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狂生狂扇战狂风 西市西门话西域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洛阳十二道城门，皆张灯为庆，稍暖寒夜。南北两宫，雄踞洛阳城内，最早是秦相吕不韦经营所居，故如两个口字，相对成一吕字。前汉灭暴秦夺得天下，后汉除王莽再定天下，初为节省民力不再另起新建，就作皇宫之用，南宫理政，北宫为后宫，终又重修一番以示换代之别。况汉帝姓刘，莫教闲人妄议，于是北宫向西增筑，南宫反之，吕字就歪了。北宫南墙中间偏西开得一阙门，名曰朱雀门。南宫两个北门更偏，将近东西墙角。东乃偏门，只称北门，西乃玄武门，方是主门，故亦是阙门，正对北宫朱雀门。南北两大阙门之间，复道相连，宽阔辉煌，时有宦奴宫婢往来，为喜庆奔忙。此复道又与两宫内双层廊道相连，亦俱是复道，由北宫之北门朔平门，至南宫之南阙门，曲折计逾七里，沿途宫殿楼观林立，共有阁间七百余所。
京师全域以城墙为界，城内国家重地，居民稀少，城外方为民土，然无外郭之墙，仅以阳渠引流洛水及周边诸水道，围出大片郭区，故外郭之地即如郊野。阳渠周时已有，传为周公所制，累经拓展，至今环城作了护城河。城渠之间留宽丈许，容得围城绕行。洛阳城以南面为正，自是主门所在，渠最宽阔，或达十七八丈。东面渠段虽无南宽，但连接着东方漕运，挖掘最深，可达五六丈。四周全渠最窄处也有七八丈，最浅十七八尺。如在两岸设置可拉升的长板吊桥，直起时将比城楼还高，甚或倍之有余，若铺浮桥，须下置浮箱连系，或妨漕运，故而只有平造固定的石桥、木板桥和铺板的绳索吊桥，好令河底少起支撑障物，多留些过往的空处。正面南渠太阔，且为求美观，都不用吊绳的索桥，整造的长板木桥也因太长而不易架设。就主门外建了一座豪华石桥，雕壁纹栏亦皆为石工，壁高栏矮，栏在壁上，栏间龙像石雕，尊尊等距分布，相对延伸开去。此三者连筑，约与胸齐，复与桥面共作一体，两边护着过往安全。其余三桥，皆为分了好几段架在桩上的短板木桥，虽也有护栏，却疏而不高，上下三横，仅与腰齐。两种桥使南渠这段河墩、河桩过密，不许漕运，只通东、北两渠。东边漕运最忙，西边也有些上游来的，汇入口却在西北转折角上，西南这头虽也通着西来水道，但因南渠禁航，城西渠段北向逆流，故也不必了漕运，都取道西北角入口。如欲城外东西交通，一律从北渠段航过，那里都是绳索桥，纵是大船行经桥底，尚可驱尽桥上过客并暂停桥上往来，然后放松两岸缆绳，桥下、船上自有人将桥顶起，增加高度，容船过后恢复即可。东渠上半段漕运最密集处，自然也有一座这样的绳索桥。下段东南拐角处也连了一条东去的水道，与西渠同理，亦因北向逆流，不作漕运。其它不通漕运的诸门渠段，只在东、西两渠，因远不及南渠宽阔，架的尽是整造长板桥。
洛阳全城，共十二道城门，南四北二，东西各三，每道俱分正门、掖门，又皆临渠望郊。内外二十四条御街大道，每街一亭，咸曰街亭，门亦一亭，咸曰门亭，常与街道或城门同名。城内复曰都亭，城外街亭、门亭，远近悬殊不同。这些个亭，都要临道，故又称道亭。而道皆复道，十二道正门对接中道，掖门开在城楼两侧，正好通那左右侧道。
