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四十岁的张明哲正坐在阳台上,惬意享受着北京四月的春 光。
阳光均匀洒在他的脸上,格外舒适,他甚至有了一些困意。
可是他还不能睡着,过一会他就要去参加一个饭局,三个中年男人的饭局。
他、周杭、吴柯。
自从和沈静月离婚后,他从西安回到北京,继续经营自己的公司。
无法治愈的抑郁症一直跟着他,一开始他还积极治疗,过了两年索性放弃,该有的失眠还是失眠,该有的焦虑一个也少不了,最多也就是靠药物让自己无法思考。
他开始痛恨自己,并为自己的各种行为所不齿。尽管他知道,他所不齿的行为是世间人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自己做出的每一个普通动作他都会深究其原因,简单到给人打的每一个招呼都会引来自己的厌恶:你看,他(张明哲)是如何的谄媚,你看,他是如何的刻薄,你看,他是如何的装逼。
在张明哲的内心世界中,仿佛幻化出了一个作为“观察者”存在的自己,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吐出的每个句子,写出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笑容,甚至是每个微表情。
同时,他无比厌恶自己这样的状态,他也不知道怎么对人表达自己的焦虑,注意力和深度思考能力持续下降,心里有很多话好像就梗在嘴边,只能在无穷无尽的自责情绪中艰难度日。
到了最后,为了能够活下去,他只能开始尝试让自己享受自我的厌恶与无时不在的焦虑。
一个知名的心理医生曾经对抑郁症的治疗做过形象比喻:
“如果把抑郁症比喻成一口深井,而你正趴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一般人都会选择用尽全力爬上来。这个爬上来的过程就是治疗的过程。”
张明哲的选择和别人不同,面对上方看似光明的井口,他没有爬上来,而是直接选择了松手,任凭自己跌入井底。
或许井底的黑暗,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光明。而阻止他进一步跌入无敌黑洞的,只有写作。
因为生病的原因,他几乎日夜颠倒,没法每天都去公司上班,好在公司的日常业务一向稳定,他也就少操了不少心。
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写写字,读读书,拍拍静物,偶尔走出去看看风景,看看画展。
离婚后的三年里,他保持了单身的状态。他甚至连再找一个伴的想法都没有。
只有独处让他感到清净。
张明哲刚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车撞死。
这种预感一直围绕着他,一直到四十岁也未曾散去。
这二十年里,有无数次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经历,却从未真正碰到过他。
他认为自己是知道自己最终结局的人,因此就把每一天都当成了最后一天来活。
因为抑郁,他的记忆力变得尤其的差,经常话到嘴边就忘记,读过的书一定要做读书笔记,否则根本记不住。
而这也让他活着更为轻松,没有伟大的梦想,没有关于未来的规划。有些人背地里评论张明哲:他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活得很自在,很“幸福”。
幸福这个词,对于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定义。对于张明哲来说,就是真实。
真实的面对自己,真实面对他人,真实面对所有遇到的好事坏事,坦然接受它们。
这种生活状态让他感觉到舒适。
这种舒适就像在跌向深渊前抓住的一根稻草,他不知道这希望什么时候会断掉,但就是这种苟延残喘的生活已足够让他满足。
虽然他知道总有一天,写作也挽救不了他的坠落。可除了这个办法,他实在是没有了退路。
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他的兄弟朋友们活得也很好。
周杭在杭州已经把公司做大,100多人的公司每年可以产生一个多亿的销售。
陈磊选择回到合肥,在有了几家大公司的履历后,自己也做了一个外包公司,一年几百万的利润足够他活得舒适。
陶勇男继续在上海,在一家投行做了十年,已经成为高管。
吴柯和小和在南京,从事自己的老本行,没事约在一起出去喝喝酒,唱唱歌,找找小姐,生活也是有滋有味。
秦晖回到老家之后,考取了华西医科大的硕士,做着自己从骨子里就喜欢的自然科学研究。
李康在回家之后,在当地的医院工作,并和医院里的护士结婚,孩子已经上了小学,朋友圈里的晒娃狂魔就是他。
赵风去了杭州,开了桌游吧,由于生意过于火爆,几年内已经在全国开了十几家分店。
孔彤把自己在丽江的客栈卖掉之后,自己做了一家国际旅游公司,朋友圈里全是她全球跑的照片。
于丽在银行上班,业余时间跑跑马拉松,前段时间给张明哲发来照片,那是她在香港刚刚完成了100公里的马拉松比赛。她笑得很灿烂。
莫如南嫁了人,小孩已经五岁,男人是做工程的,日子过得甜蜜且悠闲。
沈静月和他离婚后,一年后再婚。并成为了一名在行内小有名气的茶艺师培训师,也是全国跑。
沈静月的消息,张明哲都是通过朋友知道的,他们之间从未互通过相互的消息。朋友圈也是早已屏蔽的状态。
张明哲再也没有去看过安好,他只是在固定时间给孩子写信,发表在自己为她做的网站上。现在已经累计了100多封。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看孩子。他没有回答。他只是痛恨自己的怯弱。
他不敢再次看到的,除了孩子,还有沈静月。
张明哲心里明确的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那个一直没有走出来的人。
晚上的饭局,张明哲喝高了。他已经有几年的时间没有这么痛快了。
他对周杭说:
“老子不管别人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就是我现在的对于世界的看法,这特么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你说是赤子之心也好,单纯的世界观也罢,这就是我眼中的世界。每个人看到在看不同的事情的时候,角度都不一样。我能够选择的只有坚信我看到的,坚信我自己的想法。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世间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之地,它孕育的黑暗永无止尽,我用尽全力去理解它,可还是不知道它从什么开始,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生活对于我来说,早已超越了赚钱就等同快乐的阶段,也正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让我如此绝望。”
“我只能这样活下去,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喃喃自语着,睡着了。
在梦中,他梦到了几个画面。
一个酒店的套间里,他正跪在地上满地找着什么,沈静月坐在床上看着他,满脸爱意。
旁边密密麻麻围了很多人,都是笑脸盈盈的看着他。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硕大的落地窗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周杭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明哲,鞋子在伴娘身上。”
围观的人们终于笑出了声。他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朝着伴娘冲去。。
画面一转。
他看到了几个模糊身影,那是他、周杭和吴柯,三个全身湿透只穿着内裤的男人。
那是一个热的不像话的夏天,他们光着脚就着夕阳走回学校。
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野风吹过杂草发出愉悦的摩擦,偶尔经过的路人回头看着他们掩面而笑,周杭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我们像不像三个傻逼?”
全文完。