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镇的墓地里草草添置了两座新坟，无人送葬，无人哀哭，夜雨淅沥，只有一片葱郁的万寿菊向他们致意。
远方守墓人的灯火明灭不定，牧师坐在桌案边若有所思。他信手翻开包着缃色书皮的经书，却不慎将几页脱线的福音掉在桌角。
“牧师，那书里有您要找的答案吗？”
牧师并未回答医生的问题，他像受到了什么启示，不自觉地将那几篇散页收拢折叠，塞进胸前口袋。
“也是，要是那里面真能找到答案，我们也不至于此了。”医生靠坐在床头，叹了口气。
“医生，你相信这本书里的话吗？”
“那您相信吗？”
“牧师，反正这屋里就咱俩人，我也不怕跟您说。其实本来我也是信的，信的那些年我常来教堂做礼拜，也会在饭前做祷告。但后来我不信了，因为我发现我给人治病不是靠念读话语，更不是靠祷告祈求，而是依靠人们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知识、研制出来的工具以及验证有效的药物。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都遵从着这个世界的原理。您说这世上有神，可这一切与神何干？”
牧师合上手中经文，闭目端坐，语气平和地问道：“医生，你觉得以镇长的声望和能力，他为什么要遵从居民大会的决议？”
“因为他正直？或者说，偏执？抑或是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居民们在罢免镇长后，宁可忍着一夜见不到被隔离的家人，也非要等到第二天决议生效才去教堂领人吗？”
“因为契约精神？还是说他们认死理？”医生被牧师的问题弄得云里雾里，随口应付一句。
“其实，这些都是因为大家要尊重我们小镇订立的规则。为了让我们的小镇能够成为人们设想中的样子，大家就必须守着这些规则做事。单从这一点来说，神也是一样。按照这经上所记，他创造了这世界，也定下了这世界运行的原理，所以他就让这世界按照他定下的原理去运转，这是他彰显能力和获得荣耀的方式。因此他给人们赐下的祝福和恩典也都要通过他创造的原理来实现——毕竟承受其恩典的我们本身是依赖于这世界的原理而存在的。”
“哈哈哈，您这个说法可是放之四海皆准啊，听起来可以解释一切啊！”医生听完竟捧腹大笑，也不知笑点何在。
“这是世界的原理，只能用来解释神的作为，不能解释别的。”
“那人们自己的成就呢？按这个说法，我们摸索出来的关于这世界知识都只是发现了上帝创造的规则，对吗？”
“对！”
“那么，思想呢？您信神，但我不信，他为什么不让人们都信？为什么有这样的自由？”
“还记得善恶树的果子吗？”牧师淡淡地说道。
“哈哈哈哈！这回答，简单明了啊！但是，我认为所谓的信仰不过是人们创造出的一种文明成果罢了，而文明只是帮助人生存的工具，不是人生存的目的。”
“噢？这个想法听起来挺有意思！”牧师睁开眼睛，唇边微翘。
“其实这个也不是我的想法，是今天听镇长和副镇长吵架学来的。”
“他俩还吵架了？能不能详细说说？”
“呦，看不出来您也挺八卦啊！行啊，那我简单给您讲讲！”说罢，医生把当天镇长和副镇长的对话给牧师大致复述了一遍。牧师听得很认真，全程没插一句话。末了医生还调侃一句，说这俩镇长应该去研究哲学，搞行政都浪费人才了。
牧师问医生：“你认同谁的观点呢？”
“说实话，我觉得他们的说法都有点问题。”
“噢？”
“先说副镇长吧！他既然认同了‘文明是生存的工具’这个说法，却又甘愿为坚守文明而放弃生存，这就有点奇怪了。如果他是要强调一些个体，为了维护人们整体的生存，而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来保住文明这一强大的生存工具的话，我觉得还说得过去，毕竟核心还是‘生存’。但他却表示他自己无法接受抛弃文明的生存，大有一副‘不文明毋宁死’的架势，这其实背离了‘生存’这一核心问题。按他的说法，要是他哪天走丢在山沟沟里，被迫像野兽一样艰难求生的话，那他宁可自挂东南枝也绝不会让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这就有点……舍本逐末了。他明明可以先苟活一阵，等想法儿回家之后再好好过日子嘛！干啥非跟自己过不去呢？”
牧师笑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至于镇长……我觉得他太过于强调全局观念。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个体，都有自己的想法，人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说需要延续种群，但作为个体来说也需要延续自己的生命，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我认为镇长说的‘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在面临灾难时我们需要有这样的人站出来。但是，这种行为之所以被认为是高尚的，除了因其本身自带的全局观念和舍己为人的这些正面属性之外，还因为这一行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也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若举手之劳当然不足挂齿，可要是为了他人付出一切，这就困难了！所以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我们为了应对灾难而需要很多不那么‘高尚’的个体去‘牺牲小我’的话，那只能依靠强制力量来执行，也就是会有些……呃……‘有悖于人性’的事发生。如此一来施政者必然会招致很多非议，可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其核心也是‘生存’。至于有些施政者在这种情况下挨了骂、受了罚甚至丢了命，如果他确有过错，那就叫理所应当；如果他做得都对，那只能说他也是‘牺牲小我’了，高尚，但不讨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