北面城墙长约六里过半，大致被两个城门等间分了三段。西曰夏门，外接万寿街，径入北邙山。城内设有暴室亭，其街直向南去，沿着北宫西墙，内是永乐宫，西北角为濯龙园，南边靠着濯龙池，所辖掖庭因水设立暴室，即宫中织染、洗涤、曝晒之所，有时亦聊作医馆。东曰谷门，内连香街，设芳林亭，亦向南去。西沿北宫东墙，东北墙角内是后宫一处游玩佳地，芳林园和天渊池南北毗邻，纷芳外溢，街、亭故名；东沿太仓、武库、步广里、古翟泉、永安宫、社稷等，一路南下。谷门外接临平街，北入邙山原陵深谷，尽于城外三四里处，地势陡转高亢，绵延登往西北，上设北郊黑帝祭坛，方形四陛，已是城外六里。且谷门以西附近开始，墙体骤然突出北移，隔着护城渠与广袤山林相望不远，西头拐角凸处所望最近，其势自西而东略向南斜，山、城之间方复渐宽，遂容得下城外一个里，延至城墙东北角外，所出犹余连绵大片，与城内步广里隔墙对角斜望，名曰上商里，住的是“殷顽人”。昔周灭殷商，有百姓不肯皈依周礼，固守殷俗，遗民至今。
西面城墙九里不到，共有三门，门亭皆远。雍门居中偏下，内是一条短街，不过里许，设止姦亭。城门西出一道，直奔七八里外凡阳亭，早过了道北白马寺，已临着金沟，渡处设水门，故为门亭，渡之方有定阳亭，才是此道街亭。城墙北段中处乃上西门，内是铜驼街往东拦腰穿过南北向的金市，往西出城街道则捱过梁冀在郊最大一处私人园囿显阳苑北界，奔城外九里夕阳亭。西望四水汇聚，交流桥下，亦设水门。复隔水西去，方是西明亭，故为街亭，夕阳亭是门亭。四水交汇处，南为金沟北来，西北金谷水南至，东北是谷水，分两股东去，回汇于城墙西北角外护城渠，流经万寿亭南，沿过谷门。城墙西南角上约一里，乃广阳门，内连广莫街，通往南宫西门白虎阙门。城外之街径奔六七里处广阳亭，亦近金沟并设水门，故是门亭，渡去未远，方是街亭广世亭。西郊白帝祭坛，就在西明、广世二街之间。
南面城墙最为平直，故亦最短，极近六里，共有四门，亭皆不远。自西南角起，向东不到一里，津门第一，内有遮要亭，守着城中墙角内的直里。这一个里，西、南皆依城墙，东、北临着遮要、广莫二街，两亭并监之，非是民居，形似民居，园林其间，直属宫中，乃天子宫外游居之所，全名直里御园。津门亭在城外三里，亭南即梁冀一处私家林苑，造毕既久，街亭早毁，到此作了断头路。只有小径入苑，南出可望洛水，自是禁地。此门亭就似给梁冀看苑一般，亭吏亦如苑之门吏。亭、苑之西，又有皇家林苑鸿德苑。两苑毗邻，占地皆广，景观造作，极尽巧妙，花木栽种，各是繁茂，外示尊贱，莫相伯仲。沿南城墙再向东里许，小苑门第二，内是千秋街，依着南宫西墙，墙角内是宫里一个禁苑，名曰小苑，城门故亦同名。外接昌益街，东沿南市，门亭宣阳亭在街边市南与灵台之间，街亭犹在台南与洛水之间。所谓坐北朝南，居者贵北，门向南吉。南宫南阙门外连着视中道，此道虽短，与南城墙第三道门平城门相接，乃诸门之首，内外道路最是宽阔繁华。有安众街南去，西沿南市、灵台，东依校场、明堂，正接洛水浮桥。南岸道西复有南园，西南设南郊赤帝祭坛，已逾城外七里。南城墙最东是开阳门，向外文阳街经过太学，向内是德宫亭，其街捱过西边的南宫和东边的三公之府、永和里、大将军府等，直到北宫东面的永安宫南门外方是尽头。华夏古都建制，左祖右社，前朝后市。街至此间，东侧高庙，西侧社稷。
