黑影忽然飘忽闪出,躬身立在暗处应和。
宋星摇被吓了一跳,竟不知身边藏了外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神情怔怔。
卫子湛也不理会,只沉声安排:“去,要迅速!”
黑影立刻消失不见,来去皆悄然无声息,仿佛只是幻影从未真正出现,只有留下的一缕风夹杂着几片羽毛蹁跹飘落。
宋星摇仰起头,视线追随夜鸮游走,直到它飞走隐遁在幽暗深处仍呆怔地望着天,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这鸟,能报信?”
卫子湛静静看着宋星摇,目光里有丝难辨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起方才她暗指自己冷冰冰不好相处,即便自己心中有事时确实不喜说话,竟也鬼使神差地应和她:
“是。”
他简单答道。
“怎么养的,教教我吧。”宋星摇眸中亮出光彩,头一次听她对卫子湛语气柔细地说话。
“你养不出来。”
“为何!”
卫子湛沉吟几许,才道:“我的血喂过,它方能替我传递些简单的信息。”
“要一直喂?”
“破壳时第一口即可。”
宋星摇松口气,跃跃欲试地说:“那我也可以的!”
卫子湛眸色一闪,背开她的视线,抬手轻轻拂过嘴角,难以察觉地顺势抹去笑意,依旧漠然道:
“你的血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