三公之中，太尉最尊，又军主外事，故府在最南。三府南北并列，司徒统领百官，其府最贵而居中。原来天子朝会群臣，尚有内外之分。坐理宫中，是为内朝。若出至司徒府，则为外朝。循道亦有定制，须自南宫东阙苍龙门出，过街从司徒府西门入，因此虽是臣邸，此门亦设阙夹道对宫，随时恭迎圣驾。府中有百官朝会殿，府之东门无阙，百官悉从此入。门外设东因亭，延出一条极短的街，正对东城门宣平门，门亭曰宣德亭。此乃东面城墙最下一门，清明街径奔八里外东郊青帝祭坛。
向北甫逾三府，东城墙须依阳渠，随之略向东斜，故而四面城墙东面最长，超过了九里。居中的是中东门，外出建春街，门亭曰长寿亭，内街西去，贯穿永和里，横过两座豪门之间。这里占地甚广，大将军府与永寿府就夹街相对于此。梁冀乃安定人，府在街北；其妻颍川孙寿，府在街南。两府虽不及两宫雄伟，富贵奢华远已过之，且不论府内楼阁鳞次栉比，单是两座门楣装饰，几已囊括四方至宝：合浦之珠、朱提之银、南蛮象牙、陈仓美玉、东方青璧，又各种玛瑙翡翠不计其数，等等如此，贵贱悬殊，竟有百余种，好似开着珠宝店，极力炫耀商品，虽琳琅满目，只是不卖的。黄金在此已属下品，唯西域诸种香料再添芳香，充塞街道内外，伴着五光十色，照街如白昼。此街复向西去，横穿洛阳城，与纵向六街皆有交叉，尽于津门之街。中途自亦径直交过连接南北两宫的辉煌复道，皇家一应所需，多要经此输送，故设奉常亭。当此形势，梁冀夫妇二府就与南北两宫共此一街，东西相望。
这东面城墙既然向外斜出，终须有个向内的回归，及近上东门处向西一折，约莫半里，再向北折去，城门就邻第二折上。阳渠自此分流东逝，附近多次折转，东明街两度设桥过渠，俱立水门。由此水陆南北并行向东，都去会城外七里的七里涧。此涧源起北邙山上，向南汇入阳渠，长亦约七里。汉时江南未富，天下粮仓首在淮徐，中原商枢并属兖豫，故这两道水门之间便是京师东方漕运终段，也是最繁忙的一段。东边水门之南，即为东市马市；西边水门近城，两岸相对有高地，因之为埠，故设皋门亭。货物多卸于此，或西入城中再或运往西市金市，粮谷亦可继续舟载北上，转从谷门投太仓。上东门外是东明街，城内设孝敬亭，其街向西直达北宫东明门外，社稷、高庙并立街南，街北是永安宫。时无太后在世，更无太皇太后，北宫内永乐宫、宫外东面永安宫，俱空置无主。
永安宫北古翟泉，再北步广里，巷出二人，皆佩长剑，官袍大袖宽敞，束腰覆履，垂及跟前。武者头戴武弁大冠，下衬平上帻，并袍皆如赤火，夜里明显。一路向南，行经诸建物，染了灯光，方看得清文官，进贤冠下衬了介帻，一身都是玄黑。文武之色，水火之德，汉之官服，果然大气。只是这两位官阶还不够大，故而住得偏僻，须夜行数里，南去早朝。过永和里时，陆续也出得十几个大官，一并到南宫东阙苍龙门外，早排起了两列长队，文官在北，应着水象，武官在南，应着火象。新年第一个大早朝，依制在京百官都要面圣称贺，于辰时正牌时分准时放进宫去，故天亮前后必须赶到，且越早越好，显得恭重诚恳，除了那位大将军梁冀，从无压着时限到的，大都早过一个时辰，虽仍由司徒统领，却属于内朝，圣驾不入司徒府，只因队伍太长，两阙之间容纳不下，方延进府来，皆不得就座，亦无饮食款待，须毕恭毕敬鱼贯而立，冒寒苦等至辰正时分，直待进宫上殿，先拜贺了天子，然后当廷受赐宫中佳肴。好在除夕多饱食，此刻尚能不饿。也有不吃年夜饭的，空着肠胃专候宫里的美食，倒非贪那一口，却不知何时刮起的风尚，以此诚表忠贞。当下内外肃静，交谈窃窃之声，掩不住腹奏之响真实可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